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在侧,身边不时有路过的宫仆侍卫朝他鞠躬行礼,沈沐点头算作应下,心中回想着方才在紫阁宫内,楚太后同他说的话。
“......太后关于陛下,又了解多少呢?”
沈沐声线本就冷清,这番话又故意压低了声音,女人闻言果然神情一顿,眼神不自觉开始闪躲,只是片刻后又立即恢复神色,强作镇定地反问沈沐:
“哀家不懂摄政王所说的,究竟是指什么了解。”
楚太后的警觉沈沐早有预料,是以当他听见女人这番反问试探时并不意外;沉吟片刻,他无法掌控萧繁与他的事能瞒到何时,如此境况不如快刀斩乱麻,率先出击便是最好的防守。
于是他微微一笑,拿起手边的温茶轻抿一口,不紧不慢道,“太皇太后离世那日,本王在明承宫外见到两名紫阁宫的宫女。”
“不知太后派去这两人,带回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呢。”
沈沐还清晰记得,那日是萧繁第一次头疾发作,他心中焦急便急忙赶去,没想到来到宫门口却见到太后派来的人,竟先他一步在明承宫外徘徊,只是一时还没找到接近的方法。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萧繁的头疾并不简单,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审问二人,最终也只是匆忙处罚一个草草了事。
还有便是萧桓所说的、后宫中传出“萧繁患有头疾一事”,他特意派人去宫中打探,却并没有萧桓所说的传言。
他倾向于萧桓在气急之下不会有意骗他,那么就一定是受人蒙蔽利用。
双手无意识地握紧手中釉色茶杯,楚太后在沈沐尖刺般锐利无比的注视下,口风依旧咬的紧,“那日哀家也只是看陛下神情有异,才急忙派人去查看,至于究竟是什么”
女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的抬头看向沈沐,“那日不是只有摄政王一人进了明承宫么,哪怕哀家是派人前去也还是在宫外徘徊;这样看的话,这问题也应当是哀家问摄政王才对。”
“本王前去时陛下已恢复如常,不然本王也无法进殿。”微微一笑,沈沐轻松在女人眼中捕捉到一丝慌乱,反倒并不着急了;他前倾些身子,唇角勾出试探的笑意,“若本王没记错的话,太后的人可比本王去的早了不少,能探查到的一定不少吧。”
楚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迟疑,最终却依旧并未松口。
“无妨,”沈沐放下手中茶杯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女人一眼,“剩下的时间还很长,太后好好想想;若有什么想说的,自可随时召见本王。”
明承宫侍候奴仆本就不多,此时殿外守着的沈沐基本都已眼熟,视线四下随意扫过,见靖谙不在其中,便自然而然地以为萧繁人还在御书房处理政务。
阿青一直在他身后跟着,沈沐推门进殿前转身同他嘱咐两句,让他去提前安排好的房间整理休息。
目送小孩儿转身离去后,沈沐推门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殿,正想走向书架旁抽本书随意看看、顺便等萧繁回来,谁知刚迈进殿内没走两步,突然有人从背后蹭的蹿出来,猝不及防地一把将沈沐拦腰抱起。
“......萧繁!别咬!”
青年从喉间沉沉应了一声,不顾沈沐不满的挣扎,直接将人凌空抱起,然后将人稳稳放在桌案上。
沈沐被萧繁紧紧搂着动弹不得,腰间紧紧桎梏的手掌握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攀着青年双肩,他用力扯了扯青年衣领,语气有些急促地出声,叫萧繁赶紧松手让他下来。
青年不解气,在他脖颈根不轻不重的一口,不悦道,“萧桓今日怎么会去万寂寺?”
“这我怎么知道?九王爷去哪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沈沐连着往后撤身子,却被萧繁一把捞回来;青年双手撑在他身侧,漆黑双眸微微眯着,散发着有些危险的冷光。
萧繁生气了?
