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阳已能慢慢走了,但正如童院长所言,他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跑跑跳跳的了。
肖映诚没说什么,专门找人定制了一柄手杖,上头镶了枚巨大个儿的祖母绿。我知道肖映诚是因为心疼郗阳,更怕陌生人轻视或异样的眼光伤害到他。
郗阳第一次拿着手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砰砰直跳,祖母绿衬得他那张清心寡欲的小脸儿更加超尘脱俗了!我不得不佩服肖映诚的品位,他选的东西不仅能直白地表现出“有钱”,而且能让人发自肺腑地感受到“好看”。
顾子俊的案子已经判了,郗阳出具了刑事谅解书。顾子俊得知以后,哭了很久,他说郗阳本是他唯一的朋友。
对于郗阳而言,顾子俊已是个陌生人,而且是个把他害得很惨的陌生人,他谅解,是因为“换梦剂“本身已牵涉了太多人,顾子俊虽做了错事,但毕竟不是这案子的主谋。
警大开学,我又脱产了,好在是做论文,课业负担并不重,我已成了郗阳的专职司机和兼职保姆。
兼职是因为肖映诚说他信不着我,怕我照顾不好郗阳,又请了两个专业护理。我表示感激,他说我有病。我当然知道他担心郗阳恢复不好,也怕我平时太辛苦,他这傲娇霸总的毛病若是能改改,小滕旭恐怕早就回来了。
不过现在,小滕旭已把他治得差不多好了,半夜我跟小滕旭打游戏,肖映诚已经知道招呼他老公回房睡觉了。他俩双宿双飞,伴着我的只有漫漫长夜。
郗阳和我,依然只是朋友关系,我当然抓紧一切机会讨他的喜欢,他也并不排斥我,看到我的时候也是欢喜的,只是不像从前那样黏我,也不再闭眼吹我这儿好那儿好了。
可我并不气馁!之前是他主动靠近我,这次,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站在原地,我翻山跨海奔向他!
“站在原地是因为我腿脚不好吗?”郗阳看着我,认认真真问。
我:“……”
好不容易想到这种句子,自以为能感天动地,见缝插针跟小百合告白,结果这小混蛋是一点儿都不给面子啊!
“师兄,你怎么不说话?”
我还能说啥?气氛破坏王!
“师兄,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你看出来了?你亲亲我,我就高兴了!
话虽如此,但这话我不敢说。于是我笑嘻嘻道:“没有啊小可爱!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很高兴呢!”
郗阳还在看着我,没说话。我知道自己语气词太多了。从前都是郗阳哄我,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哄他,越努力,越尴尬。
好歹我知道,打不过就跑,唠不下去了,就换个话题。于是我问他:“今天想做什么?要不要去游乐场逛逛?我堂哥今天在漫展做嘉宾呢!对了,美术馆在展出莫奈,有你喜欢的睡莲!也没有兴趣吗?最近新上的几部电影也不错,一部文艺剧情片,一部视效动作片。也没兴趣啊?那……”
“师兄。”郗阳忽然打断我,道:“我想回家看看。”
“哦。”我说,推着轮椅就要往回走,郗阳忙制止我,道:“我说,我想,回家看看。”
“回家?”我不懂:“这不就是你家吗?回你那个小别墅吗?”
“哦。对。这就是我家。”郗阳低头,不再说话,转动轮椅慢慢往前去了。
他怎么了?
我忽然反应过来——他想回我们家!!
我两步跨到他面前,蹲下来,拉住他的手:“我逗你呢!走走走,回咱家!”
郗阳那小眼神儿,分明看出我没逗他,只是反应慢。好歹,小家伙没有误会我,也没跟我闹脾气,他对我总是温柔且包容。
肖映诚听说郗阳要出门,立马吩咐司机把大商务开出来,方便轮椅上下,郗阳不干,拄着手杖,慢慢走到院子里,坚定地站在了我的小捷达旁边,肖映诚当即赏了我一记大白眼儿。
我开着我的小捷达,心里说不出的欢喜,郗阳又坐在了副驾上,我们又要回家了!
小捷达驶进龙城市中心,穿过高楼林立的街区,路过喧嚣繁华的闹市,郗阳一路都看着窗外,小眼睛滴流滴流,像个好奇的小老鼠。
“唉那个!”郗阳忽然指着路边叫到,我减速,看过去,是他从前喜欢的那家奶茶店。
我问:“要喝吗?”
郗阳问:“师兄喝过吗?味道怎么样?”
