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修炼中也经过不少磨砺,并非只是躺在床上睡觉。
——那只是增长灵力的方式,但有灵力并不代表一切。
谢无涯曾对她悉心教导,他本是以战出名的剑修,能以渡劫境对抗离火王而生还,要知道另外两个渡劫境的大能都陨落在同一个妖王手中。
他的教学向来是实践第一,因此数次将她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反正妖族恢复力比人族强了数倍,有时甚至能一边打一边愈伤——这点师弟师妹们也能做到,只是速度比她慢了些许。
更别提苏旭几乎每次离开宗门,都要出点莫名的状况。
好在拜师尊所赐,以一打十、以一敌百、一个人打群架、兼逆境翻盘之类的战局,她全都不在话下。Χiυmъ.cοΜ
不过,苏旭还记得,谢无涯曾说他第一眼就看出她并非人族,还告诫她,这宗门里有些高手,也能分辨出她的灵压甚至招式,因此让她低调行事,还不允许她参加内门会试。
苏旭本来就对那些没兴趣,她知道自己比其他的参与者强了许多。
不过她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师弟师妹们都能参与。
“因为他们若不露出巨大的破绽,就不可能打进前二十,也不会被那些能看穿他们身份的高手观看比赛。”
那时谢无涯如此回答。
“你若想随便打几场就退出也可以。”
“……”
苏旭早就被警告过,但被除了师尊之外的人一眼看破身份,如今头回遇到。
此刻,她被钳制的右腕压在冰冷的栏杆上,袖口滑落至手肘,雪臂上融金妖纹诡谲艳丽。
随着心情激荡,本已黯淡的光泽竟越发明亮,如同火焰燃烧。
这姿势其实不算什么,不过被抓住一只手罢了。
她能想出无数种反击之法,但苏旭就是觉得那些都没用,可能只会害得自己更加狼狈。
“现在,你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了。”
苏旭有些纠结地说道:“两种选择。”
“一,我杀了你,二,我放了你,是这样么?”
男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捏住少女腕骨的手不曾过度施力,只是恰到好处地让她无法摆脱。
苏旭白了他一眼,“一,我们同归于尽,二,握手言和,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你在这里看守命缘池,我出宗门做任务,我们都不向任何人提起彼此。”
她打不过对方是一回事,但若是准备玉石俱焚,那就不同了。
百里葳不置可否:“那并非秘密,你师尊定然知道。”
苏旭简直无语,“照你这么说,我的身份也不是秘密,因为我师尊也早就知道。”
“我可从未说那是什么秘密,本来就是你先提的。”
他颇为无奈地一叹,不紧不慢地放开了禁锢,任由旁边的小姑娘收回手。
男人状似无意地问道:“静心殿里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你连规矩都忘了?”
苏旭被人看穿了身份,也懒得再隐瞒,“师尊将灵犀传给我师弟了。”
灵犀换主一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万仙宗,甚至中原九州,所以说出来也无妨。
至于后面那句,她这话有些含糊。
然而百里葳知道她的妖族身份,顿时了然。
只是,他似乎又有些不解:“何必呢,你又不是剑修。”
“我那师弟也并非剑修!我气的是师尊骗我还不信我,说什么本性难改——”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这位‘师妹’。”
百里葳耐心地道:“他虽然被师父宠坏了,但总归还算个好人,你是妖族又如何,他收你为徒就不会害你,你既不是剑修,就无需取信讨好他。”
苏旭仔细一想就明白了。
对方言下之意,既然自己不是剑修,学不得那些高深的剑诀,又已修炼到这份上,其实早不需要师尊的指点,那么谢无涯如何想她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不该骗我!”
她叹道,“当年我本想一死了之,是他将我带入宗门,我修行时没有师姐师兄指导,都是师尊手把手教我……虽然说那也是他承诺过的。”
百里葳似乎有些意外:“他素来惫懒,竟向你许诺亲自指点你修行?”
苏旭点了点头。
那时她失去了父亲,自己也不过十三岁,已经变成了孤儿。
想到远在大荒的母亲,又觉得那些情深义重、海誓山盟大概都是假的,要么是幻想,要么就是谎言,否则,倘若真的在意,十余年来为何从不相见?
彼时月色凄凉,黑鸦在半空盘旋,墓地中回荡着凄厉的啼叫,四处阴风森森。
她看着一座座灰白石碑,只觉得了无生趣。
“修仙?”