既然逃不掉,沈沐便索性双手环住青年脖子,前倾些身子凑到萧繁耳边,将青年鬓角的发尽数拢到耳后,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腰上手一紧,沈沐没忍住轻抽口气,然后便听萧繁而他耳畔低声道,毫不避讳地直接认下,“对,孤吃醋了。”
“上次你同萧桓一同去药镇的事,孤还记得清清楚楚。”
心中无奈地轻叹一声,沈沐抬手揉了揉青年脑后勺,然后摸着发痛的脖颈从桌案上下来,后背倚着桌案,抬头和萧繁解释,“和你解释过了,上次他是担心我图谋不轨,才一路跟踪的。”
抬手成拳,沈沐在青年坚实的胸膛上锤了一拳,“说到底,我和萧桓都是担心你,别乱吃飞醋。”
说起萧桓,他又不由得想起方才楚太后同他说得那些毫无用处的话,简单和萧繁解释清楚后,沈沐问青年是否知道当时在他宫门前徘徊的那两名宫女。
“记得,其中一个叫人剜去双眼,”萧繁垂眸扯着沈沐腰上玉带,另一手撑在沈沐身侧,上半身靠在人身上,“另一个叫孤处死了。”
沈沐皱眉,“处死了?”
剜去双眼的那个宫女沈沐并不陌生,是她在两次警告后依旧徘徊在明承宫、还试图跟踪沈沐的自讨苦吃;只是沈沐没想到,余下的另一个,竟是让萧繁直接杀死了。
也难怪楚太后回不了话。
后宫有奴仆上千人,沈沐没法从萧桓口中问出哪些谣言出自何处,又更不可能挨个审问,本想从那两名宫女口中得出信息,如此看来应当是不可能了。
正当他沉思之时,青年轻轻捏住他的下巴,看了沈沐一眼,“孤有办法。”
“嗯?”沈沐抬头对上萧繁双眼,“洗耳恭听。”
萧繁一点点朝他凑近,脑袋埋进沈沐颈窝,“既然无法挨个盘查,不如将所有人换掉。”
沈沐恍然大悟。
头疾一事不能外扬,所以挨个盘查不仅会耗费大量精力,更重要的便是此事容易打草惊蛇,反倒让谣言传播。
但是换人不同,大齐后宫在太皇太后离世后,真正需要服侍也只剩下楚太后和国君本人,因此后宫服侍之人并不算多,再加上楚太后身边的人又动不得,是以真正需要调换的人并不多。
但若换人过程中,调查出哪一处有楚太后的人、沈沐他们就一定能顺藤摸瓜,找到蛛丝马迹。
“可这样也要耗费一段时日,”下意识轻柔着萧繁脑袋,沈沐沉吟片刻,理性分析道,“若此事萧桓能从中帮忙唔!”
脖颈传来一阵刺痛,沈沐没忍住地闷哼一声,垂眸便瞧见萧繁又一口咬在他脖颈,舌尖顺着脖颈一路向上。
只听青年眉头紧锁,整个身子直接贴在沈沐身上,十分不满地闷声同他道,“不许在孤面前说起别的男人的名字。”
然后他一手捧着沈沐下巴,附身吻在他双唇,另一只手更是不安分地向下探去,将方才摆弄白天的玉带轻轻一扯,然后便随意丢在一边。
衣物下摆被人撩起,耳畔满是青年越发沉重的喘息,沈沐觉得脑中理智又要被迫烧断,双手用力推举着,双颊通红,略微扬起些声音,急促地轻喊一声,
“这还是大白天呢,别闹了!”
