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身边又多了一个人,心上又记挂着事,总之是一点睡意也无。
李晏刚回来,圣上许了他休沐,这几日便在家中,不用去上朝。
他作息倒很规矩,到了点便醒来,醒来便起床。
裴明嘉也索性跟着起来,一同梳洗吃饭。
迎接接下来可能会来到的狂风暴雨。
月明阁的早饭一直丰盛,今日李晏也在,就更加丰盛了。
但裴明嘉是一向吃得不多的,平时就鸡啄米似的吃几口,放到眼下更是一碗细粥喝了半晌,结果连小半碗都没喝下去。
李晏看了她一眼,问:“不合胃口?”
“不是,”裴明嘉老老实实回答,用筷子挑了一根凉拌鸡丝到粥上放着,“我早起吃不了多少。”
李晏便继续自己吃自己的,裴明嘉也一边小鸡啄米一边自己想自己的。
人已经到了跟前,她昨晚也想了一晚上,到底要不要坦白。
只是想到这会儿也没想好。
裴明嘉的人生中就从来没这么纠结过。
还有那件怎么也打听不出来的事,裴明嘉无论如何都是想知道的。
她看了看还在吃饭的李晏。
既然事主就在眼前,反正她也债多了不愁了。
裴明嘉轻悄悄放下碗筷,紧跟着又斜睨了李晏一眼。
“有一件事......”她斟酌着小心翼翼开口道。
不想李晏听到她的话,也突然跟着放下了碗筷。
“你说罢,”李晏道,“这几日我得空,会处理好。”
裴明嘉垂在桌子下头的双手拧了拧帕子,算是给自己壮胆。
“丁蝉那日来找我,她和我说了一件事,我有些不明白,却又不知道去找谁问。”
“你......你是不是在裴家的家塾读过书?我们还见过面?”
四周本就安静,裴明嘉话方一落,更是变得死水一般。
不过李晏接话接得很快。
“幼时家贫,姨母便央了慎国公府几回,让我好有地方读书。”他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事,“不过没有很久,很快我就自慎国公府出来了。”
说到这里,李晏的目光还是闪了闪,继续说道:“那之后我便干脆从了军,直到如今。”
他说得简单,亦刻意隐去了许多细节。
可裴明嘉既然已经开了口,又怎会善罢甘休。
她又追问道:“为何不继续在慎国公府读书了?我......我只是有些好奇,当初也对你并无任何印象了。”
李晏的心就像被针刺了一下,竟不是为了此事他不愿再提及,而是裴明嘉根本不记得他。
他端起一杯清茶喝下,才说:“大概是远远见过罢了,我也记不清了。”
裴明嘉不由眉梢一挑,隐隐又显出些娇蛮来。
丁蝉的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分明是直指她导致了李晏无法继续在裴家家塾待下去。
正要继续追问,却见周氏的丫鬟来报:“太太请侯爷和姑娘用完饭就到悦安堂去,丁姑娘也已经被带过去了。”
裴明嘉这厢只好作罢,毕竟眼下这又是另一件极不好解决的事情。
就算她刻意不提,也总会有人提。
......
悦安堂。
周氏那边的丫鬟婆子全被她先打发到外面去了,不许一个人进来,只她一个人在正堂坐着,丁蝉与裴修分坐她的下首。
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周氏倒已经不很挂心了,但坐着的裴修反而一脸焦急,引得周氏不满得看了儿子好几眼。
很快李晏和裴明嘉也到了场。
看到两人一同走来,丁蝉的嘴巴颤抖着噘了噘,眼中有泪光沁出来,看着颇为委屈。
她本是想喊一声“晏哥”的,但这回竟没叫出口。
周氏等二人入了座,又等丫鬟来上了茶复又关上门出去,方松了一口气,说:“好了,人都在这里了,这事说来也是我的疏忽,竟让丁蝉闯了这么大的祸。”
周氏说完便不再言语,全让他们自己掰扯去了。
丁蝉自然不是个能忍的性子,见周氏已提及了自己,便迫不及待道:“你们都不知道,我又如何知道?难不成我开了天眼?晏哥,这事真的不能怪我,我只是去找她聊些家常,连她身边的丫鬟都是她自己的——我从不带丫鬟的,让她自己的人说,那也是我根本没碰她一根手指头。”
放到正常情况下,丁蝉说完,另一个受害者裴明嘉自然是要声泪俱下指控她的,再等李晏做出决断。
李晏便也没开口,只等着裴明嘉说话。
他昨晚去裴明嘉房里,本也以为裴明嘉总会诉一诉委屈,可裴明嘉什么都没有说,一直到早上也没说,反而是问了些陈年旧事。
裴明嘉还是闷声不语。
这时,裴修却忍不住说:“阿蝉肯定不是故意的,这事光要怪她也没意思,她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懂什么?”
周氏把手上正在喝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厉声道:“你给我闭嘴,与你有什么相干?”
周氏气了个倒仰,这个蠢儿子,不怪丁蝉又怪谁?裴明嘉的孩子是李晏的,两人自然是站在一边的,李晏断没有去怪裴明嘉自己不注意的道理,那岂不是只剩她和丁蝉了?
裴修这么一说,丁蝉倒不很在意他,只不过气焰更盛了些,再加上被关了这么久,她心里也存着很大一股子怨气。
“对啊,我能懂什么?我那天只是恰巧运气不好,路过了月明阁,保不齐我去不去,她那时都要小产的。”丁蝉越说越委屈,还掉了眼泪下来,“别打量我们先时是不在京城的,满京城谁不知道,裴家的三姑娘从出了娘胎起就体弱多病,身上不是这不好就是那不好,从没有个好的时候!当初还有个相士说了,她活不过二十呢!”
