老药医替贺文清掖了掖毯子,便与卫子谦一同坐在木板上。
看着卫子谦那双充血的眼睛和那眼底的乌青,不由地心疼道:“王爷,您要么先靠着歇会儿,莫要垮了身子。”
卫子谦抬眼看了看揪着毯子一角皱着眉睡着的贺文清,摇了摇头,道:“不睡了。”
老药医轻轻哦了一声,便又安静了下来。
“老先生怎么会在临川?”
老药医神色有些闪躲,又若无其事地说道:“京城乱,南下图个清静。”
卫子谦只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什么。
车厢中忽然剧烈晃动一下,卫子谦窜起身子就往贺文清身上扑,连忙将贺文清拥入怀中,以免磕到他的伤处。
老药医被卫子谦风驰电掣那般的动作吓得不敢喘息,半晌回不过神来,木木地愣在原地。
卫子谦眉头皱起,神色暗了下来,一张脸黑得不能再黑。马车仍旧向前驶去,没有停下。
尺素掀起车帘,道:“王爷,无事,方才车轱辘碾过石子,所以晃了晃。”
卫子谦看了她一眼,神色稍缓,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注意点路,他受了伤,不禁磕。”
尺素尴尬地点了点头,应下了,放下车帘。
老药医也跟着缓缓吐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卫子谦觉得老药医神色异常古怪,虽然他与老药医见过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但这老头子平日里都狂得很,又不讲究,怎么今日……变得如此一惊一乍的?
“老先生,你是几时来的岭南?”
老药医脸色一僵,道:“也就前几日吧!年纪大了,记不清了。”
卫子谦欲开口,怀中人便发出一阵难耐的嘤咛,挣扎着就要抬手往伤处上挠去。卫子谦顾不上老药医,先逮住怀中人胡乱挣扎的手。
之前贺文清刺杀皇帝反受创的那回,也没见他这般挠伤口……
他正想着,忽然顿了顿,才想起来,那一回,他根本就没有看过贺文清有没有挠伤口,他当时只是为了看住人而找了个借口留宿听风阁罢了。
什么看着文清以免他挠伤口,听风阁那么多丫头哪一个去照料文清不比他强上千倍?哪里要他那种半吊子伺候人的功夫去照料?
只是那时,贺文清并没有出言拒绝,从一开始,贺文清就知道那是他找的破借口,却一忍再忍,终于在最后一日才与他翻脸。
他扯了扯嘴角,道:“文清这个人,格外的干净,又十分的清醒且残忍,对自己残忍……”
老药医眼皮掀了掀,看了卫子谦一眼,又垂下眼眸,道:“阁主他,是个善良的人。”
卫子谦笑了笑,道:“嗯。”
有些人做了好事恨不得十里八乡都说上一遍,有的人豁出性命却从未想过出名邀功,在那汗青之上落下只言片语。
马车渐渐停稳,老药医抬起头,道:“应该是到了。”
夜色已深,周围的火光透过车帘映入车厢之中。不一会儿,车帘被掀起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掀起车帘,温声道:“老师,下车了。”
老药医扶着他的手慢慢下了马车,卫子谦抱着贺文清小心翼翼地躬着身子从车厢里出来。
那少年本欲接过贺文清,但被卫子谦不着痕迹地躲开了,“我自己抱着就好。”
少年点了点头,又规规矩矩地跟在老药医身后。
老药医对那少年说道:“水苏,不用在这里跟着我了,去备些退烧退热的药材,看看你最近的功课长进了没。”
“是,老师。学生这就去。”
卫子谦看着少年走进那高高的竹子建成的篱笆墙内,竹墙上攀附着苍翠欲滴的地锦,像披上了厚厚的一层锦被。带着地锦的竹墙向两边延伸,像是看不到尽头一般,将两座山圈在其中。
红隼仰望着眼前的两座高山,啧啧称道:“看来王爷家这小炮仗家底丰厚啊,还是山头一霸呢!”
尺素白了他一眼,又踹了他屁股一脚,冷冷吐出两个字——“有病!”
尺素懒得理会红隼捂着屁股一脸受气小媳妇的模样,转头对卫子谦说道:“王爷,走吧!”
卫子谦刚一抬脚,那园子里便走出一个头戴斗笠,粗布麻裳,扛着锄头,卷着裤腿,踩着两脚稀泥,嘴上骂骂咧咧的人。
那人一看到老药医先是抬了抬下巴算是打了个招呼,应该是很熟了。又看到卫子谦,眉头紧锁,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目光落在卫子谦怀里的贺文清身上,两眼精光,将肩上的锄头往地上一摔,手掌拍着大腿,看向老药医,大喜道:“嘿!老吴!小鬼头病了咱们还不快卷着铺盖跑!”
卫子谦看着眼前疯疯癫癫的人,一头雾水。
尺素颇为尴尬道:“王爷,不必睬他,我们进去吧!”