萧繁置若罔闻。
两柱香后。
刚从外面回来的靖谙正朝正宫门前走,穿过长廊时便听见一道闷声关门响,穿过拐角就瞧见萧繁正站在门前,抬手锤了两下门、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后,只好一脸无可奈何地垂下手。
“陛下。”
听见脚步声,萧繁回眸对上靖谙一双毫无波澜的黑眼,立马朝后退了半步,左手虚虚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两声,板着面孔嗯了一声。
两人四目相对对峙良久,靖谙手持利剑,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萧繁,终于将人盯地浑身不自在后,得来萧繁沉沉一句,“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禀告陛下,属下一直都在此处当值,”顿了顿,靖谙略一鞠躬,“陛下是要进去吗。”
说着就要替前去打开殿门。
“......等一下!”萧繁出声打断,将靖谙斥退后轻咳一声,背脊笔直负手而立,“摄政王在里面休息,不要进去打扰了。”
靖谙顺从一点头,“属下不会发出声音。”
不耐烦地紧蹙眉头,萧繁甩来一记冷冷眼刀,挥手叫靖谙退下,“不必了,孤好不容易能歇息片刻,若进去将人吵醒,怕是又要被缠着。”
面露惋惜之色,萧繁自言自语般接着道,“摄政王什么都好,就是平日里太粘着孤,一时一刻见不到都要闹。”
靖谙抬眸,默默看了眼紧紧关闭的殿门,“.......”
“行了你退下吧,孤在外面歇息一会儿便回去。”
“是,陛下。”
靖谙返回屋内时,一眼便瞧见西厢角落处床上鼓起来的一处。
他这间屋舍分为东西两厢,本就该两人同时居住,不过是因为萧繁身边从来就只有他一名护卫,西厢这处才一直得以空着。
推门进屋时,木门发出吱呀一阵声响,靖谙手持长剑迈进屋内,看着西厢突然出现的人,下意识地愣了愣。
他在这间屋舍独自一人住了近十年,除他本人外从未有人进来过,这还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在他的屋内酣睡。
床榻上的人靠着床榻外侧睡的正熟,棉被将瘦小的身子紧紧裹着,单单只露出一张红彤彤地、睡的正熟的小脸。
或许是听见靖谙推门时发出的吱呀声响,床上的人又长又翘的睫毛颤抖几下,轻声嘟囔两声后,突然睁开眼睛。
阿青揉着眼睛缓缓醒来,甩甩头好不容易清醒后,双手撑着身子起来,抬眸一眼便瞧见屋中央处圆桌坐着的靖谙,立刻慌了神,“靖、靖谙,你怎么在这里?”
他家大人只是告诉他这件屋舍里还住了另一个人,却并没说另一个人是谁。
他原本以为像靖谙这般陛下身边的贴身护卫,都是单独住一间的,所以当他醒来、第一眼便见到靖谙时,人还未开口,脸先闹了个通红,被子下的手死死攥住了被角。
阿青因为瘦弱,宽松的衣领下,能直接看见一排清晰笔直的锁骨;视线在那排锁骨上慢慢划过,靖谙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后,抬眸对上阿青小兔般的圆眼。
抬手指了指东厢另一处床铺,靖谙头也不回地沉声道,“我住那里。”
阿青看着对面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乖顺地点点头后,将身上松垮的衣服整理好,穿好鞋袜准备去时候明承宫外侍候,起身时却靖谙叫住。
“不必去,摄政王大人才歇息下。”
“哦、哦好的。”
不知为何,阿青只觉脸控制不住地发烫,看着靖谙一双眼便莫名开始慌乱;他应了一声又重新回床上坐着,两人在屋内默默待了好一会儿。
良久后,空无声响的屋内突然传来一阵空腹的咕噜声响。
正在屋内收拾包袱行李的阿青立即脸一红,弯着身子不出声权当什么都不曾发生;半晌后就听门被人推开,原本坐在圆桌上喝茶的人起身离开了房间。
长叹口气在地上蹲下,阿青还记着靖谙第一次受命去万寂寺的场景。
他在给田婆婆带去沈沐要传达的话后,在一处房舍背后找到了阿青,并将人拦路挡住。