她已经哭了许久,泪水干涸,双眼酸痛。
“长生不老有什么用?这位仙长可有妻室儿女?双亲尚且安好?可曾失去过至亲好友?那感觉怎样?是不是自己有万般能耐却奈何不得命运?如今这世道,活着就是遭罪。”
“……”
谢无涯立在墓园之外。
他身姿清瘦高挑,披着一身冷如清霜的月华,投落了长长的黑影。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男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叹道:“亡妻已故去多年,同爹娘一样……竟是音容笑貌都有些模糊了。”
她先前在听着,本来还指望对方说出什么大道理,闻言嗤笑一声,“要不仙长与我一同走吧,黄泉路上还有个照应。”
……
苏旭回忆着这段过往,心中百感交集。
百里葳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脸上也露出几分缅怀,“这情景竟是与我当年有些相似。”
苏旭大感意外。
不过,对方似乎并没有想讲述过往的意思,她也没有缠问。
苏旭继续道:“后来,他就收起了先前那副嘴脸,说了些混账话,什么如何忍心带走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接着把我打晕了。”
当然,谢无涯那时就看出她是个妖怪,甚至看她形单影只孤身一人,就将她身份猜出了大半,询问她的母亲是否远在大荒,还说若是就这么死了,竟是连生母也未曾得见了。
苏旭没有将这段讲出来。
她和眼前这人已经是交浅言深,用不着说更多了。
不过她说的话也句句是真,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辕灵山桃源峰内,得知了谢无涯的身份。
那位沧浪仙尊告诉她,她是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火系天灵根。
有这般天赋,纵然是个废物也必然能筑基,修士一旦筑基则寿延五百,可打造本命法器御剑飞行,也可使用诸般法术上天入地变化万千。
彼时苏旭却无甚兴趣,她望着窗外细雨蒙蒙的千顷桃林,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白。
“仙尊莫要将我当诸事不懂的山野村姑糊弄,你们这些名门大派当中多有龃龉,并非世外仙境,我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出身,背后无权无势无人,空有天赋,拜在这地方,见了谁都要行礼,又要遭受上上下下的势利眼,若是不讨好那些有背景的同门,说不定过得就无比艰难……哼,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干净。”
谢无涯奇道:“你竟然连这也知道?”
“我爹以前就是出身修真世家,只他是五灵根筑基无望罢了。”
“……”
“再后来,”苏旭回忆道:“师尊告诉我,我拜在他门下并不会有任何委屈之处,宗门里除了他之外唯有一位算是我的正经长辈,其他人要么是师兄师姐,要么是师侄师侄孙,至于出身如何,待到有了实力,就没人再去议论那些,所以最初那两年他和我同吃同住,直至我筑基,将能学的法术学了个遍。”
当然,所谓的同住,也只是她住在碧海阁里,并非都挤在一间屋子。
“我们每每争执,我就会说是他当年死皮赖脸求着我当他徒弟,所以他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是不是有些混蛋?”
“可不就是他求着你?”
旁边听故事的男人一脸莫名,“他既然开口,就要言出必行,对你好本就是应该的,否则就不要许诺。”
“哈,你听上去和我一样狼心狗肺,换成别人非要指责我大逆不道。”
苏旭难得在这事上获得赞同,心情愉快了些。
“所以仔细想想,我好像也不欠他什么。”
“传道受业本是师父的职责,弟子则要勤于修炼将所学发扬光大——”
他微微一顿,“无论少了师父还是徒弟,我仙门道法都将失去传承,是以二者并无高低贵贱,也从没有谁欠了谁的说法,所以咱们两个兴许不是什么好人,在这事上却不能算是狼心狗肺。”
苏旭愣了一下。
她倒是没有从这角度考虑过,虽然听着和尊师重道一类的言论相悖,但仔细品味一下,又觉得没什么不对。
百里葳又淡淡地道:“那剑于你而言也只是玩物,你们妖族肉身强横,我所见过的大妖和妖王们,没有哪个依仗神兵利器,再过些年,待你修为大成,纵然仙剑落在你手中,也只是你的桎梏罢了。”
苏旭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其实韩曜假若真是魔族,那仙剑也不过这几年有用罢了,然而师尊明明也清楚这些,却还是要将灵犀给他!
想到刚刚发生的事,她又气愤不已。
“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师弟师妹们都不知道,因我实在忍不得了。”
苏旭深吸一口气,双眼冒火地道:“师尊曾向我许诺,待我晋入灵虚境,若无意外,我就是下任首座,将灵犀传给我……还曾说我已收敛了本性,刚才又说我本性难改,摆出一副失望的嘴脸,不知装给谁看的。”
“嗯?他认为你的本性是什么?”
“暴躁易怒,嗜血好杀?”
苏旭不太确定地道。
旁边的男人闻言微怔,接着就笑出声来,“当真?”
苏旭下意识想说当真你个头,若她真是这样,早就在静心殿和韩二狗打个你死我活。
“只是传闻中好多厉害的大妖都是这样。”
苏旭想了想,“反正呢,他还是希望我继续装模作样,当个温和端庄的首座弟子,那是我,也不是我——或许是我的一部分吧,其实我脾气并怎么不好,那些谦和忍让多半都是装出来的,但他若不曾毁诺,兴许我可以一直装下去。”
言下之意就是以后我不干了。
这样一来师尊可能也会对她失望,但那又如何呢?他失望与否,与她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她不知道被多少人在背后议论嘲讽,这和当日入门时所担忧的境况又有什么区别?