那疯癫的人被老药医给拖住了,卫子谦抱着贺文清走进园子里。
这竹墙之内,虽是两座大山,但树木倒不是那么茂密,应该是有人伐去一些,经常打理,山间还点着灯火在周遭一片漆黑的山峦中格外醒目。
山脚下便是一片广阔平整的土地,被开垦地整整齐齐,全部种上了药材,新翻的土地还带着些雨后的潮湿。
山脚下连坐着一排架高的木屋,卷着袖子的姑娘们忙进忙出地收拾着药材,另外两间屋子的顶上还冒着些烟火气。
尺素出声提醒道:“王爷,注意脚下。缟原、红隼你们今夜就在旁边的这间屋子歇着吧,都收拾好了。”
“嗯。”三人应道。
卫子谦借着明黄的灯火拾阶而上,一进屋便见到了方才那位少年。少年恭敬地向卫子谦行礼,道:“王爷,床褥已经收拾好了,您先带阁主去歇一会儿,我这就去请老师来。”xiumb.com
方才在园子外卫子谦看得倒不是很真切,如今再看眼前的少年,觉得有些面熟,但仔细一想,又想不到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少年。
卫子谦轻柔地将贺文清放在床上,回头看了眼那少年离去的身影,道:“尺素,方才那孩子很是眼熟。”
尺素:“噢,那不就是阁主那日在城门口捡回来的那个么?好像是叫豆角来着。后来跟着老药医学医术了,老人家觉得豆角这名不好,索性就给改成水苏了。”
卫子谦想起来了,原是当日那个被裹挟在叫嚣示威人群中的小孩,“可他不是染上疫病了么?难道?!”
尺素点了点头,道:“其实那日我与阁主从鬼面人哪里逃出来,后来阁主自己引开了鬼面人,我将药引带了出来,给了接头的人,后来正打算回林子中去寻阁主,就碰上了王爷。方才在路上我才得知,接头的那人原本想找人一同前往林中寻阁主的,但没料到各地忽然窜出许多病患,疯狂地吃起人来,道路不通,只能守在方才的城门口等待。”
卫子谦明白了,所以当时老药医已经到了临川,拿到了药引,先配了药用在了那小孩的身上。
卫子谦问:“那为何研制出了解药却不给病患们服用呢?”
尺素摇了摇头,叹息道:“治得了□□上的疾病,救不了人心。”
芙园中的人有尝试过将老药医研制出的药送与病患们服用,可是,那些病患们跟失了智一般,听不进人话,开口便是吃肉吃肉,还险些伤到了芙园中的几个帮工。
怎么苦口婆心地劝,都是徒劳,索性就不要再折损自己的本钱了。再说,这药引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那也是看着季节出来的,浪费不起。
“我就说那臭小子整日里不听劝,就你能耐,说伤了治就完了,你能耐!万一哪天他伤得狠了看你怎么治,你还华佗再世!”
老药医:“呵!那你说得轻巧你倒是去捆他手脚!”
“你说说你一行医治病的,怎的跟个莽夫似的,整日里捆手捆脚打打杀杀的,跟着那臭小子在京城待久了,忘了你的慈悲心肠了?”
老药医:“那你还是在这地里待得久了,忘了你的仕途壮志了?”
“哎不是我说你,你这治病的对吧!你愿意救,那你也得人家乐意被你治啊!你瞧瞧前两天的教训,你好心给人送药,人还想着要吃你呢!”
老药医:“哎哟!我不和你这嘚啵嘚的嘴皮子精吵,我得给他上药去!”
方才门前那扛锄头的人一路与老药医吵到了卫子谦那屋门前,尺素不忍扶额,这两个老家伙,一把年纪了还总是吵得来劲。
“嘿~吴爻,你回回净躲着我,说不过就躲!”
老药医跺了跺脚,怒道:“陆挽风你就是嘴皮子贱得很!你有病!你得治!我待会儿就一瓶自家酿制的毒药给你灌下去!你小心明早的饭菜!”
说到这里,前些年这两日人一吵起来,总是陆挽风占了便宜。他文官出身,当年三元及第的状元,老药医自然是说不过,但是又气不过,时不时地就在陆挽风饭菜里略施小惩,什么泻药啊,什么唇舌燎泡啊,脚底生疮,浑身瘙痒,哪样他没干过。
后来陆挽风学机灵了,带的银制的餐具,成功地躲过了几回。
谁想,老药医制毒术精进了不少,银针就再也探不出来了。弄得一连几日他都不敢在园中用饭。
尺素烦躁地走到这两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面前,沉着脸默不作声地盯着眼前两人。
这两老头虽然上了岁数但这脸皮儿一个赛一个的薄,禁不起别人的打量。
尺素冷笑道:“吵完了?”
老药医老小孩一般,眼睛盯着地面半晌才小声道:“我进去给阁主看病了。”
陆挽风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打着哈哈道:“那什么,这月色不错。碾碎星芒落银河,裁一尺月华作扁舟……”
尺素环抱着双臂倚着门,饶有兴趣地看他沾了一身的泥土抬手起范就要吟诗作对的模样。
陆挽风啧了一声,装不下去了,扒着门边探着头往里看,冲着卫子谦的身影撅了撅嘴,道:“方才吴爻说,那小子,是丞相的儿子?”
尺素狐疑地看着他,问:“你要做什么?”
陆挽风摇了摇头,指着卫子谦问道:“他知道贺文清的底细么?就敢跟人混在一块了?”
卫子谦似乎察觉到竹帘外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他迟疑地回过头,正巧撞上陆挽风指着他的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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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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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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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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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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