靖谙足足高出阿青将近一个头,站在他面前时,完全能将午后斜斜打下的光束遮挡住;阿青还清晰记得,那个下午靖谙递给他一包方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冷冷丢出两个字:
“给你。”
懵懵懂懂接过糖袋子,阿青不明所以,抬眸看了靖谙一眼,道过谢后软儒儒地开口问他,“为什么突然要给阿青糖吃呢。”
靖谙凝眸将阿青望着,良久后低声道,“怕你哭。”
怕你哭。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直白的关心他。
胡思乱想时,推门吱呀声又再次响起,阿青身子一颤,本能地转过身去看,却看见靖谙端着一个木盘进来,木盘中间盛着三菜一汤。
将木盘放在圆桌上,靖谙将木盘上的菜肴端在桌面上,走到阿青面前,垂眸看着阿青低声道,
“来吃饭。”
肚子里的馋虫自从靖谙进来便被阵阵菜香勾起,阿青侧头略过靖谙,去看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菜肴,默默吞咽一口后准备起身。
没料到蹲久了一时腿软,阿青失了重心便直直朝面前倒去;慌乱之中他下意识要去扶手边的墙,却被靖谙稳稳一把扶住。
然后他便直接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同平日拒人千里的冷漠不同,靖谙的怀抱是意想不到的温暖,阿青的头埋在青年怀中,然后便听靖谙在他头顶低声开口道,
“不想走,是要抱?”
沈沐将萧繁从殿内“赶出去”后,以为他过一会儿就会自己回来,于是便抱了毯子去了躺椅上躺着,打算小憩一会儿后去明承宫的后院瞧一瞧。
或许这几日在萧繁身边睡习惯了,睡梦中没有若有似无的檀香味时,沈沐总觉得自己睡的并不踏实,在软塌上几次翻身后,沈沐从梦中幽幽转醒,揉着眼睛从躺椅上起身,视线朝四下随意望了望。
......萧繁不在殿内,是又去忙了么。
拿开身上盖着的一层薄毯,沈沐本打算从侧门出去、穿过长廊直接去往后院,起身时却脚步一顿,转身朝大殿门瞧了一眼,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
某人不会以为他真的生气、在他睡觉的时候一直在外面傻等着吧。
心中暗嘲一声不可能,身体却无比诚实地朝门外走去,抬手将门推开,随着一直寒意袭进屋内,沈沐随意朝四下望了望,在大殿正门前周围,并未看到萧繁的影子。
摇着头轻笑一声,沈沐反手将大门关上,然后自顾自走过侧门穿过长廊,最后竟在明承宫的后院处的凉亭内看见了萧繁。
青年一身黑衣身形挺拔,独自一人坐在凉亭中,柔顺墨发垂落后背;面前是熟悉的茶台,青年抬指在手边的茶杯中沾了点水,然后在茶色石桌上,垂眸不知在画些什么。
成功被吸引注意力,沈沐悄悄来到萧繁背后一点点靠近凉亭;本想给他一个小小惊吓,结果他人离萧繁还有好几步远时,就见萧繁仿佛背后长眼睛一般,直接转过身,面带笑意地看着他。
“睡的还好吗?”
想起自己将人赶出去前,面前这人对他“上下其手”的恶劣行径,沈沐摸了摸依旧隐隐作痛的脖颈,丝毫没有震慑力地瞪了萧繁一眼,“你在这儿忙什么呢。”
“不忙,”萧繁深深看了沈沐脖子上的几道红印,喉结上下一滚;见沈沐眼中没了恼意,索性便垂下眸子,“只是你把我赶出来了,我没别的地方去,只好来这里了。”
“......”
不知为何,沈沐在萧繁这张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竟隐隐瞧出一丝委屈,于是他笑着开口道:
“这时你倒是顺着我了,当时教你别咬了怎么不听。”
来到萧繁身边坐下,沈沐偏头看了看桌上还未散去的水渍,努力辨认半晌后,还是没瞧出圆桌上那些条条框框都是些什么;于是他抬手指着其中一个圆形,问萧繁画这个是要做什么。
“孤在想,该怎么更好的利用这片后院,”沈沐葱白的指尖在萧繁面前来回指指点点,晃得人心猿意马;萧繁便索性一把握在手中,然后掌心微微一用力,直接将沈沐拉到自己腿上坐下。
“你方才指的是那片地,”萧繁抬起手,指了指两人面前那片本该种满花卉的空地,“孤在想该如何能将土地划分,才能更美观。”
扭头看了眼桌上那些条条框框,沈沐倒是并不在意美观,于是他随意点了一处长方形,开口建议道,“这里种土豆?”