百里葳平平静静看了她一眼,并不赞许也不反对,似乎也并不在意事情会如何发展。
苏旭沉默片刻,“师兄还要在这里思过多少年?待你出去,你我正经过几招可好?我本就不是你对手,这里还束手束脚的。”
“我随时都能出去。”
对方满不在乎地道,唇角微微一翘,“反正师尊不会知道,知道也并不在意,我做过太多违背门规的事了。”
这萧疏轩举、又仿佛久经岁月沉淀的成熟男人,笑起来却有几分天真的孩子气。
苏旭眼睛一亮,“师兄果然也是同道中人。”
转念一想,“不过宗主那般神人定然是知道啦,不会在意倒是真的。”
“宗主那般神人?”
百里葳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算了,你既然要离山,就等你下次回来吧,指点你几招也无妨。”
苏旭心想虽说两人是平辈,然而对方修为显然胜过自己,对敌经验亦是丰富,说是指点并无问题。
“你是否也是剑修呢?”
“我师尊和诸位同门都是剑修,所以我也学了些剑诀,但我如今已经舍去了剑,一定要说的话,什么都略通一些吧。”
对方不置可否地道。
苏旭眼睛一亮。
眼前是一个毫无疑问的高手,而且恐怕灵虚境都不止,昔日她对阵秦家家主的时候,可没有方才那样被压制得狠厉。
甚至,斩龙峰也有几位化神境长老——说不定眼前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有的是宗主的徒弟,有的是宗主同门的弟子,平日里深居简出,大都在忙着修炼准备晋入渡劫境。
她的师尊是渡劫境大佬,所以苏旭倒也没为这猜测过于兴奋。
让她激动的是,在这遍地都是剑修、或是高手们都是剑修的宗门里,难得碰到一个不完全是剑修的人,何其不易!
她立刻点头:“好,师兄答应指点我,可千万别忘了!”
百里葳从善如流地点头,“待你回到宗门,我去桃源峰找你。”
苏旭讶然道:“你真要违背宗主的意愿?你若出去不会受罚?”
“总不能真教你等我几十载。”
百里葳从容不迫地摇头道:“不必担心,师尊早就不会罚我了,兴许也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苏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毕竟他们刚刚探讨过这话题,“宗主他、我师尊说宗主其实是挺好说话的,他从未见过宗主发怒的样子。”
甚至杀人的时候都一脸云淡风轻,仿佛世间没什么事会被他放在心上。
苏旭默默吞下了这句话,“反正无论如何,肯定不会食言而肥,不会今天对慕容遥承诺将仙剑给他,过几年又送给哪个鼠雀之辈。”
她又忍不住愤慨起来。
“放心,就算不与你相约,我也不会一直守在这里,所以你回来后等我就好。”
百里葳闻言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再说,我师尊确实言出必行,我自然也是一样的,有你这句话,我更不会骗你。”
苏旭听着有点奇怪,但又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但她确实很想和对方干架,哪怕被打断全身骨头也无所谓——反正这种经历早就有过。
话都说到这份上,就不再矫情了。
“一言为定,待我回来,必定向师兄讨教!”
苏旭刚准备捏诀走人,手又被隔着衣袖扣住了。
对方不轻不重地捏着少女略显纤细的手指,破坏了堪堪要成形的法诀,“怎么又忘了规矩,这样直接施术,莫不是想将脑袋留在这里。”
丝质水袖轻滑单薄,掩不住肌肤上蒸腾的滚烫热意。
苏旭:“……”
今天的自己一定是被气昏头了。
男人笑盈盈地低头看过来,黑眸中映着流离彩灯,他的眼神本来看似柔和却疏远冷淡,此刻竟莫名有几分错觉般的温柔。
“想去哪里呢?”
“我要回桃源峰,劳烦师兄送我一程。”
苏旭侧头看着他,忽地莞尔一笑。
她本就生得美貌明艳,这一展颜如同千万蕃盛花朵破土而出,湖上结魂灯的光芒仿佛都随之黯淡。
“我还未曾被谁如此玩弄过,无论他有何居心,是单纯耍我还是有什么‘为你好’的理由,如今我不爽了,就要还回去。”
百里葳也流露出几分好奇,“那是什么呢?”
红裙少女狡黠一笑,倏然踮起脚凑近过来,温热的吐息在耳畔晕染。
“……”
苏旭后退一步,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传音。
再说,这里根本没有其他人,何必要耳语!