我打了转向,绕过去,说我也没喝过,咱们尝尝吧。郗阳点头,说看起来就觉得很好喝。
“怎么样?”我问。
郗阳嘬了一口,又嘬了一口,抬头看着我,道:“没有想象得好喝。”
我愣住。怎么会?从前他最喜欢这家,我每次买两杯哄他,他还惦记我的那杯……忽然,我懂了!
“师兄,你,你怎么哭了?”
“没哭,我眼睛进了灰。”我抹掉就快落下的眼泪。
我已明白了,郗阳的口味没有变,他也没有骗我,从前的时候,他只是为了哄我开心,才陪我玩那些小把戏,我当时怎么没发现?
郗阳很担心,让我别用手揉眼睛。“要不要紧?我帮你吹一吹啊?”
我刚要说不要紧,听到后半句,立马做痛苦状,说哎呀哎呀疼死我了,快帮我吹一下。
大概我装得太过分了,郗阳紧张起来,东张西望发现路边有药店,他开门就要下车,我一把拉住他,问道:“干嘛去?”
郗阳急切道:“我去买个消毒棉片和眼药水。”
我睁开眼睛,伸手搂住他的腰,一把给他拦了回来。
“你好了?”郗阳坐回到车里,愣愣地看着我。
“好了。”我说。
郗阳问:“我还没吹,你自己就好了?”
“嗯。”我说:“你虽然没吹,但气已到了。”
郗阳还在看我,似是完全没懂。
我伸手够到副驾车门,关好,给他拉回安全带,把奶茶放他手里,让他抱好,凶巴巴道:“喝!”
郗阳不愣着了,他抿了抿嘴唇,嘴角已微微翘起,分明在偷笑!
小百合察言观色,我才不信他没看懂,他就是故意不上道!这个撩拨我一下就赶紧躲开的小渣男!
转了个弯,拐进一条窄巴巴的小路,又在一条小胡同里七拐八拐一番,终于停在了我家楼下。
“化——缘?”郗阳站在院子里,盯着草坪那块石头,眯了眯眼睛,慢吞吞吐出两个字。
“那是绿化!”我简直要愁死。字看错了就很可以了,他还给看反了!
“哦。”
“还哦……”我说:“你这小眼神儿,走路上能看清指示牌吗?出门走丢了怎么办?”
郗阳振振有词:“不是有警察叔叔吗?”
“你怎么跟警察叔叔说?‘同志您好,我是同行,我走丢了。’啊?”
郗阳抿了抿嘴唇,道:“我问个路,非得这么诚实吗?”
“算了。”我很大方地表示:“为了不给别的警察叔叔找麻烦,我娶你,以后你去哪儿,我送你,不用客气。愣着干嘛?看给你高兴的!”
郗阳指着自己,道:“我……这是……高兴的?”
“你看,话都说不清楚了,乐傻了吧你?你低头干嘛?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郗阳长长吐出口气,忽然抬头问我:“师兄,你从前也是这样吗?”
“什么样?我从前比现在帅!岁月催人老,真的,我去年大比武时候比现在帅,上宣传片了呢!”
“师兄……”小百合终于无奈了。
“诶!”我立正站好,不再逗他,心里偷笑,总算是报了刚才路上吹眼睛的“仇”!
郗阳大概不知道,他说不过我时候憋憋屈屈的小模样特别可爱,好像糯米团子,让我想咬。
事实上,我咬过,当时没留意,下嘴重了,在他小脸蛋儿上咬出四枚牙印儿,差点儿给他咬哭了……后来我就不敢再下嘴了,但是依然喜欢逗他,就为了看他这憋憋屈屈的小模样。
我拿钥匙开门,郗阳忽然问我:“师兄,你知不知道什么人,会用欺负别人的方式表示喜欢?”
我问:“蛮横无理的人?”
郗阳摇头,道:“小学生。”
我:“……”
郗阳接着道:“而且是小学低年级的,五年级以上就不会了。”
“唉好好好!”我投降:“我不是个幼稚的人,可是遇见你,就全乱了。”
郗阳点点头:“这个借口不错。”
这次换我无奈了。
郗阳嘻嘻地笑。
小混蛋,刚刚还说我是小学生,那他就是幼儿园小班的。
笃,笃,笃。郗阳的手杖敲在地板上。我俩进了屋,家里什么都没有变,跟他离开之前一样,地上还是两双拖鞋,洗手台上还是两副牙具。一切都如从前一样,等着他回来。
郗阳站在客厅里的时候,我眼睛突然又湿了,想说些什么,却无从说起。
郗阳忽然回头,笑着问我:“为什么不说欢迎我回家?”
