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头,郗阳正端着碗筷,坐在餐桌边看着我。他的笑温暖但不过分热烈,就像晚霞绽放,绚烂但不耀眼。夕阳,郗阳,真的很贴切。
“谁给你取得名字?”我走过去,问,旋即又后悔,他连自己亲生父母是谁都不能确定,我为什么要提出这种问题?
郗阳歪着头看我,说:“肖映月儿子的名字,是肖映诚取的。”
这答案到出乎我的意料。郗阳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就好像平淡叙述别人的故事。他不逞强,亦不怨怼,而是平静接受生活给他的一切。
我坐在郗阳旁边,给他夹了菜,一边和他闲聊。“听说肖家姐弟关系很好,你了解吗?”
郗阳点头:“是很好的,肖映诚在家里给姐姐设了灵堂,就在他卧室隔壁。”
“啥?供奉肖家所有人?”
“不,就肖映月自己。”
“她老公呢?叫郗禹彬是吧?”
“只有肖映月。”
我去……这就有点儿变态了吧?我想象了一下,要是我堂哥哪天挂了……甭说他了,裴欣也不行啊,这也太别扭了!
郗阳突然问我:“师兄,要是我死了,你会在家里给我安灵堂吗?”
又开始说胡话了!
“不会。”我环视四周:“你可别死,我家就这么大,除了床上,没地儿给你了。”
郗阳竟然偷笑,笑什么笑?“再拿死开玩笑,我当晚就要你‘死’,明白了吗?”www.xiumb.com
郗阳抿了抿嘴唇,说:“好啊。”
我抓起小糖饼,往他嘴里塞,郗阳嚼了半天,咽下去:“哪儿买的?”
“我妈做的,裴欣下午给我送过去的,你当时出现场去了,没见上。”
“好吃!替我谢谢阿姨,再问裴欣好。”
好,那丫头现在好得很,放下东西连跟我说话的功夫都没有,说要赶着给她媳妇送一份,果然拱了白菜就忘了哥。不过,这才是正常的兄妹关系吧?肖映诚那姐俩是怎么回事儿?
“肖家姐弟,你了解多吗?”我问。
郗阳想了想,了解一些,大多都是听说的,但也有的是从他日记里看到的,虽然主观,但应该比较真实。”
“日记?他还有这习惯?”不对,郗阳竟然偷看别人日记?这小子的长相实在是太骗人了,清心寡欲、正人君子、乖巧可爱,都可以形容他,但他骨子里一个都沾不上!
郗阳诚实点头:“是啊,我差不多是十年前偷看的,都是他青少年时期记的,他藏在书房的暗格里,至于他现在还有没有这个习惯,我也不知道。”
好吧。“他都写了什么?”
“大多都是意识流,弗吉尼亚·沃尔夫。”
偷出来给我看看好了,我上学时候英美文学课98分,准给他读得明明白白的。我难得在郗阳面前有一两个可炫耀的点,但我没敢说,因为我怕郗阳真的去偷,他绝对干得出来。所以我说:“捡主要的讲讲。”
郗阳想了想,说:“肖映诚好像是私生子。”
有瓜!我夹了口黄瓜片对付一下,说:“继续。”
郗阳看我一眼,略显无奈:“他日记里没写,我是听滕旭说的,肖映诚在外头养到六岁才接回肖家,肖勇,也就是肖映诚他爸,肖老爷子的二儿子,对自己这个唯一的老来子并不怎么上心,连带着佣人也敢欺负他,直到十三岁,他直接用餐刀把管家的手钉在了餐桌上,肖映诚才开始得到父亲肖勇和爷爷肖宝林的重视。”
行,是这家的风格了,难怪滕旭说,郗阳十岁就会给肖映诚下蟑螂药,特别可爱。
“等会儿,我插一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滕旭说的,你往肖映诚水杯里下蟑螂药,是真的吗?”
郗阳抿了抿嘴唇:“那是更小的时候了,不过滕旭记错了,不是蟑螂药,是老鼠药,也就是那次之后,肖映诚才知道我对血凝剂反应巨大,严禁家里再用那种鼠药了。”
差点儿被药死了,肖映诚想到的不是如何整治郗阳,而是把家里的鼠药换了,防止郗阳再受伤?要不是郗阳做过鉴定,确认自己与肖映诚八竿子打不着,我准要以为肖映诚才是他亲爹!