好在对方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甚至还微笑起来,似乎颇为赞许的样子。
“其实我也并非没考虑过离开宗门,只是暂时没有头绪,若他火了,我就不回来了,再想办法和师兄你换个地方相约。”
苏旭压下心里泛起的异样情绪,得意地道:“不过他九成只会吃这哑巴亏,这样一来,定教他知道,乌鸦的本性未必嗜血残忍,睚眦必报却一定是有的。”
……
另一边,韩曜离开了静心殿。
他刚一踏出殿门,发现几位同门前辈都在外面等着。
众人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又看向大殿里,转了一圈后,才回到他脸上。
“大师姐呢?”
白晓有些不客气地问道。
韩曜实话实说:“她传送走了。”
至于去到哪里就不清楚了。
他本来也不知道苏旭是直接传到山下还是什么地方,更别说这法术九成九还失败了。
另外几人顿时愕然,他们本来有些不信,可是静心殿里已经空空荡荡,也没人能再感受到苏旭的灵压。
“放心,她没有在静心殿里留下半截身体。”
韩曜不太确定地道,“师尊说所谓惩罚大概只是移错了地方,无论如何,以她的本事,都无大碍。”
他能感受到这些人对他都并无善意,缘故多半与苏旭有关。
当然,上回他将其中三个人都打伤了——虽然他自己也并非毫发无损,但总归是他硬要掺和进去的。
“五师姐。”
他看向当时伤得最重的穆晴,“可否借一步说话?”
穆晴温婉地颔首,“九师弟可要与我同行?”
见对方似乎没懂,她又解释了一句,“师弟的御剑之术可修成了?”
韩曜这才懂了,他随意地点点头,“那是自然,不劳烦师姐带我飞了。”
旁边几人面面相觑,心想所谓御剑之术,并非你有了本命法器就能自行学会的。
穆晴却不多言,“九师弟先请。”
少年手指一动,蓝色剑芒横空浮现,转瞬间带着他冲天而起。
“……”
另外几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他当真契合了灵犀。”
“而且御剑之术,也算是大成了。”
穆晴向师兄弟们投去一个眼神,手背上剑纹倏然闪耀。
一道纤巧的银光在空中乍现。
那是一柄纤长凛冽的细剑,握柄处雕纹细腻,剑身淌着琅琅清光,宛若冬日皎月的流华。
紧接着,剑身暴涨数倍,直至足以容人站立。
她的身影腾空而起。
韩曜就在空中等着她,见她追上来,两人才一同飞向桃源峰。
幻彩流光掠过苍翠竹海,身侧风声如浪。
“九师弟学得很快。”
穆晴神情温和地说道,“我头回见到有人筑基不足十日就能御剑。”
事实上,就连他们这些天灵根,也是筑基后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完美掌握御剑,不会飞得歪歪斜斜,或是干脆一头栽下来。
因此受伤的修士也不在少数。
旁边的少年却稳稳地伫立在剑上,灵犀对他没有一丝抗拒之意,仿佛已契合多年。
——当真是所谓的有缘人吗?
她不动声色地想着。
韩曜琢磨着她的话,不由有些好奇地问:“苏旭呢?”
“大师姐不是剑修,我从未见她御剑。”
韩曜不禁看了一眼她的法器,“唯有用剑的人才是剑修么?”
穆晴温和地解释说,绝大部分剑修的法器都是剑,也有极少一部分人法器各种各样,但他们的修炼和战斗方式都和剑修等同,甚至可以使用剑诀——只是以其他兵刃来施展。
所以即便用了其他的法器,也可以称为剑修。
韩曜皱眉思索道:“真是奇怪,既然这只是一种修炼方式,用其他的法器也算在内,却为什么非要称为剑修呢?因为用剑的最多?”