“这里孤本来想种大葱的,”萧繁眼珠一转,沉吟片刻,开口道,“若要种土豆的话,那你要亲孤一次。”
“......那就旁边的空地土豆。”
“那得亲孤两次。”
“......这快呢?”
“亲孤三次。”
“......再闹的话,信不信今晚你只能睡地板了。”
几日后,为欢迎豫国使者,萧繁在宫中大摆宴席,邀请宫中大臣共赴宴席。
酒席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歌舞一首一曲不停歇地接着上演,席上百官谈笑不止,看着应当是一场气氛十分融洽的酒席。
沈沐坐于高位,就在萧繁台身侧下一阶的位置,拿起手旁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掀起眼皮看了眼对面不住打量他的豫国使使者。
这人此时应当已经通过所坐位置知道了他的地位,不出意外的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琇書蛧
不知为何,沈沐总觉得这段时日这种眼神他见的实在太多,以至于对上使者这幅见了鬼的模样时,心中竟毫无波澜。
况且楚家一事事发后,但凡和外戚势力相关的官员都个个噤若寒蝉,恨不得都缩在家中、大门不出生怕受到牵连,就算这位特许留在京城的使者有意同哪位官员勾结,估计此时也没人敢顶着风投作案。
说不出去,便再没什么了。
他频频抬头的原因,是正好面对着他、坐在使者前面正垂眸发呆的公子。
此人素未谋面,瞧着年龄同沈沐相差不多,却比清瘦的沈沐还要削瘦,脸上病容很重,面色雪白双唇干涩,连一头乌发都已十分干枯,形如枯槁一身衰败之色。
此人沈沐略有印象,应当是豫国大王不远万里派人前来大齐示好的真正原因。
面前这个一身病气的男人,应当就是沈沐看过的那封奏折中,被称作“王后”的男人苏忻。
似乎感受到沈沐打量的目光,原本低垂眼眸的男人突然抬起眼,正好对上沈沐的一双视线。
那是一双沉如死潭的眼睛。
对上沈沐的注视,苏忻并不意外,只是礼貌性地微微一笑后,再次垂下双眸,淡漠疏离的模样仿佛自成一道结界,将自己和余下所有人隔离开来。
四目相对,沈沐发现苏忻其实容貌生得很好,一双天生上扬的桃花眼仿佛天生带着笑意,山根笔挺唇形极好,若不是脸上病气太重,长相实则偏妖艳。
苏忻这个人,沈沐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本是大齐人,不知何种原因去了豫国,然后被豫国大王囚禁后宫做了一只“金丝雀”,数次出逃后终于成功,最终身死大齐,也死在豫国大王赶来的路上。
这些情节在书中都是一笔带过,沈沐也是在这亲眼见到苏忻后,才想起来的。
此时殿中央传来一阵铃铛声响,沈沐被这阵清脆铃铛声吸引过注意力,视线转向大殿中央,便瞧见一名身段极好的男孩正随着乐声跳舞,手脚上都带着一串金色铃铛,用红色的细绳绑着。
男孩面上带着薄薄面纱,却也隐约能看见他姣好的五官,纤细却不受弱的身型柔韧度极好,身上仅仅穿着一件浅色贴身纱衣,而腰腹处更有大片镂空,随着他的不断舞动,盈盈一握的腰肢十分惹眼。
不同于其他舞者拘泥于场地限制,这男孩不断朝高位舞进,最后竟一步步走上台阶,在萧繁和他面前不断扭动腰肢。
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沈沐不由得多看了这男孩两眼,心情并不太美妙。
这时正巧有宫中奴仆为众人上菜,阿青从宫女手中接过木盘,然后按照沈沐用膳的喜好,将木盘里的菜肴依次摆好后,才弯着身子退下。
上菜的同时沈沐注意到,虽说苏忻是豫国养的“金丝雀”,他身边站立的使者却对他丝毫不敢怠慢,甚至不敢叫宫中的宫女服侍,见人端上菜肴后,忙不迭地迎上去接过木盘,然后几乎是诚惶诚恐的,问过苏忻后,才将他想要的菜肴端上来,余下的连忙摆手叫人撤下去。
