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例外,只有过一个男孩子,二十出头,杀了女朋友的父亲,没跑,在现场等我们去抓的。
他的供述很平静,他说他不后悔,问他动机,他说不想提。女朋友追到看守所门口,哭得很惨,说他傻,他笑着沉默。
后来我们还是查到了原因,男孩子请求我们不要对外公布,希望媒体报道只说是家庭纠纷,我跟他说这样可能会降低他的社会评价,他说没关系,因为在他眼里,只有一个人的评价最重要,只要那个人认为他是好人,就够了。
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肖映诚或者杜娜,会从头到尾跟我把事情经过讲一遍,但是我没想到,杜娜一个“得知命运可以改写,你会不会轻易放弃”的命题,直接把案情搞成了玄幻系。若命运不公,就跟他斗到底,哪吒降世了是吗?我头疼,灌了几口水才冷静下来,心道你说吧,我尽量不胡思乱想。
“我母亲出生在中国。”她说,旋即笑了:“就是大我四岁这个母亲。她是芒江本地人,家就在边境附近,过了那道栅栏,走五分钟就到了。”
杜娜说的栅栏我知道,是中缅国境线,两边是两国的小镇,边民可以通过检查站入关,方便快捷,杜娜当年就是从那条水泥路走来的中国。
杜娜接着说:“她是通过正规手续嫁给我爸的,依然保留中国国籍,还有边民证。我跟着她一起来过她在中国的家,她家,怎么说呢,不大,至少不如我家的大,也不怎么豪华,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脏兮兮的。对不起,我不是说这边的日子过得不好,因为我们那边很多人过得也不好。”
我说没事,让她放宽心,杜娜的歉疚和紧张才稍有缓解,我感到奇怪,她本不是这么小心翼翼的人,何至于说句话都要道歉,这儿又不会有人纠结她说过什么。
杜娜继续:“后来,我又跟着她来过中国几次,我爸也很宠着她,只要她想回国,我爸都会同意,但也会找人跟着我们,名义上是保护我们的安全,其实……”杜娜笑了笑,有些苦:“不过也好,不管他干什么,怎么想,都与我无关,我早对这个家厌倦了。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还对这个家抱有幻想,也许是因为我爸太宠她。也许吧。”
杜娜喃喃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放远,仿佛跨过整座城,已看到了国境之外的城市,看到了那户的窗,窗内的藤椅上坐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人,正隔着万水千山,目光平和地与之对视。
我眼看她要魂飞天外了,便适时拉回话题。我问她:“你对中国的印象怎么样?”
杜娜收回目光,说:“喜欢。”她又笑了,这次我能看出她出自真心。“这里,很平静。”
“也不见得。”肖映诚家就挺闹心的。不过也对,能像杜娜家那么热闹的,全世界也数不出多少。
杜娜定定看着我,似乎在等待下文,我心中有许多疑问,比如那俩孩子怎么样了,她为什么又要回来中国,还有,她当初到底来中国干什么,又为什么苦心经营了一个被拐卖的身份,在一个小村子里吃了那么多苦?
但有问未必就有答,杜娜适才东拉西扯,半天不肯进入正题,无非是因为她真心实意地不想告诉我太多有用的信息。我惦记着从这女人身上得到线索,这女人也惦记着算计我。我猜滕旭之所以表情轻松,是因为他此次只是个监督者的角色,肖映诚让他来,是为了保证杜娜开口说话,只是他无法左右杜娜说话的内容罢了。
也是在这会儿,我意识到肖映诚昨晚最后一句话的含义。我不知道他如何拿捏住杜娜,但我基本可以确定,杜娜此次的中国行是肖映诚的手笔。他能让她来,也可以要求她说话,但她能对我说多少真话,又能有多少有用,肖映诚无法左右,还要看我能得到她多少信任。
“以心换心。”我在派出所的时候,遇见过不少零零碎碎、家长里短的案子,时间久了,社区民警也有扛不住的时候,所长就常常叨咕这句话。“想让对方信任你,你得先想想,你有没有关心他。”
这话本来是适用于群众工作的,但此刻我突然觉得,或许我可以在杜娜身上试一试,因为我确实有关心所在,只是并不在于她。
于是我问:“孩子们还好吗?”
杜娜目光先是一沉,但很快,眸子里的那种浓雾便化开了,闪出晶亮的神采。
“很好。”她说:“谢谢你。”不肖我继续引导,她继续道:“其实我愿意见你,也是因为你当年对孩子们真的很好。那天转机的时候,你带着他们俩,跟法国那家的孩子玩得很开心。我当时就想,这个男人真的很爱孩子们,如果把他带回去,帮我看娃,应该不错。我在机场思来想去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带个警察回去不方便,就放弃了。”
我谢谢你?“你怎么带走我?装行李箱打包吗?”