我的心狂跳,一把搂住他。“我以为你看不上咱家的老破小了……”
郗阳轻声在我耳边说:“床、够、大、了。”
“小混蛋。”我轻轻捏他的小耳朵,郗阳的耳根倏地红了。
刚刚说那种话,他都脸不红心不跳,一碰他就变成山丹百合。
雪嘉在我爸妈家,我正想着是不是能更进一步发展,于是俯下身,靠近他,郗阳又一次躲开了。我心底一片冰凉。
“怎么了?”我问,声音尽量轻柔。
郗阳微微垂眸,看到他的表情,我就知道,小家伙又在胡思乱想。
果然,他抬头看我,满脸都是担忧神色。“师兄,你真的还想跟我在一起吗?”
“当然是真的!”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本是我该担心的问题。
裴欣这几天总敲打我,说她小嫂子腰缠万贯、貌美如花、博闻强识、百岁无忧,从前是因为生病偶尔“瞎”,现在病好了,凭什么看上我这个背着房贷开捷达的基层公务员?我哑口无言。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就这么确定郗阳会再次喜欢上我,就像从前一样喜欢。
可现在,他一问我,我就慌了。
“你不会……有别的什么想法了吧?”我有点紧张,扶他到沙发上坐下,把手杖放在他身边。
郗阳接过手杖,沉默片刻,道:“你说过,从前没觉得自己喜欢男的,可我是男的啊……”
“是啊!”我长长叹息,道:“这就得怪你了。你说,你为什么是男的?”
郗阳一愣,一时竟像是没反应过来,呆头呆脑的小模样,让我又想咬他。
我忍住了。郗阳知道我又逗他,低了头,摩挲着手杖上的宝石,缓缓道:“你知道,我的腿,不会好起来了。”他抬头看我,眼中有泪光闪动。“师兄,你明白吗?我跟你从前认识的人不一样,我残废了……”
完了!小百合要哭!
我一把抢过他的手杖,另一只手把他拦在怀里,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恋残!”郗阳果然没哭出来,还好还好。除了在床上,我不舍得他哭。
“师兄。”小百合鼻音有点儿重:“你过分了……”
“啊?没有!”我立即否认,强调道:“真的!”
郗阳当然不信:“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瘸的时候。”我认认真真回答:“真的,我感觉你用上手杖之后更酷了!”我捋捋他的呆毛,死皮赖脸道:“你看,我本来喜欢蹦蹦跶跶的萌妹子,现在成了个恋残同志,这都得怪你,快对我负责!”xiumb.com
“蹦蹦跶跶……”郗阳破涕为笑,道:“师兄,你的词库好贫乏。”
我在他小耳朵上轻轻啄了一下,道:“宝贝喜欢有文化的,我去背《成语词典》。”
郗阳摇头,问:“硕士论文写完了吗?”
我:“……”
这小混蛋,总能这么精准地戳死我!
关于郗阳的腿,他当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我们竟也都忽视了,从他醒来到现在,这个问题不知已在他心里纠结了多久。
精神和身体,内核和外壳,究竟什么更重要?郗阳在精神上已忘了我,在身体上已有不同,可我还是会选择他。
说好的,师兄和小百合,永远一起走,既是永远,又怎么会改变呢?不管他伤在哪儿,不论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爱他,因为认定了这个人,就永远不会再改变。
我俩只在家里待了一会儿,我便送郗阳回去了。他要吃药,还得做复健,还有一堆功课等着他忙。一觉醒来,辛苦学来的知识全还给老师了,课题做到一半儿啥也不会了,这要是我,就得崩溃了。
晚饭之后,郗阳说想去花园散步,我扶着他慢慢走,有种老夫老妻的错觉。
郗阳似乎有心事,一路都只是我在叨叨,他只偶尔应答,几乎无话。若是从前,我一定亲亲他,问他怎么了,然后用尽法子让他开心。可是现在,我不敢,我不知道他的心结解开没,更担心我茹莽他会不理我了。
到水池边,郗阳停住,突然抬头问我:“师兄,你想睡我吗?”
我:“……”
我的心跳不是漏拍了,是完全跳乱套了!
小百合你是真的失忆了吗?你这一脸清心寡欲一张嘴啥话都说的毛病,可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有变化啊!
我想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到怀里,恨不得立即把他抱回卧室!可是,我还是没动。我当然想,这几个月以来我已经快想疯了,因为我爱他,我一直爱他!但从郗阳的眼神,和一些微小的反应中,我能感觉他已不似从前那样需要我。我很难过。
郗阳还在看我,面容沉静像水中月,而我在他眼里,只是个图谋不轨的混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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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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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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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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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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