“怎么了师兄?”
“没事儿没事儿,你继续说。”
郗阳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继续道:“因为不招家里人待见,还遭到不同程度的排挤和虐待,肖映诚小时候身体不太好,但也都是营养不良、免疫力低之类的引起的小毛病,我觉得他体格比我好得多。”
“确实。”郗阳病情的严重程度,简直能击败世界上98%以上的疾病了,但这是什么好事儿吗?你语气里透着的那股子骄傲劲儿是怎么回事儿?
郗阳接着说:“家里人都不喜欢肖映诚,唯独堂姐肖映月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处处护着他,不准别人欺负他,有什么好的东西都会给他。在肖映诚的眼里,堂姐的爱胜过父亲。”
这么一说,也就不难理解了,肖映诚大概是把这个姐姐当成母亲一样的存在了。
“有件事儿,我印象比较深,肖映诚写了整整四页,纸页上还有眼泪。”
“啥事儿?”我把瓜片咬得脆生生地响。
郗阳扶了扶额头,似乎在调整情绪,少顷,他抬起头,说:“肖映月结婚。”
哎呀大瓜!
我不吃了,做严肃状:“你说。”
“肖映月嫁给郗禹彬的时候,肖映诚十七岁,肖映月没有亲弟弟,让肖映诚压车,结果到了新房,肖映诚死也不肯下车,说什么也不愿意堂姐离开家,别人怎么劝都不行,急得肖老爷子只差骂肖映诚的祖宗。”
我差点儿被郗阳呛死。可以可以,他现在讲冷笑话的功力快跟我看齐了。
“那怎么办?连车一起进洞房?”我好奇。
郗阳认真想了想:“估计不行,肖映诚还在车上。”他突然严肃起来:“师兄,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可别让裴欣压车,万一她不下来呢?”我刚要说不可能,郗小骗子思维灵活,又换了个方向:“不对,师兄还是你来开吧,我们不找人压车,这样我们可以在车上……”
我掰了块儿糖饼,直接塞他嘴里。“不可以!”郗阳还想说话,我又塞一块儿,他腮帮子鼓得像仓鼠,琥珀色的眼睛圆溜溜的。
郗阳嚼了好久才咽下去,我给他盛了汤,小家伙呼噜噜喝完,又是一脸的清心寡欲了。
“后来怎么解决的?”我问。
郗阳答:“最后还是肖映月一句话给化解了,她就只说了四个字:‘诚儿,下车’。”
“完了?”
“完了。”
“这是什么咒语?”我要是拿这种语气跟我妹说话——
“欣儿,下车。”
“滚!”
我脑子里已经有了画面。但是肖映诚就因为这四个字儿,乖乖地下了车,乖乖地开始帮着忙前忙后。
肖映诚在日记里详细写了自己当时的心情,郗阳实话实说,他没看懂,因为意识流,而那时候郗阳年纪小,就更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只记得肖映诚云山雾绕地描述那天的晚霞。
但我却大概明白了一些,肖映诚心里有些无法诉说的东西,即便在日记里也不敢坦白,他在肖映月的牌位前,又是否透露过?
跟郗阳一样,肖映诚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年轻感,这些年,沉沦在这男人烟波中的女人不少,但他始终未娶,连个女朋友都没有过,引得不少人怀疑他年少无知时暗恋过自己的堂姐肖映月,伊人香消玉殒,因而他也没了娶妻的想法。
此事坊间早有传闻,我比较惊讶的,是肖映诚的态度,他从来不做解释,也不以势力压制舆论。八卦终归是八卦,桃色新闻而已,我听听也就算了,但今天听郗阳提及,让我也开始犯嘀咕。
我问郗阳:“肖家出事的时候,肖映诚在吗?”
郗阳摇头:“我查过,他当时不再海城,是听到消息之后紧急赶回去的。”
“也就是说,等他到了,已是血洗满门?”