“那是其一,”穆晴耐心地道:“剑被称为百兵之君,两边开刃,中正笔直,除却戳刺等动作,其余均是一刃向人,一刃向己,正所谓君子卑以自牧,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剑之内在,更符合我道门所求境界。”
韩曜听着听着就忽然想起在静心殿中的对话。
谢无涯提及多年前苏旭曾说她不喜欢剑,只因为这兵器锋芒毕露宁折不弯——
他若有所思地回想着当时的场景。
两人重新回到了桃源峰,落地不久后,竟然又下起了小雨。
细雨连绵不绝,四处泛着潮湿冷意,道路两侧的桃林逐渐淹没在蒙蒙雾气里,像是被水晕开的粉白色块。
“可惜,”少年有些讽刺地道:“所谓浩然之气,配义与道,要我说,大部分剑修都没有德行与剑相配。”
穆晴略有些诧异,旋即垂下视线,长睫覆住眸中涌动的情绪,只笑而不语。
韩曜转头看她。
这看似双十年华的女子眉黛青颦,脸容秀丽如画,气质温婉。
她在山间石阶上行走时不紧不慢,裙裾不曾扬起,腰间垂下的环佩不曾发出一丝响动。
韩曜想起自己旧年曾遥遥见过的乡绅家的小姐夫人。
那些衣裙精致、杏眼桃腮的女子,她们行不回头,语不掀唇,笑不露齿,姿态看似高贵却显得十分拘束。
村里镇中少年频频回顾,见她们风姿仪态,又自惭形秽不敢靠近。
穆晴的言谈举止看似随意,然而说话声调、走路姿态,步伐距离,都标准得如同尺塑,却又显得无比优雅自然,胜过那些人百倍。
只是此时此刻,韩曜却有些失望。
如果是苏旭在这里,必定会没好气地赞同自己的话,或者冷哼一声说你这家伙居然还读了孟子,不是不识字么。
或者,也可能冷笑说,师弟莫不是在寒碜我。
——假如她和穆晴一样同是剑修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些想她,或者说希望站在这里的不是穆晴。
“我能想出许多她讨厌我的理由,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亦或者全都有呢。”
穆晴摇头,“大师姐并不讨厌你。”
韩曜:“现在你倒是像她的师妹了。”
穆晴依然温温柔柔的,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被嘲讽了,“并非诳语,只是我与九师弟对‘讨厌’的定义不同罢了。”
韩曜不想和她争执,反正对方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询问五师姐,那日我与你对掌时,你灵力先是枯竭,紧接着又大增,废我整条右臂——那是如何做到的?”
穆晴自然不会说因为我是妖怪,我们平日里都藏着掖着,灵力比你想象得要多很多,不和你较真只是因为我们装孙子习惯了。
她微微一笑,“九师弟本是风水|雷三灵根,却能仿照大师姐的炙炎手,放出火系灵力,我可曾问过原因?”
韩曜哑然片刻,“这其中有些缘故,我本想告诉大师姐的。”
穆晴并不意外也不细究,只是疑道:“那你可曾告诉她?”
“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但我觉得她可能不会相信了,因为我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而且她生气的时候,我感到了杀意……那感觉莫名让我兴奋,不是说我真的因此快乐,而是一种奇怪的本能似的反应,若是她当真动手,我恐怕也会压抑不住。”
穆晴听得直皱眉,“所以你是否会故意惹她生气呢?”
“我不知道。”
他低声道,“我真的说不清,有时候在她面前,我总是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话,还自然而然想要顶撞她。”
穆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有些猜测,当着对方的面却不好讲出来,“师弟不必多想,大师姐其实十分宽容,许些小事不会往心里去。”
至于小事之外的事,那就不好说了。
韩曜苦笑一声,也领悟到这一层意思,“听说你是她带进桃源峰的,他们说你以前是个世家小姐。”
穆晴淡淡道:“我入宗门前早已出阁了。”
韩曜:“?”
穆晴:“……”
她想起大师姐曾说这家伙不通文墨,刚才见他随口讲了孟子中的语句,还有些奇怪,此刻倒是相信了。
“哦,你嫁人了。”
韩曜迟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你夫君也是修士?”
穆晴微微摇头,“他幼时曾被大妖重伤,伤口愈合,诅咒却消不掉,所以身子孱弱,但他是唯一的天灵根,因此阖族都供着他,他们家不惜花重金迎我过门,本就是要我诞下子嗣,只是没两年他就被二房的人毒死——也兴许是我害了他。”
灵根天赋优劣确实与父母有些关系,因此修真世家多有联姻。
“为什么是你害了他?”
旁边的少年眼神茫然,“不是被人毒死的?”
他倒是没再问那人为何会被毒杀,听上去无非是豪门大族争夺家产。
“二房里的太太,也就是先夫的弟媳产子后,测出是天灵根——”
他们早就看大房的病秧子不顺眼,得子后,很快查出穆晴的身份有异,才知道她竟然是个半妖,只觉得如有天助,顿时起了杀人嫁祸之心。
半妖只是一个身份,本不该再有其他的含义。
然而,当她在夫君灵堂上被揭露血统,顿时千夫所指,人人都认为妖族血腥残暴,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她是个妖怪,就定然是她谋杀了亲夫,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何其荒谬。
那时穆晴讽刺地想着,这世道果真令人寒心。
“你知道么,我母亲出身商贾巨富之家,自小养在深闺,生性纯善,年少时出行遭遇歹人,外祖父母相继身亡,唯独剩下她一个时,被路过的好心人相救,那人趁机与她相识,后来更是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海誓山盟,天真烂漫的少女就此倾了一颗芳心。”
那位好心人出自三流修真世家,家族有传承功法,却已经数代无人筑基,本已没落。
“母亲带着大笔钱财嫁了过去,那年轻的家主以千金购得灵药,果然筑基。”
穆晴平静地说道,“不久后,他就迎娶了表妹为平妻,那女人过门时已经临产。”
韩曜听得明白,知道那位家主和表妹恐怕早就暗通曲款,娶了五师姐的母亲,必然也只是为了钱财。
“母亲伤心不已,本想偷偷离开,却恰巧救了我生父,家主负她在先,她恨毒了他们一家,于是暗中拜堂,又生下了我,那时我父亲的伤好了些,我却被测出天灵根。”
家主狂喜不已,又生怕出事,干脆派了许多眼线,又谴人来教女儿礼仪技艺。
穆晴那时还是个小姑娘,有另一个名字,老师们严肃又苛刻,对她要求甚高,因此她每日都很忙。
偶尔有闲暇时,她从冷冷清清的院子里经过,四处草木颓败凋零,冬日里河水凝冰,枯枝漫天飞舞。
母亲坐在亭中抱着那只狸猫。
他花白的皮毛缠绕着褐色鱼骨斑纹,身后拖着两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整只猫在女人膝头窝成一个蓬松的毛团,懒洋洋地半闭着眼睛。
穆晴凑过去时,母亲正悉心地给他梳毛,一边梳一边小声说话,说些幼时的趣事。
有时还会说待他伤全然愈合,再不惧那些修士,就一同离开这里,去大荒也好,别处也罢。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伸手,谁料那只猫竟睁开了眼。
——琥珀绿的虹膜,黑竖的瞳仁,眼神竟有些错觉般的温柔。
狸猫抬起一只小小的爪子,按上了小女孩柔软的掌心。
“五师姐?”
