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夜间笙歌起,小院却坐惆怅客。
贺文清踩着枯叶向那院中六角石桌走去,顺着饮酒之人的目光看去,除却众星伴月亦不见他物,但贺文清却知他在想什么。
“钟叔,又喝醉了?”
多少年了,钟又每次喝多了酒,就会坐在这院子里,痴痴地望着天边,这一坐兴许就是一整晚。
贺文清看他醉眼朦胧又似清明,双眸盈着水光,但眼神却极为坚定,神情沉重。
钟又抹了抹眼,仍是痴痴地望着天边,声音沙哑道:“若有来生啊,莫要做那寂寂无名之徒。”
贺文清嗯了一声道:“钟叔,回房吧!夜里凉。”
钟又摆了摆手,仍是坐在院中。
“来生……莫要做那寂寂无名之徒,无法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满心爱意都无法宣之于口,终此一生,荒唐遗恨。”
“文清!文清!”卫子谦唤了贺文清许久,也不见人清醒,贺文清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文清!醒醒!”
贺文清似乎听见了卫子谦的话,艰难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王爷……”
卫子谦不想贺文清再昏睡下去了,便与他说起话来,随便什么都好,“是我,怎么这会儿又叫我王爷了?”
贺文清也不知是听没听清卫子谦的话,自顾自道:“王爷……千万莫要成了那……寂寂无名之徒……钟叔说如此便会遗恨终身……”
卫子谦只胡乱应道:“好好,我答应你,不做那寂寂无名之徒。”
实则他卫子谦的名声早已传出了盛王朝,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他还是顺着贺文清的话问下去,“那钟叔有没有告诉文清为什么会遗恨终身呢?”
“钟叔说……他年少时心悦一女子,日日都会翻上院墙……偷偷地看她,有一回,他被那女子逮着了……”
“逮着了,骂他了么?”
贺文清摇了摇头,道“不骂,他从院墙上摔了下去……躲在墙根处不敢出声……女子唤了他几声,他不应……”
“那……那女子出去寻他了?”
“没有,管事的妈妈不让出门,那女子只用手绢……裹着药瓶扔出院墙……”
“后来呢?”
“后来……后来钟叔跟着师傅离开了几年……再回来时,那女子嫁了人了。”
“那钟叔为何不叫那女子等他?”
“钟叔说……他,他那个年纪时,什么也没有……恐误了那女子。”
卫子谦将怀中的贺文清抱紧了一些,道:“那……文清看我是那寂寂无名之徒么?”
贺文清摇了摇头。
卫子谦又问:“那我可配得上文清?”
贺文清点了点头。
卫子谦被贺文清这模样给逗笑了,又哄道:“那待我回去便备好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将文清娶进门如何?”
贺文清不依,怒了努嘴,道:“承铭王府……太穷了,我不嫁。”
卫子谦:“……”
是怪他为官多年两袖清风,没能贪些钱财了。
卫子谦这回是被气笑了,他刮了刮贺文清的鼻子,道:“还是个小贪财鬼!是要我上听风阁做上门女婿?”
贺文清嘴角微微扬起,道:“我娶你,我……可有钱了。”
卫子谦心头一酸,腹中百般滋味涌上,两颊滑下两行滚烫,又被夜里的风吹得寒凉,他低头看着贺文清攥着自己衣襟的手,张开手掌将贺文清纤细的十指紧紧握住,他深吸口气,声音仍是难以压抑的颤抖着,“好……文清最有钱了,那文清可要答应我,不要反悔,嗯?”
“答应你,不反悔……”贺文清顿了顿,又补充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卫子谦吸了吸气,笑道:“可文清是个诓人的惯犯!”
贺文清眉心高高蹙起,攥着卫子谦衣襟的手指收得更紧了,像是要抓破了那上乘的布料将指甲生生地抠进掌心里。呼吸亦变得短促,额间渗出大片大片冷汗。
“不要……”
卫子谦抓起衣袖替贺文清拭去额间的汗,忍着哽咽,轻声问道:“不要什么?”
贺文清忽而慌乱道:“我有罪!我有罪!”
卫子谦连忙按住贺文清胡乱挥舞的手,将整个人稳稳地扣在怀中。贺文清依旧挣扎扭动得厉害,卫子谦好几次都差点脱了手,按不住他。
“对不起……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贺文清似疯魔了一般喃喃自语。
卫子谦眸子颤了颤,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贺文清在念叨这几句话了……上一次,是从钟又墓前回来,贺文清神志不清时也这般自言自语。
有罪……到底什么罪?
卫子谦轻声试探道:“文清为何……说自己有罪?”
“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他们全死了,全死了……”贺文清痛苦极了发了疯一般撞着自己的头,重重地磕在卫子谦坚实的手臂上。
卫子谦仍是不得其解,怕贺文清撞伤了自己,又将贺文清的脑袋按在自己颈窝上,放软了声安抚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不!”
