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很明亮,跟影视剧里昏暗的场景完全不同,嫌疑人坐在讯问椅上,两只手被椅子扶手的手铐牢牢锁着,脚上也有镣铐。这一组东西并不常用,有这“待遇”的,基本都是涉嫌大案要案的。
犯罪嫌疑人是男性,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岁,头发竟已白了大半,眉间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连眼神都是浑浊的。在这个本该精力旺盛的年纪,他却似乎已经干瘪了,仿佛被某种痛苦折磨了很久。
他低着头,双目眼神空洞,灵魂像是完全置身事外,丝毫不把眼前的处境放在心上。他很安静,就如同马路边随处可见的“老实人”,没有凶神恶煞,也没有阴险诡谲,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是杀人犯。但他确实是来自首的,他说他杀了人,一个女人,一个跟他有过不正当关系的女人。
“我们是龙城公安局刑侦大队民警,现依法对你进行讯问……”按照程序,刑警小高说了好长一段话,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说这段开场白了,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听清楚了吗?”小高问。
没有回答,对面的人依旧沉默着。
“听清楚了吗?!”小高提高了嗓门,得到的依旧是默然。
小高火大。
他从前是警大的高材生,参加工作不久,年轻,所以气盛。
前几天出现场,小高夸下海口,说坚决不吐,结果刚看到尸体就冲了出去,一直吐到收队,再也不提这事儿了。
从此,小高就听话了。
他听老民警说,嫌疑人往往都很不配合,有的反应很激烈,老民警甚至遇见过不眠不休,坐在候问室的笼子里骂了八个小时的,就是不肯交代毒\\品来源。
小高说自己专治各种不服,也打定主意,对方若是张牙舞爪,他绝对不会客气!但眼前这个嫌疑人却完全相反,他太安静了,安静到让小高觉得不安。
“我问你话呢!”小高终于按捺不住了,吼了起来。
郝帅拍了拍小高的肩膀,朝门的方向示意。两人开门出来,立即有两名刑警进去继续讯问。对方依旧闭口不言。
小高从我们旁边经过,垂头丧气。我看他走远,突然想起杨滨。杨滨总是谦逊有礼,遇事从不急躁,总给人稳妥安心的感觉,他很适合当刑警,而且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刑警。但他选择的却是另一条路,现在,他已在另一个世界了。
郝帅跟我打过招呼,问:“郗阳没来?”
“没。”我回答,收回目光。“我没跟他说,先看看什么情况。”
郝帅赞同道:“查清楚再说吧,也免得小嫂子跟着担心。”
我点头,问:“他不是自首吗?为什么不说话?”
“说啊。”郝帅道:“在派出所的时候,跟户籍窗口的小姑娘一顿说自己如何杀的人,把小姑娘吓得脸色惨白,直接请假回家了。结果取完证之后,从进了办案区开始,他一句话都没再说过。”郝帅笑了,气笑的。
我问:“都有什么证据?”
郝帅道:“半罐子沥青。品牌是一样的,批号的话,还得让那小超市再查查。”
我说:“就算是一样的,也不能直接证明什么。”
郝帅点头,我又问:“别的证据呢?”
“鸡毛算吗?”郝帅笑问,见我没反应,忙收了笑脸,道:“他家真的有很多鸡毛,说是在给女儿补身体。不过肖阳是烧死的,证据也就这么一点儿。”
“有前科吗?”我问。
“没。”郝帅道:“没案底,干干净净。”
“做什么工作的?”
“以前在营运公司跑车。”
“现在呢?”
“到处打零工。”
说话间,有人送了材料过来,我翻看,目光落在家庭成员一栏。三口之家,妻子无业,有个六岁大的女儿,小女孩儿眼睛大大的,很瘦,是不健康的那种瘦。
我想起回来路上,郝帅电话里跟我说的事,问:“你们去他家的时候,他女儿在睡觉?”m.χIùmЬ.CǒM
“对。”郝帅道:“他一直都很配合,到门口的时候说了句‘请你们小声一点,我女儿在休息’,还挺礼貌的,当时我感觉一切都很顺利,结果……”郝帅摊手,看着监控。
结果,这人来了办案区,一句话也不说了。
就是这个安静的男人,刚刚对辖区派出所的户籍说,一年前,他在自己的情人身上浇上汽油,把她烧死在路边的汽车里,死者名字是,肖阳。
他说他本来要离婚了,可以跟肖阳在一起,可肖阳却结婚了。
我没有见过活着的肖阳,却已听过许多关于她的事。她这短暂一生,真的发生过那么多纠葛吗?
如果说,跟肖阳假结婚的宋强好逸恶劳,让人感到不舒服,但他好歹年轻而健壮,如果他是个善良温柔的人,应该会很讨女孩子喜欢的,可是监控里的男人……
“你看什么呢?”郝帅见我盯着屏幕,也跟着盯起来,两个刑警在说话,对面依旧一言不发。“看出什么问题了?”郝帅问。
我说:“你见过郗阳他舅吗?”
“肖映诚?”郝帅道:“上次咱们市和海城市共建的项目,启动仪式他来了,我去安保,远远见过。怎么了?”
我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郝帅懵了,问:“什么怎么样?”
我问:“他帅不帅?”
郝帅不说话,眼神儿到处飘。
我揪着他:“问你话呢,你脸红个什么劲儿?”
“啊?!”郝帅鬼叫起来,摸自己的脸:“哪儿红了?你别胡说啊!我真的是直男!”