“丁蝉!”见她越说越不像话,李晏低声斥道。
丁蝉倒还怕李晏,被这一斥便立刻不再说下去了。
裴明嘉仍旧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更好像没有听见丁蝉的话,事不关己。
周氏叫了她一声,道:“你有什么委屈,晏儿都在这里了,索性都说出来,他会给你做主的。”
那边丁蝉又哭了起来。
而李晏只看着裴明嘉,也不发一言。
裴明嘉的双手掩在宽大的袖子中,指尖已经被她自己绞得发白。
隔了不一会儿,她才启唇道:“不怪丁姑娘,是我自己的错。”
“我并不是因为丁姑娘说了几句话才小产的,而是那日我自己喝了落胎药。”
话音未落,隔着窗棂刚好有一只鸟扑腾着飞过,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惊了,很是聒噪。
周氏倒抽了一口冷气,皱着眉疑惑地朝裴明嘉望去,而丁蝉连哭都忘了,亦张着嘴看着裴明嘉。
只有李晏,神色未动半分,只是淡淡又看了裴明嘉一眼,转过了眼去。
裴明嘉长长舒出一口气,手指也倏然放松,慢慢有点血色起来。
她总归是自己说了出来。
虽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但至少活得还算坦荡。
“我是在平康坊延年巷的医馆里抓的药,若是有疑尽管去问,皆出自我自己所求。”m.xiumb.com
她自小便是万般无用之人,家人都惯着她、爱宠她,也从未担过什么事。
但这一次,裴明嘉能够一人做事一人当。
不害别人,不欠别人。
说完,她还微微仰了仰头。
而李晏已经朝外面走了。
裴明嘉一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起身告退,往月明阁回去。
回到院中,李晏果然已经在等着她。
裴明嘉关了房门,把日头挡在外面,然后在他面前坐下。
她此刻倒一点惧怕都没有了。
大不了被李晏赶出去。
“为什么这么做?”她刚一坐下,李晏便沉声问道。
裴明嘉想了一会儿。
李晏也没有催她。
她脑海中想到了这段日子以来她想过的无数种借口和理由,但全部被她一一否定。
最后,裴明嘉坦白道:“我眼下的情况,不适合再生个孩子出来。你是知道的,你和你母亲从前又过得怎么样?日后大家不好了,要一拍两散了,也能好聚好散。”
话也算说得委婉,但着实不好听。
李晏一颗心直直往下沉,饶是他在战场上遇到再凶险的情况,也从未如此过。
他没想到裴明嘉会那么直接。
先时接到周氏的信,李晏倒是失落多于难过,对于那个孩子也没什么感觉,只想着回来之后定要给裴明嘉一个说法。
昨日回来,他怕勾起裴明嘉伤心,也一直不提这件事。
直到方才在众人面前,裴明嘉竟然承认是自己喝的落胎药,他那时才真正懵了。
后头又暗自猜过原因,或许是裴明嘉知道自己身子实在太不好,怕自己承受不了生养之苦,这才去喝的药。
但李晏到底也有些猜到真正的原因了,只是裴明嘉自己说出来,他才彻底死了心。
这二十几年来,其实李晏也没考虑过娶妻生子的事。
既然裴明嘉有了身孕,即便已经没了,他也愿意娶她为妻。
只是要等圣上差不多把裴家忘得差不多了,否则他的妻子是裴家的三姑娘,岂不是提醒圣上总是记着裴家,对她不利。
先前把她从侯府挪出来,也有这一层的考虑。
还有另一层,是他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在他身边久留,若是后面不愿了,放她也更方便,何苦束着她。
可她做事竟然这样果决,一点不留余地。
李晏是极讲修身养性的,等闲不仅不动怒动气,连稍稍有些情绪波动都很快被他压下,简直要无欲无求。
然而此时,他竟有不甘往上直涌。
他听见自己道:“往后好不好,我都不会放你,我买下你,你就得在这里给我做一辈子外室。”
李晏自幼沉稳,颇有些少年老成,但这时却如孩子赌气一般,只管把话往外倒。
“既然你已经忘了,那我就再费一次唇舌。”他起身走到裴明嘉身边,俯在她耳边道,“当年我被你们裴家几个子弟欺侮,说我是奸生子狗杂种,日日用石头砸我,在我的书册上涂抹,那日我不过就是稍稍反击教训了其中一人,便引来他们更激烈的报复。”
“他们像打狗一样打我,故意撵我到你脚下,想看我出丑,看你生气。”
“你没有他们料想中那样生气,但你却说因我一人扰得大家不能清静读书,既不是裴家人,那就不必再留。”
裴明嘉这才一点点慢慢回忆起来。
李晏说得是实话,并没有骗她。
她不记得李晏,对不上是哪号人,可事确是有点印象的。
那时有一个清俊少年猝不及防跌到离她不远的脚下,裴明嘉似乎还往后退了一步,她一点都回忆不起那个少年的脸庞,却仍能想起怕他污了自己的裙摆和绣鞋。
仿佛周围还有哄堂大笑的声音。
裴家的一些子弟都不是好相与的人,那笑中不仅带着对少年的极度侮辱轻蔑,还有促狭,只是不很敢对着裴明嘉显露出来。
裴明嘉当时连看都没有看那个少年一眼,她光顾着羞恼,或许还有些不满,虽当场没有说什么,但转头便让人打发了这个来家塾中借读,无权无势的少年。
此后一直到如今,她没再想起过这件事。
裴明嘉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慢慢转为灰败,仿佛一朵鲜妍的花朵一下子失色。
方才坦诚是她自己所选,也想到了后果,所以她并不怕李晏。
但提起旧事,她竟然不敢再看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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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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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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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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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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