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沈老夫人的院里得需从西面绕大半个园子才行。她穿过月洞门,便来到庑廊下。琉璃熄了伞,替沈芳宁解下披风,一应交给门旁的丫鬟。沈芳宁则来到梢间,有丫鬟搴帷,便看见两妇人坐在炕上。
一位穿着雀蓝掐金长褙子的妇人端着一盏茶品茗,见她进来,狭长的眼睛里闪过精光。这是仅有几面之缘的府尹夫人。
沈老夫人约六旬的年纪,长脸、八字眉,戴着一条石青色的抹额。慈眉善目地把玩着一串通体透亮的翡翠佛珠,似是礼了大半辈子的佛。她一向不给沈芳宁什么好脸色。
她步到梢间里,两位夫人具是慈爱地看着她,看得沈芳宁心下一突。
“祖母万安,孟夫人安。”她走上前去对着两位纳福道。
沈老夫人此时眸子里含着笑,语气柔和地说道:“坐吧。”然后偏着身府尹夫人说道:“这便是问清的孩子。”
问清,是故去的沈三爷的字。
府尹夫人了然地看向沈芳宁,像此前许多人看她眼神一样,饱含着可怜与同情。她嗳了声,手里端着那盏茶继续说道:“傅老夫人与我也是多年的交情,她替她那儿子求亲事,我便想到了你们家。”
“芳宁如今十八了,我也不求什么高门大户,只愿问清这么一个血脉能够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到老了我才有脸面去见她早逝的父母。”说罢,老夫人拿袖子沾了沾眼眶上那一点点的泪水。
府尹夫人毕竟是替别人来说亲的,她仔细地打量了一遭沈芳宁。心里只讶然,果真是女要俏、一身孝。
沈芳宁才出了孝期,但鲜亮的衣裳都是两三年前的旧物了。这两年她更抽条了些,身量长了,以前的衣裳便不合身了。如此,只穿了一件玉兰色菱花袄,系一条挑线的细折裙,头上簪了两三朵绒花。看着很是清雅、有清水出芙蓉之态。
这样的姑娘若不是父母双亡,落得个命硬克亲的名声,只怕是百家难求。
“傅二爷当年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如今不过二十六的年纪便坐到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只男人的心思哪里会拘泥于儿女情长,可如今年纪大了,我那老姐妹儿急得很,只说是清白出身的女儿家,让他们见一见,也不算盲婚哑嫁。”府尹夫人呷了一口茶,端看着老夫人的神态。
老夫人被说得心意微动,嘴上却没有怎么松口:“还是要看姑娘的意思,万一姑娘不喜欢,我岂不是错点鸳鸯?”
她缓缓地看向沈芳宁,指着她说道:“问清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可不是要替她多操劳操劳。”
府尹夫人打着圆场,夸道:“老夫人是疼孙女的,三姑娘也孝顺您。我也不会诓了老夫人去。这傅二爷京城里哪家的姑娘不曾芳心暗许过?当年前三甲游街,多少人竞相争看,不就是为了傅二爷吗?”
这话说的妙。
但凡沾上那么一个孝字来,不管有没有理,总是孝字更压人一头。
傅正则。
她心里盘桓着这个名字。
“全凭祖母做主。”她低下头,指腹间摩挲着。
府尹夫人又问了她的属相,老夫人替她答了。
沈老夫人从来吝啬她的慈眉善目于沈芳宁身上,如今看她的眼神却混是祖母的慈爱,沈芳宁却被盯起来浑身不自在。
府尹夫人来这一趟也不算白来,她出了垂花门对老夫人说道:“这便是月老手里的好姻缘,否则哪里有这么配的夫妻?”
都是曾经风光,如今无人问津,可不是好姻缘?
沈芳宁侍在一旁搀着老夫人的手,她的眉眼柔顺地垂了下来,一抹淡淡地哂色划过眼眸也没有人看见。
府尹夫人一走,老夫人便收敛起适才祖孙情深的姿态来。她素着一张脸对沈芳宁说道:“明日府尹夫人举办了莳花宴,你一同陪我去吧。”
沈芳宁欠身道是。
一波浩浩荡荡的人走了,便剩下沈芳宁和琉璃主仆二人。
现在碧穹如洗,拨云见日。雨已经歇了,泥土里泛出青草的味道斥杂在空气里。沈芳宁闻着心闷,颦眉不展的。琇書網
琉璃是外家带来的丫鬟,她和沈芳宁是一条心。此前隔着里间也能听个大概来,因此很疼惜她家姑娘。
在她看来姑娘这么好的人,却被沈家踢来踢去,平日冷落就罢了。如今能随意指配人家,巴不得将她们早早踢出沈家才好。
她皱起个脸,眼神来回瞟觑。沈芳宁一见琉璃愤懑而又顾忌她的模样,惨然地一笑,“你怕什么?跟着我,总有你一口饭吃。任他是刀山火海,还是鬼面阎罗,日子总要过下去的。要不然我嫁前给你一笔嫁妆,放了奴籍,去过平凡的日子也好。”
“姑娘说什么呢?奴婢愿意一辈子跟着姑娘。奴婢只是想着沈家的人都冷血得很,手里握着三房的产业,却处处将您当做外人。”琉璃一听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她是替沈芳宁打抱不平。
“真当是什么好亲事?不过是没人要,你家姑娘捡个破烂罢了!”