贺文清短促地大叫一声,似蜂虿作于怀袖一般。
“是我错!他们都说是我的错……樾梨坊……樾梨坊是因为我才没的……颜姐姐,李叔,小鹿儿……他们都是因为我才死的。”
贺文清将自己缩成一团向卫子谦怀中挪去,像是要融进卫子谦怀中一般。
贺文清细声抽噎道:“每一夜……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他们每次都来我梦里,他们哭喊着,谩骂着,嘶吼着……问我,为什么我没死……那场大火,我听见了,听见了他们抠着门窗求救的嘶喊。”
卫子谦彻底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贺文清……他与贺文清就像隔着汪洋大海渺渺烟云相阻隔难见真容的两处海岛,他看不见贺文清,亦听不见贺文清……他好像,除了贺文清姓贺一事,便别无所知。他不知道贺文清遇他之前的年岁,不知贺文清苦痛也不见贺文清欢喜……
“文清,我在。”
这是当下,卫子谦唯一能够给予贺文清的,毫无价值可言的慰藉。
“王爷……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我们会好好的回到听风阁,回棠庄。文清这么快就忘了对我的许诺了?我可没收到你的三书六礼自然不会放你走……”
贺文清惨然一笑,“刚刚……我又见到樾梨坊里的人了……他们问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觉得也是。他们突然气极了,说,地府不容我……叫我死了亦是孤魂野鬼,飘零无依。”
卫子谦素来不信鬼神,但他此时只能无助地对着这皇天后土厚颜无耻地祈求,祈求贺文清平安。可他……征战多年,双手沾满了鲜血,亦是满天神佛鄙弃之人。人人都道上苍仁慈,佛门怜悯众生,他此刻多么希望,上苍能够原谅他一时半刻,听听他的祈愿……
“不会的,不会的!”卫子谦将侧脸贴着贺文清的发顶,轻轻说着。
说来卫子谦心上忽然跳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若是真有那鬼神一说,待百年之后,他便与贺文清合于一坟,生生世世,贺文清都甩不掉他。孤魂野鬼也好,须弥一芥也罢,他都跟定了贺文清。
“王爷……我想见一见我娘亲。”贺文清忽然泫然泪下,“娘亲今夜没来看我。”
卫子谦抹去贺文清的泪,低头吻着贺文清额间,“说起文清的娘亲,文清还未与我介绍过呢?再怎么丑婿也得见丈母娘不是?”
贺文清惨白的脸上笑意渐浓,半阖着的眸子里有着让人难以忽视的柔情,“我的娘亲,是这个世上最温柔的人……也是最好看的人。”
贺文清的眼眸像是坠落的碎星一般,熠熠闪耀着。
他像是看到了那个梳着朝云近香髻一只素白玉簪镶于发间的女子,眉眼弯弯对着他微微笑着,向他张开双臂,柔声唤他,“到娘亲这儿来……”
贺文清抬起手去握住那只手,高兴道:“娘亲……”
贺文清自己认为他握住了那双手,可……在卫子谦眼中,贺文清明明是握着——一片虚无!
卫子谦是见惯了生死的人,更是见多了那类死前恍若见到自己朝思暮念之人,于是就在不知不觉间跟着去了的。贺文清今夜断断续续的胡话更是让卫子谦心头一窒,不由地绞痛起来。m.χIùmЬ.CǒM
“文清……”卫子谦将贺文清裹得更为严实,用自己的身躯紧紧拥抱着他。
“王爷,你见到我娘亲了吗?她……还是那么温柔……”
贺文清渐渐合上眼皮,靠在卫子谦肩上睡去。
夜间的丛林,虫鸣阵阵,鸱鸮声凄厉尖促在林中回响,四下漆黑唯独卫子谦眼中还存着一丝幽光。
卫子谦吞声忍泪,感受着颈窝处贺文清那如蝶振翅一般微弱的气息,他不敢出声,不敢有动作,他害怕这游丝一般的气息在他颈边消失。害怕再次尝到痛失心头所爱的滋味……
“文清,答应我,要撑住好么?别留我一人好不好?”
卫子谦凝视着无边的茫茫夜色,只觉浑身力气散尽,十八年前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头撞死在自己眼前,血肉模糊了整张脸。今天难道也要让他心爱之人在他怀中褪尽生气变成一具灰白僵硬的死.尸么?
这世间当真有那因果报应一说?是自己驰骋疆场剑下亡魂不计其数而欠下的血债么?既是自己欠下的债,为何没有报应在自己身上,为何要这般糟蹋他的心头所爱?
上阵杀敌……使命之所在罢了,他又何尝不想待到四海安定,渔樵荷锄了此一生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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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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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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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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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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