而苏忻依旧如方才那般,身上毫无生气,垂着纤长的睫毛,看着满桌的菜却迟迟不动筷。
视线从苏忻身上收回,沈沐刚移开视线便径直对上萧繁一双漆黑的眸子,又开着他无声地朝自己比了个口型:
不、许、看、他。
唇角溢出一丝笑意,沈沐对着青年宠溺一笑后点了点头,余光瞥了眼几步外还在听着器乐鸣奏而舞动的男孩,同样眯着眼看了眼萧繁,学着他方才的模样,无声地开口道:
你、也、不、许、看。
众目睽睽下,两人仗着台下之人看不大清,就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的无声交流着,仿佛周围没有其余人存在一般。
席上气氛还算和睦,直到突如其来的一道惊呼声打破饭桌上的和谐,一直默不作声的苏忻突然开始止不住地猛咳,手中紧紧握着一条雪白的丝帕放在唇边,随着阵阵咳嗽,已经能隐隐约约地瞧见一丝殷红的血迹。
俊秀的五官紧紧拧在一起,苏忻面色痛苦,削瘦的身子颤抖不止,似乎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
而那道惊呼声的来源,正是一直恭敬服侍他的使者发出来的。
在几乎是撕心裂肺的一阵猛咳中,豫国使者仓皇失措地猛的站起身,满满求助地眼神看向萧繁。
席上百官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坐在沈沐对面的人身份定然不容小觑,于是在萧繁下令叫众人退散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投来好奇探究的目光,只是不敢违抗皇命、最终还是退离酒席。
太医得令后不多时便匆匆赶来,一众人先是手忙脚乱地将苏忻抬到屏风后用于休息的软塌上,然后几名准备好的太医便立刻拥上去,用尽方法医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沈沐在屏风外浅浅皱着眉头,隔着屏风看着人影不断晃动,耳边还时不时传来苏忻满是痛苦的闷咳声。
其实他方才可以随着百官一同离开的,但不知为何,虽然两人分明只是第一次相见,但在他看到苏忻眼底的灰败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怜悯情绪;于是他在众人忙乱之中,跟在最后一起进了屋,只是一直留在屏风后没有上前罢了。
待咳嗽声终于逐渐停下后,屏风外的太医纷纷从侧门离去,想来应当是同门外的萧繁和豫国使者汇报伤情。
屋内静悄悄的,只剩下屏风两侧的沈沐和苏忻;沈沐靠着石墙放空般站立了好一会儿,心情复杂地长叹一声后,准备绕过屏风离开这间屋子,却没想绕过屏风时,却看见他以为昏睡过去的人正倚在床头,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原本失了血色的双唇染了血色,反倒让他整个人多了一丝生气。
屏风外传来沈沐的脚步声,苏忻缓缓睁开眼睛,对上沈沐一双黑眸时,毫无波澜地双眸竟闪过一丝诧异。
原地站了一会儿,大脑飞快运转着,沈沐还是决定留下来,在距离传遍几步外的位置站定,主动开口道,“你......还好么。”
微微一笑,苏忻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冷漠,笑起来时反倒给人一股如沐春风的和煦;他刚想开口说话却一时喘不上气,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被子,身子不受控地如虾般弓起,困难无比地喘息着,胸膛极大幅度的上下起伏着,喉咙间发出刺耳粗重的呼吸声。
眼看着人就要喘不上气,沈沐几乎是本能般大步上前扶住苏忻肩膀,生怕苏忻一个不慎便直接栽倒在地,那他就要担上无法担负的责任了。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抬手轻拍着苏忻后背帮人顺气,正想开口高声唤外面的太医进来,喉中还未出声便被苏忻一下反扣住腕子。