杜娜摇头:“男人都很好对付的,我招招手,没有不成功的。”
她说话的时候笑容极媚,但并不引人生厌,可以说拿捏得恰到好处,加上长得好,身材好,我毫不怀疑她有另男人神魂颠倒的魅力,但是,对我没用。
“不好意思,我已经让别的小妖精勾勒魂儿,心都挖给他了。”
“哦?”杜娜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失望,但我听得出这是装的。戏谑我,看来她玩儿心颇重。不过这也是好事,我俩之间的气氛已经缓和了不少。
或许是想起我关心孩子,杜娜渐渐放松下来,肩膀也不再那么端着了,眉眼间竟然露出几分女人特有的温情。
我突然有点难过。我想我病了,我得了相思病,我真的好想郗阳,他低眉顺目的时候比眼前这女人更美,而且少了几分造作,多了几缕清甜。我好想他,案子快结了吧,我想回家!
“裴队长怎么了?”杜娜问:“脸色不太好。”
“哦,没事儿,可能中暑了。”我随口胡说不打草稿。
杜娜似懂非懂,点点头:“南方确实比龙城热得多,我家那边要更热一些。”
我没接这话,回归正题。既然已经有了交心的迹象,不如再多试探一些。“
我有个疑问,你到中国之后,就在小村落里找了个男人一起生活?为什么?”
杜娜丢回我两个问题:“为什么选他?还是为什么糟践自己?”
我没回答,她这么聪明的人,势必两件都不会选,我在等她的答案。
杜娜挑挑眉,没拖沓,开始解答:“首先呢,我在城市生活,被发现的几率更大,而农村就不怎么起眼,而且当年户口管理还不是很严,我一个女的,没上过户口,就那么在村子里住着,挺正常的。”
确实,看来她来之前做过很多功课。
杜娜继续:“我选那个村子,因为位置在龙海两城之间,这样我办事比较方便,而且村子后面是山,就算我爸的人找过去,我逃跑也比较容易。”
这就说明了两件事——其一,杜娜是带着任务来的,其二,她爸并不同意,或者可能并不知情。
“那你……”我想说丈夫,但那男人明显不是,最多是个房东。
杜娜当然明白我指的是谁。“我选的这户人家,因为那男的有个毛病,爱喝酒,而且一喝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因为这事儿娶不上媳妇,但我却很看重这点,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对我俩有夫妻之实深信不疑,其实我连衣服都没脱过。”杜娜叹了口气:“唉,那男人好可怜……”
我服了。说实话,我之前连杜娜给他下过药都想过,但万万没想到杜娜只是特意选了个酒蒙子!对,这种就可以被称做酒蒙子。
我又问:“那你中间跟他吵架的事,也没发生过?”
杜娜摆摆手:“吵架当然是真的吵了,为了能吵起来,我还动手打了他呢,不过他真的很不错,骂了我半天也还是没还手,但我需要一个契机离开,就还是吵得很凶,带着孩子跑了。”
“你带着孩子去的龙城?”
“对。”
“哪个孩子?”
“男孩儿。”
“你在袁梅的场子……那次?”
“对,坐台那次。”杜娜道不避讳。
那就对上了。袁梅说过那男人当时带着女儿来找,哭得特别可怜,刘向南做了保,袁梅觉得自己也没什么损失,就让人跟丈夫回去了。
想到这些,我串起一些事,于是单刀直入,直接发问:“你是带着孩子去找刘向南的?”
杜娜表情一滞:“你怎么会想到他?”她看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裴队长,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她,我需要的是她继续说话。“大概,比你想象得多一些。”我说。
杜娜扯了扯嘴角,笑得没有温度。“我在中国的时候,看电视剧,里面的犯罪分子对警察说,‘没想到,你们警方这么快就发现了’,我一直以为是夸张。”xǐυmь.℃òm
看来她真没少看电视剧。
“有时候确实是夸张。”我诚实回答:“但确实也有嫌疑人这么跟我说过。”但是,刘向南这事儿,我还真不是查到的,说白了,这条线索是我在袁梅那儿捡的。
杜娜没纠结于此,而是问我:“所以,你也明白我为什么去找刘向南?”
“治病。”我孤注一掷。从杜娜的表情上,我看出,我猜对了。
对,我是猜的,就跟柯南似的,全靠想。杜娜处心积虑,不远万里,带这个孩子来中国,投奔的却是刘向南。刘向南有什么特别之处?
顾子俊说过,刘向南在替一个大老板干活。郗阳说过,刘向南手上有个配方,还有一套设备,是制作麦角新碱类新式合成毒品cis-t1016的。综合以上两点,杜娜绝对不是带着孩子来吸/毒的,那么她只可能是为了给孩子治病的。
推理命中,我有种考试踩中得分点的兴奋。我随口问:“孩子什么病?”
杜娜叹息一声:“中文我说不清楚,英文可以吗?”
“成啊。”我英语专业的,正好听听你们那儿的口音。
说完,我拧开瓶子,喝了口水,只听见杜娜用纯正的英式英语说:“Delayedmyelodysplasticsyndromes.”
我一口水没咽下去,呛在嗓子里,咳嗽起来,肺子里也跟着疼。洪亮和滕旭同时奔过来,几个助理模样的人也呼啦一下子冲上来,把我围了个四面不透风,我心说得亏我不是哮喘,不然得让你们几个给我憋死!
我推开他们,直起腰,看着杜娜的眼睛,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确认:“Delayedmyelodysplasticsyndromes,DMDS?”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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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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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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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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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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