韩曜的声音将她从记忆中唤回。
穆晴怔然惊醒,才发现自己沉默的时间太久了。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水,一时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家主表妹的孩子们都是双灵根,拜入了仙门,成了修士。”
他们拜在天机宗门下,虽然只是一个普通长老的徒弟,但那是堪比万仙宗的名门大派,宗主碧游仙尊早些年也晋入了大乘境,虽然比不得凌霄仙尊的盛名,却也是一脚迈入飞升门槛的大能半仙。
那两人晋入练气三重时归家探亲,趾高气扬地炫耀自己在宗门中的经历。
穆晴有意躲避他们,却被找上门来。
家主和表妹生了一儿一女,小女儿本也算个清秀佳人,在穆晴身边顿时被衬得黯淡无光,当下心生妒意,随便寻了个由头,拔剑就要划烂她的脸,还推倒了上来劝架的大夫人。
大夫人身子虚弱,一头撞在门槛上昏死过去。
然后,门外闪进一道身影。
那人二话不说,直接出手,干脆利落地扭断了小女儿的脖子。
府外恰巧经过了一行天机宗修士,当中有个金丹长老感应到妖气,带着弟子们飞入府中。
杀死小女儿之人竟个妖怪!
双方大打出手,那妖怪身上本有旧伤,不敌那金丹长老。
褐发青年倒在血泊里,琥珀绿的眼眸里涌出泪水,“阿柔,婧儿……是我失言了。”
然后他变成了那只熟悉的狸猫,小小的一团,浑身被血染红,两条漂亮的大尾巴无力地垂落。
下人们不断惊呼,个个脸色诡异。
有个憨子嘴快道:“那不是大夫人养的狸猫么,怎么竟然是个妖怪!”
“啊,竟然有两条尾巴,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
“必然是用了什么障眼法……”
家主姗姗来迟,听闻那天机宗长老讲述了事情缘由,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终亲手扒了狸猫的皮毛,挖出了他的内丹,献给了那长老。
大多数修士,若是没有血仇,未必会发自内心憎恨妖族。
然而妖族身上的皮毛骨血,都是珍贵的炼器材料,故此若是实力不济,鲜少有妖族敢在修士们暴露身份,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无比惨烈的下场。
越是血统不凡、真身有异于寻常野兽的妖族,越是遭人觊觎。
那时候,穆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甚至不曾察觉怀中的母亲已经醒来。
直至女人声嘶力竭地惨叫一声,撞在门上气绝身亡。
“我本来想追随父母而去,谁料家主以我族中交好的姐妹性命威胁我,说我若死了就让她们陪葬。”
那段日子痛苦又煎熬,家主之子多次想要侮辱她,认为她害死了他的妹妹,又垂涎她的容貌,而且她是个天灵根,只这一项就可以卖个好价钱,是否**无关紧要。
不过家主制止了儿子,他害怕逼急了穆晴当真自杀,他不能冒险失去一个可以卖高价的生育工具。
他还指望能用这便宜女儿换得钱财灵宝,让自己得以晋入金丹境呢。
“好在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没让我嫁给他儿子,毕竟他只想要提高自身的修为,并不稀罕天灵根的孙子。”
穆晴嘲讽地一笑。
数月之后,她就被嫁了出去,在外人眼中,端的是风光无比,谁知她内心枯槁,血泪皆已干涸。
不过丈夫身子孱弱,然而性情温和,两人脾气相投琴瑟和鸣,还时常一同吟诗作画。
穆晴渐渐绝了自戕的念头,谁知丈夫又被人毒死,她虽然勉强逃了出去,却流落荒山被修士追杀,若非苏旭路过相救,她就会和生父一个下场。
“……”
韩曜沉默了许久。
他在村中镇上听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事,诸多妖鬼奇谈,却比不上这真切发生的事更令人气愤。
“那些人现在怎样了?”