“......没、没事,不必喊人,”苏忻依旧在费力呼吸着,喘息声沉重的不容乐观,却坚持不让沈沐喊人,“我不想让那、那些人进来。”
苏忻身子抖动的厉害,呼吸却慢慢平和下来,沈沐最终还是听了他的劝阻没有出声喊人,只是耐心的站在床边,默默等待着苏忻缓和呼吸、腕子上紧扣的力道也逐渐缓和后,才小声说了句抱歉。
“无妨,都是老毛病了,希望没吓到大人您才好。”
苏忻缓缓直起身子,脸上依旧是温暖笑意,看着沈沐被他紧攥过而发皱的衣袖,反倒语气有些抱歉,“若是给您和陛下添麻烦了,草民实在抱歉。”
“没有,是我率先唐突了,”沈沐敏锐地捕捉到苏忻自称时所用的称呼,率先打开话题,“苏先生是大齐人?”
苏忻笑着点点头算作承认,然后眼底划过一丝化不开的悲凉,“家母是大齐人,草民倒是第一次来大齐。”
“苏先生觉得大齐如何?”
“很漂亮,人也是十分热情好客。”
苏忻似乎真的很喜欢大齐,即使他与沈沐只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多年好友般,交流时并未有太多尴尬,语气坦然,“若能在大齐多待一段时日便好了。”
沈沐在床边摆放的木椅上坐下,看着苏忻一脸病容,又想起书中所写的他最终身亡之地,嘴角扯出一丝勉强笑意,“本王同苏先生一见如故,若你愿意,自然可以随心留在京城,本王也会尽到地主之谊。”
“传闻中摄政王沈大人手段狠辣、为人极难相处,今日一见,苏忻却觉得并不如此。”
眼中划过一丝意外,却又迅速被温和与恬静替代,苏忻轻笑一声,眉眼弯了弯,整个人显得十分温柔,“或许因为我们的命运有些许相似,草民见到大人时,心中也觉得一阵亲切。”
说话时,苏忻抬手将抚了抚锦被,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沈沐视线下意识向下落,在看清他手腕上那一圈无比明显的伤痕时,瞳孔猛地一缩。
男人皓白如雪的腕子上,有一道明显是常年累积勒出来的疤痕,一看就是就是多年遭人囚禁后空留下的痕迹。
所以,那个万里外的豫国大王正如书中所言,将苏忻在宫中囚禁多年不得出。
在这一瞬,沈沐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苏忻心生怜悯之意:虽然他是自愿留下,但他和苏忻二人或许在曾经或将来,都要在深宫中度过漫长的时光。
他不知道苏忻是否曾经如他一般,心甘留在豫国大王身边,但沈沐能看出苏忻如今过的并不好,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中,甚至再看不出一丝求生的欲望。
所以,与其说是心疼怜悯苏忻,不如说沈沐其实是在隐隐担忧着,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也有可能面对的局面。
一阵沉默后,苏忻率先开口,“摄政王大人不必担心,草民的今日的落魄,也是咎由自取,事情不该一概而论。”
话毕他自嘲一笑,话也很模糊,“草民受苦是活该,您不要.....因此怀疑您的爱人。”
话题突然转向不曾预料的方向,沈沐倏地一愣看向苏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和苏忻不同,他是看过原书情节的人,自然知道苏忻境遇。
但苏忻不同,同他来说沈沐甚至只是一个活在传闻中、还是不好的传闻中的人物,酒席上苏忻全程几乎没抬过眼,却能精准洞察到他与萧繁的关系,洞察力实在是强。
既然叫人看出来了,又是他自己主动朝苏忻抛出橄榄枝想交流沟通的,沈沐并不想刻意遮掩,只是他此事要梗关心另一件事,“可本王还是好奇,以苏先生的才能学识,为何会一直受困?”