不远处的月洞门里走来一着桃红掐金袄的少女,云鬟上华钗摇曳,脸上画着娇俏的桃花妆。她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睥睨沈芳宁,不屑的样子把美感都败尽了。
若是往常,沈芳宁当个过耳云烟,沈蓉锦也就是个自讨没趣。可今日久缠心中的烦闷,再让她见到沈蓉锦,又多添了一重。重重堆积之下,不愿如往日一样避让她三分,“听说大伯母正在替四妹相看婚事,四妹可要注意些,以后到了婆家也就不必沈家自在了。有些话心里想着便是,若是说出来,可要叫旁人看笑话。”
沈蓉锦看着沈芳宁妍媚的面容,听着她不似往常轻轻带过的话语,眼睛里冒着火。
从前沈芳宁得意时,沈蓉锦在她身边是绿叶,跟个摆设似的,她吃惯了别人的冷遇。如今一朝雀起,沈芳宁跌落尘埃,她偏爱看着沈芳宁这寄人篱下的可怜模样。
她冷笑道:“京中谁不知这傅二爷如今失了圣眷,连官位都快保不住了,也就姐姐拿鸡毛当令箭,来吓唬吓唬我。”
沈芳宁话里藏着机锋,“我可是一片好意,非议朝廷命官传出去有辱妹妹的名声,如今妹妹在谈婚论嫁……”
沈蓉锦脸色一顿,却立马昂着头说道:“我自有母亲祖母替我周全,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姑娘家拌起嘴来,最擅长拿戳心窝子的话怼人。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轻蔑地看向沈芳宁,哂笑道:“姐姐这么好,怎么让侯世子在姐姐守孝时硬是退了婚,闹了好大一个没脸来?祖母都说你是丧门星,命硬克亲,果然不假!”
说完也不管沈芳宁作何反应,带着丫鬟扬长而去,消失在红花绿叶里。
沈芳宁原在十五岁时便定了一门人人称羡的好婚事,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她的父亲从江南回京述职时遭遇贼寇,身亡途中。还没缓过神沈芳宁一时间就从沈家三房的贵女跌落到寄人篱下的孤女的境遇里,她小心度日,却也没得过沈家人半分好脸色。
原先定的与威远侯世子的婚事也横生波折,在她父亲头七之后,便由侯夫人退了亲。当时老夫人并不想失了这门亲事,闹得便有些难看,最后她命硬克亲的名头再也没拿下来过。
头一年沈芳宁为此不知暗暗流过多少泪,只是有一天她便豁然开朗了。
日子总要往前过不是?
沈蓉锦是走了,可那些话却被琉璃听在了耳里。琉璃担忧地看着沈芳宁,她嗫嚅着嘴唇打算说什么。
“她说的没错,我和傅二爷如今旁人都避如蛇蝎,凑合凑合便也能过日子。这么久的冷眼我都挨过来了,还怕什么呢?”
沈芳宁淡淡地说罢,算是自己解了这个烦恼。她含着笑看向琉璃,又问起今日中午吃什么来。琉璃巴不得姑娘不去想那些糟心事,便也事无巨细地答着。
回到湘月居便看见老夫人跟前的柳琴带着两三身衣裳来,她是老夫人跟前得力的大丫鬟,丫鬟也分三六九等,显然柳琴的地位超然。因此沈芳宁刚跨进门,便看见柳琴坐在圈椅里,旁边还有一杯茶。
见沈芳宁来了,柳琴才缓缓地站起身,慢悠悠地道:“老夫人让我来送两件鲜亮的衣裳,说明日到底还有夫人们在,姑娘也不能穿得太寒碜了。便从库房里挑了两匹布,连夜叫绣娘赶制了给姑娘送来。”
一件衣裳少说也要一两天的工夫,这针脚又齐全周整,浑然看不出赶制的样子。看样子下了不少功夫在里面。
沈芳宁嗯了声,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两件衣裳,粉红与鹅黄,都是鲜亮娇俏的颜色。
琉璃将柳琴带到廊庑下,递上一个荷包,笑嘻嘻地说道:“柳琴姐姐,姑娘请你吃茶。”
凡事都要用银子来开路,柳琴不客气地收下荷包,又点明道:“三姑娘房里的茶连我娘喝的都不如……”话里话外是怜惜却又是另一层的看笑话,正经姑娘过得不如她们丫鬟风光,可不是顺了心里为奴为仆的气?
她们就在这里说着,沈芳宁与她们隔着一扇窗静静地听着。
琥珀在里间衔着怨气,呸了声,“都是丫鬟,偏巧她拿捏个主子做派,咱屋里的好茶能给她供上吗?凭她也配?”
琉璃将柳琴送到垂花门口,折路返回时便听见琥珀的唾骂,她扯着琥珀的袖子小声道:“可小声些,若是被有心人听见,拿来做文章,吃亏的还是我们。”
琥珀自知性急,又看了看帘内的动静,直颔首连连称是。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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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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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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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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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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