穆晴并未完整地讲出这个故事。
她没提到半个妖字,只是巧妙地含糊了生父的身份,让韩曜误以为那是个魔修,或是被正道门派逐出门墙、因此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
她看出这少年聪明得紧,并不会追问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们怎样都无所谓了,因为我放下了。”
穆晴轻轻地说道。
后来她才知道,母亲和那家主相遇本就是早早被谋划好的,二夫人也是发现了端倪,特意约了那天机宗长老,并让她那小女儿前来挑衅,为的就是引出母亲身边的猫妖,只是二夫人错估猫妖的实力,赔上了女儿的性命。
数年后,穆晴将母亲与生父合葬,可惜也只有空坟两座,他们都尸骨无存了。
她从亡夫的灵堂里逃离时,通缉令洒向四处。
一群誓要除魔卫道的修士将她追杀了数月,直至遇到出门祭拜父亲的苏旭,救了她,并将她带回了万仙宗,还教她如何隐藏身份。
谢无涯怜惜她的遭遇,待她温柔耐心,却只字不提旁的事。
苏旭在听罢这番过去后,立刻按住她的肩膀,郑重其事且一字一顿地问,五师妹可想报仇。
后来——
她记得大火熊熊燃烧,烈焰映红了漆黑的夜幕,火中传来绝望的哭嚎声。
往日威风凛凛的家主被废掉全身灵力,无力地跪在了她们的脚下,平素趾高气扬的二夫人不断磕头求饶,脑袋磕得尽是鲜血。
一身红衣明艳的少女慢悠悠地走近,一手拖着二夫人的儿子,一手递来一柄锋利的匕首。
“当年帮二师弟报仇,我本事不济,没能让他亲手杀死那魔修——”
她眸中雀跃着火焰,口中平静地道:“如今有机会,五师妹还是亲自动手吧。”
于是穆晴当着家主和二夫人的面,亲手挖了他们爱子的心肝,随手喂给了在外面找来的野狗。
处理了家主和二夫人之后,她赶走了府中佣人,任由那场大火焚烧而起,将府邸毁得一干二净。
再后来,二房毒杀她夫君的凶手,甚至当年那个天机宗的长老,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算起来竟然再没什么仇可报了。
“是大师姐帮我走出来的。”
穆晴想了想,略去中间血腥的过程,看似轻描淡写地道:“她对我恩同再造,来日她若有差遣,我万死不辞。”
——包括杀了你。
她向着小师弟温温柔柔地一笑。
韩曜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不过,面前的女子依然一脸温和,双手拢在袖中,笑盈盈地看着他,似乎毫无敌意。
雨已经停了。
忽然间,整个桃源峰一阵地动山摇!
山道两侧的桃树左右摇晃,花瓣簌簌坠落在水中。
脚下的石阶似乎都在震颤,韩曜险些没站稳。
他抬起头。
四面八方数道剑光腾空而起,许多人都在御剑前往峰顶。
穆晴微微皱起眉,似乎有些担忧,“师弟若是不急着走,那我们也去看看吧。”
韩曜点了点头。
……
峰顶一片混乱。
“碧海阁走水了!”
时不时有人惊叫。
许多桃源峰弟子匆匆忙忙穿过桃花林。
山顶叆叇飘渺的云雾已然散去,人们震惊地伫立在道路尽头,望着前方沉坠火海的精巧楼阁。
碧海阁是桃源峰首座的居所,寻常峰内弟子根本不敢靠近,唯有沧浪仙尊的爱徒们才有资格出入,不知招惹多少人眼红羡慕。
然而,此时此刻,这栋楼竟然烧了起来,而且完完全全笼罩在烈焰之中!
结界似乎也被击碎了。
“快点救火啊!”
有水灵根的弟子们纷纷捏出水系灵诀。
无数道或粗或细的水柱顿时喷涌而去,水花漫天飞溅。
那一道道水柱悉数没入了火海,火焰终于被浇灭了少许,空中弥漫起一片蒸腾的白汽。
“……”
然而大家灵力有限,连着用了几个法术都有些不支。
“穆师叔!”
有个人眼尖看到了穆晴,仿佛找到主心骨一般窜了过来,“师叔,帮帮忙啊,这可怎么办!”
他这一喊,一堆人都看了过来,纷纷围了上来,似乎期待她大展身手。
穆晴面露难色,“师侄难道忘了,我是风灵根,而且并不精擅法术。”
大家一想也对,只是刚才慌了神,此时纷纷叹气,又说长老们都被喊去商议接下来八派试炼的事,首座也似乎去见宗主、汇报魔修一事了。
“届时首座回来发现楼被烧了,会不会怪罪我们啊!”