嘴边勾勒出苦涩笑意,苏忻正想开口说话时,就见门外传来好几道脚步声,然后便是推门而入的萧繁,以及紧跟在他身后豫国使者。
见到屋中明显就在平和交流的沈沐与苏忻,豫国使者面上露出一丝惊讶与诧异,见苏忻苏醒,还是先诚惶诚恐地立即迎上去,喋喋不休地问候着他身体可有任何不适。
此时苏忻又恢复了方才在酒席上的淡漠与疏离,他低垂着眉头,并不回答使者的话,甚至连沈沐也都不再多看一眼了。
而相比之下萧繁就要简单粗暴的多了,毫不避讳地两步走上前拉过沈沐的腕子,然后不容拒绝地便将人直接带离屋内。
暮色苍茫,天地唯有一轮银月高挂悬空;此处回明承宫的道路并不远,宫中规矩森严,夜晚时寻常宫人并不能四处闲逛,是以萧繁牵着沈沐走在回宫的路上时,一路都没有遇到外人。
并未提前告知自己留在屏风后一事,沈沐本以为青年又会如白日一般吃吃味闹脾气,没想到萧繁只是静静的牵着他并不开口,就连步调都有意放慢了许多。
见迟迟不开口,沈沐心底倒有些过意不去,主动开口道,“方才太医同你都说了些什么?”
“苏忻身体已是衰败,不知能撑多久,”萧繁语调平静,倒也不追问,只是握着沈沐的手紧了紧,柔声问道,“冷不冷?”
听完萧繁的话后,沈沐心中莫名有些沉重,于是他摇头说了句不冷便不再开口,萧繁也不再多问,两人便这般一路默默无言地走回明承宫。
夜间寒凉,沈沐回宫却觉得殿内十分暖和,朝角落一看,果然萧繁在两人回来前,早已命人在殿内放好炭盆,而两人回来时,屋内便正好是令人感到十分舒适的温度。
屋内静悄悄的,沈沐回眸见萧繁正背对着他将身上的披风脱去,走到书架旁随意抽了一本书,准备去躺椅上看会儿书,就听背对着他的萧繁突然开口,
“苏忻和你不同。”
身形一顿,沈沐一时站在原地没动,然后就瞧见萧繁面色凝重地转过身,大步朝他走来,步伐又沉又稳,“无论怎样,孤永远不会伤害你。”
沈沐明白萧繁的意思。
苏忻从豫国出逃来到大齐,一路来到京城后又藏匿起来,沈沐第一次在御书房外听见萧繁同使者交流时,听见的便是使者请求萧繁追查苏忻踪迹。
那么萧繁知道苏忻的经历与遭遇,也是情理之中。
见沈沐依旧不说话,萧繁大步来到他沈沐,抬起双手用力将沈沐环住,垂眸认真望着他的脸,再次开口沉声道,“你同他亲近,是不是担心孤会对你不好?”
“子念,你不会是苏忻,”萧繁一遍遍低喃着他的名字,眼中满是爱怜,“若孤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孤和你道歉。”
“但你一定要相信,孤对你的心意。”
沈沐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然不会怀疑萧繁对他的情谊,而他怜惜苏忻也是自发而感,方才心底那一丝无法完全抹去的担忧也确实存在。
但他此时却感到无比庆幸,倒并不是因为萧繁同他说的那番近似于情话的表达,而是那一句“你不是他。”
他不是苏忻,而萧繁也不是那个人。
“我自然相信你,”沈沐将手中书卷放下,主动抬手环住萧繁脖子,在他耳畔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庆幸。”
庆幸我喜欢你。
而你也恰好喜欢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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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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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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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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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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