我服了:“我说什么了我?关你直不直有什么关系?”
郝帅挠挠头,道:“还不是你,上次说怀疑我看上顾子俊,害得我最近老是胡思乱想。”
“别想了。”我说:“你脸红也是急得,你不喜欢男的。”
“哦。”郝帅点头,仿佛他的性向是靠我一句话决定的。
我暂时没空跟他瞎掰,继续问:“你觉得,一个看上肖映诚许多年的女孩子,会喜欢眼前这个人吗?”
“不会。”郝帅脱口而出,也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说话间,小高匆匆跑回来,把郝帅叫了出去。
我进了讯问室,跟另外两个刑警一起对着那人。
“胡凯。”我叫他。那人抬起头,看我,目光依旧浑浊。
我问:“你很爱娜娜?”
胡丽娜,是他的女儿。
胡凯的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那是想到女儿时候的喜悦,瞬间转为永堕地狱时候的哀伤。
我问:“驾驶员和副驾中间的木板,是谁放进去的?”
胡凯微微蹙眉,像是在想着什么,依旧没说话。
我问:“沥青和汽油,你先泼得哪种?”
胡凯张了张嘴,泛白的嘴唇颤抖了几次,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问:“羽毛你是什么时候淋上去的?肖阳死之后,你在现场逗留了多久?她的背包你扔哪儿了?里头的钱拿走了多少?她手机在哪儿?”
胡凯眨眼的频率开始加快,额头上已沁出汗来。
我问:“肖阳提到肖映诚的时候,管他叫什么?”
胡凯的呼吸已越来越急,看得出他在努力调整。他又想低头,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提高声音,问:“肖阳左肩上,有个暗红色的胎记,是什么图案?”
胡凯一愣,低头的动作顿住,怔怔地看着我,两个民警也下意识看向我。
我问:“是谁让你来的?”
门开了,郝帅带进来一个女人。
“你怎么来了?!娜娜呢?!”胡凯想要站起来,可他被锁住,动弹不得,做笔录的刑警立即呵住他。
女人哭起来,声泪俱下。
“你个死人啊!你还好意思问娜娜!娜娜要是能治好,知道你拿这种法子换钱,她能心安啊?”
“她不会知道!”胡凯声音激动。
妻子哭着道:“她不会知道?那你打算让她一辈子,都给人说是杀人犯的女儿吗?”
一句话,像是一个炸雷,在胡凯脑袋里响起来。
胡凯怔住。他不再挣扎,重重坐回椅子上,眼神已空洞。
龙城市公安局办案区,询问室。
这里的布置跟讯问室差不多,但没有带着手铐脚镣的椅子,有的是一把皮质座椅。吕芳云坐在上头,小高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对不起。”不等我们开始问,吕芳云微微欠身,先道了歉,声音激动。
郝帅道:“你别急,慢慢说。”
吕芳云点点头,道:“他是为了我们家孩子。我们家娜娜,打从出生就得了绝症,这些年,我俩为了孩子,花光了所有积蓄。”
吕芳云叹气,道:“因为常年到处带孩子看病,我被辞退了,他也没法跑车了,到处打零工,最近我们听说,有新药能治娜娜的病,可是,我们没钱了。”
说到此,吕芳云已从哽咽变成了啜泣。“实在治不起了,实在是,治不起了。”她把脸埋在手里,泣不成声。
郝帅动容,小高已不忍心再听,可我却不得不问:“你知不知道,是谁指使他这么做?”
吕芳云抬起头,抹了把脸,道:“我也不太清楚。”
我问:“胡凯都跟你说过什么?”
吕芳云道:“他说有人给他介绍了份工作,得出差,时间特别长那种。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儿,孩子病着,他连长途都不跑了,怎么还找这种出差的工作?”
我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吕芳云继续道:“今天他出门,我就觉着不对劲儿,后来我听邻居说,他上派出所自首去了,说是,说是搞婚外情杀人了!”
吕芳云诚恳道:“他是个好丈夫,是个好爸爸,说他这么做,我是绝不会信的!邻居说保人得花钱,我赶紧回家去取,就在我们放存折的地方,找到了这个!”
吕芳云说着,从那已经磨破了皮的背包里拽出一沓一沓的钱,递过来,抽泣着道:“我当时就知道,出事儿了,他准是拿了人家的钱,替人家顶罪来了!警察同志啊,你们一定帮帮我们,我老公是一时糊涂啊!”
“二十万。”郝帅一边数钱一边摇头,道:“肖阳的案子已经结了,凶手是刘永,曲俊辉也参与了,这俩人都死了,这会儿找个人来顶罪,还花这么多钱,为什么?”
他问我,我也想问。指使胡凯的人似乎还有另一个目的,抹黑肖阳。他明明可以用各种理由,但他却让胡凯说是因为婚外情。
我不禁想,肖阳这一生,究竟有怎样的故事?我只能从她离开肖家,到杨树村经营福利院的事情上,推测她当时的想法。她明知深知自己与爱的人永无可能,也知道这种情感让那个人歉疚,她选择假结婚,到小村落里照顾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过着平凡的日子。可她低估了人的贪婪,她雇来演戏的男人渐渐生了歹心,就连她惨死,都成了无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及我细想,指挥中心来电:“裴队您好,樱桃路派出所有一名嫌疑人自首,所长请您支援。”
“收到。”我一边往外走,一边问:“什么事?”
指挥中心回答:“杀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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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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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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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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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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