有个年纪小的弟子慌张地嚷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忽然起火的!”
“诸位莫慌。”
穆晴忽然转过头,望向旁边的少年,“小师弟有水灵根,不如前去一试,不必害怕,你可是被神剑认主之人,定然有不凡之处。”
“是啊是啊。”
周围的年轻弟子们顿时眼睛一亮,纷纷投去希冀的目光,包括那些先前没认出韩曜的人。
“韩师叔!快点试试吧,眼下这程度总还是能修起来的,再烧下去就坏了!”
“韩师叔,听说你法术学得极好的,否则怎么能通过外门大比呢。”
“别磨蹭了啊师叔,你可是神剑的主人!”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几乎是将韩曜赶鸭子上架般,直接推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事实上,若是能用来灭火的水系灵诀,他会的那些,别人也都会,并没什么特殊的。
不过这场火离奇又诡异,大家百般尝试都毫无作用,又怕被惩罚,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韩曜:“……”
他倒是有别的手段,但一来他自己都未必能控制得好,二来万一露出破绽会很麻烦。
他也只能用那些大家都会的法术。
韩曜捏了个法诀,心想反正自己灵力不少,大不了多试几次。
在桃源峰弟子期待的目光下,无数细细的水柱相继浮现,又在空中汇聚,最终凝成一条张牙舞爪的水龙,水龙呼啸着扑向燃烧的火楼。
这法术极为成功,四处都弥漫着湿润的潮气。
水龙一头撞在烈焰之中!
下一秒,那气势磅礴的水龙崩裂溃散,碎成了无数细小无力的水流,然后再次被大火毫不留情的吞噬。
覆盖楼阁的火焰似乎倏然被激怒,赤红的烈火暴涨而起,甚至隐隐透出几分耀眼的白光!
有人捂住了耳朵,他们甚至幻听般感受到一种恐怖的尖利嘶鸣。
一道道火流猛然喷发而出,在弟子们的尖叫中,它们径直射向了最前方的韩曜!
少年瞳孔紧缩,手边光芒雀跃。
灵犀落入掌中,带起一片水蓝的辉光,挡在了他的身前。
焰光如同火蛇,一道道缠绕在剑刃上嘶鸣吐信,滚烫的热度翻腾而下。
整把剑都被烧灼得通红,握柄热如烙铁。
他的手很快被烧得溃烂,一丝丝黑气已在伤口处游弋,若是再强行握剑,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韩曜被迫丢掉了灵犀。
他藏住受了伤又开始愈合的手掌,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外袍都被烧得破破烂烂,整个人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这是怎样恐怖的烈火啊!
“你做了什么啊,韩师叔!”
有人惊叫起来,“这火越烧越旺了!”
有个姑娘看到他的样子,禁不住扭过头去,满眼不忍直视:“刚才是怎么回事,灵犀怎么会抵挡不住呢!”
“怎么可能!灵犀是神剑,昔日连离火王的神焰都能抗衡,如今——”
又有人哼了一声,讽刺地扯扯嘴角,“全看在谁手中了。”
“什么天才,果真是浪得虚名的,这法术效果还不如我们的呢!”
“呸,灵犀就应该给苏师叔好吧,若是她在这里,定然有办法的!”
“是啊是啊,苏师叔那么好,好几次指点过我的课业呢,要是没有她,上次校考我就凉了。”
“所以说,首座究竟是怎么想的。”
“灵犀不是该给下任首座的吗!苏师叔又有天赋又为人宽和,对大家都好,凭什么啊。”
“你别说,首座本人也怎么不管我们,苏师叔对我们友善耐心,他反而未必看得上呢。”
“呃,首座不会是遭了天谴报应,或是历代祖师们看不下去了吧。”
“嘘嘘嘘,别说出来啊!”
此时,碧海阁又一阵晃动。
一根根檐柱上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然后吱吱嘎嘎地迸断开来。
屋顶沉重的角梁也相继砸落,二层的地面被撞击得碎裂,又失去支撑而向下塌陷,无数精美华丽的器皿稀里哗啦落下,相继坠入烈焰中,顷刻间烧得粉身碎骨。
在那些纷杂的议论声中,韩曜神情复杂地抬起头。
滚烫的热浪席卷而来,大火再次膨胀爆燃,两边的烈焰怒吼着翻卷而起,宛如神鸟昂首嘶鸣,展翅欲飞。
远处的弟子都忍不住向后退去。
——面对这样强横凶残的烈火,世间万物仿佛都变得渺小无力。
傲慢的烈火之中传来嘶嘶不绝的燃烧声,仿佛在嘲笑着此刻仰望它的愚蠢魔族。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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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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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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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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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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