“师兄怀疑是他里应外合?”
“为了家产,不是不可能,如果再加上对自己堂姐的畸恋,他的嫌疑就更大了。”
“可是肖映月也死了。”
郗阳一针见血。
是的,如果真的是肖映诚,那他应该会留下堂姐。
郗阳接着道:“年前的‘家宴’上,肖映诚跟我说过一段话,关于肖映月,他说她什么都好,温柔善良,所以才会被男人骗。‘我当时并不比你大,我爱幻想,也会轻信,我和她才是受害者’。”郗阳抬头,看着我,问:“他说他是受害者,师兄,你相信吗?”
我心里一团乱麻,我该信谁?莫名的,我想起滕旭。
“你刚刚说,肖映诚的事儿,除了你日记里看到的,你都是听滕旭说的?”
“是。”
“滕旭什么时候开始跟着肖映诚?”
郗阳想了想:“不知道,好像从我见到肖映诚那天,滕旭就在他身边。怎么了?”
“我想起一个人。我十来岁的时候,无意间遇见过肖映诚,当时他身边有个类似助手的小年轻,身份跟现在的滕旭很像。你说,这人没整容吧,长生不老?吃了唐僧肉了?”
郗阳咽下糖饼,又张嘴,完全等我投喂,手都不肯动,不吵不闹乖宝宝。但我自己都无法确定,这小狼崽子什么时候会突然展露獠牙。
我俩聊天期间,他张嘴,我就喂,吃完再张嘴,我再喂,于是这小子就这么吃了两张饼。这次郗阳再张嘴,我不喂了,我怕他为了讨好我妈,把自己撑死。
我放下碗筷,拍拍手:“滕旭听你的?”
“他听肖映诚的。”
是我的错觉吗?我恍惚间看到郗阳松了口气?哎呀我的郗小骗子,果然是为了讨好我妈。
我假装没看见,继续:“肖映诚希望滕旭听你的。”
郗阳考虑了一下,言简意赅:“对。”
“那你和你……暂且称为舅舅吧,关系很……奇妙。”这话说得可太费劲了,我自己都有点儿懵了。
郗阳倒是直白:“师兄是想说暧昧吧?”
“没有!”我求生欲极强,上次的错误我绝对不会再犯了!
郗阳一脸无所谓:“肖映诚就是这么个奇怪的人,我怀疑他精神分裂。”
“所以你读一堆心理学?”
“是。”
“你给他确诊了?”
“没有。”郗阳摇头:“我发现我比他病得厉害。”
“这……”
“我的记忆是假的啊,说出去多吓人!”
郗阳完美KO了我,他赢在坦率。“你看那些书,是怕肖映诚以精神疾病为由逃避制裁?”
“对!”郗阳一脸愉快。
“你是有多想弄死他?”
郗阳深思熟虑:“我对感情其实并不怎么敏感,以前我连食物优劣都没有概念。”
“我知道。”小百合丰功伟绩,刚来我家那会儿,我给他炖鱼,他就因为嫌吃起来麻烦,现场给我表演过一回干嚼白馒头。
郗阳眨眨眼睛:“所以,我拿师兄做比,你会不会生气?”
“不会,你说吧。”
“好。”郗阳得了应允,放心大胆地说:“我有多爱你,就有多希望他死。师兄我说明白了吗?”
“你……我大概懂了。”但是怎么这么别扭?
其实也不难理解,之前滕旭私闯我家,一推门把雪嘉拍了在门后,之后雪嘉每次见他就狂吠。“一拍之仇”小狗子便记得如此深刻,那些苦痛折磨落在郗小狼崽子身上,他怎么可能不反扑?
郗阳后来瞒着我干了一件事儿,他趁我不在家,把滕旭叫到家里,让他套了三层棉裤,之后放出雪嘉。小狗子一顿撕咬,一层一层扯下去,棉絮乱飞,一直扯到最后一层,郗阳才让他停手,不是,住嘴。
滕旭吓得冷汗直流,郗阳抱着雪嘉,面无表情看着他:“回去吧,回去告诉我舅舅,他要敢动裴然,我、杀、了、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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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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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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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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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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