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南忧又开做古怪的梦了。
这一次,与往常的梦境不同。
他没有梦见江呈佳,也没有梦见周源末。
梦中的场景既不在临贺,也不在北地。
一道光影晃过,他莫名来到了古郡长安,这个儿时曾居住过一年的地方。
宁南忧心中疑惑,不解自己为何会梦到长安?
拥挤的人潮带着他朝前行去。眼前景象瞬迁万变,再醒神时,脚步已止住。他定在了世族窦氏的高门林宅之前。望着眼前这座巍峨森严的府邸,心中涌出了一股熟悉感。
京兆左冯翊窦氏乃是千古大族,家宅屹立在红墙绿柳、翡翠星点的未央宫墙边,水榭桥旁,天瑜巷间,几乎没人敢从如此威严富丽的府邸前走过,路上行人稀少。
宁南忧端详着紧闭的红漆大门,念起了儿时那段遥远的记忆。
正当他感怀时,阖紧的朱门传来轰轰的声音。有两个小仆将沉重高耸的大门推了开来。
门槛之内,立着两个人——如雪山寒翠般冰清亮洁的年轻郎君与雕琢精致、粉嫩可爱的垂髫小儿。
宁南忧飘在府宅之外,盯着眼前这二人一脸愕然。
那年轻郎君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高雅矜贵之意,温风拂面,给人强烈的亲和感。
而站在他身侧的那名垂髫小儿却一脸冷肃,面无表情,有着与他现在的年纪完全不符的冰寒之气。小小的人儿,眼眸晶亮,却毫无波澜,失去了稚童该有的朝气。
多年过去了,宁南忧仍能一眼认出郎君是谁。
他便是当年名满天下、美誉大魏的窦家三郎——窦寻恩。
而站在窦三郎身边的那个垂髫小儿,便是儿时的宁南忧。
宁南忧观望着眼前之景,只觉得怪异非常。
他因何缘由突然梦见窦寻恩?这没头没尾的梦境到底再向他暗示着什么?
当他沉思时,门前温润如玉的郎君轻缓地蹲下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握住垂髫小儿的双臂,低柔的问道:“小昭远,今日三叔带着你去长安的猎场射箭好不好?”
仍是孩童模样的宁南忧,身上已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气质,面色平淡无波。
他平静的望着面前这位如玉般好看的郎君,沉默着没有说话。
窦寻恩略微一怔,遂小心试探道:“怎么了?小昭远难道不愿同三叔一起去射猎?”
孩童低垂着眸,心思很重,不愿理人。
窦寻恩颇有耐心的等候着,一双明亮的黑眸蕴藏着淡淡的柔光。
半晌之后,垂髫小儿有些迟疑的开口问道:“三叔,我还要在窦府住多久?母亲...什么时候来接我?”
孩童清澈洁净的双眸认真的看向眼前的郎君,带着一丝期盼、渴望。
站在台阶下,以旁观者身份观摩着眼前一切的宁南忧,明显察觉到窦寻恩抖了一抖。
身形瘦矮的小小郎君见窦寻恩不回话,便再次垂下了眸,语气悲伤道:“我知道了,三叔。我不问了。我就在窦府好好呆着。如果母亲不愿看到我,那就算了。”
他小小年纪,说出这番令人心疼的话来,让窦寻恩持不住自己,眉目凄哀,将孩童抱入怀中,轻声低语道:“昭远。你母亲不是不愿看到你。只是有些事耽搁了,很快便能接你回去。”
小小郎君任由窦寻恩抱着,不反抗,更不愿再多说一句。
台阶之下的宁南忧将此景收入眼中,心底掀起一丝波澜。当年,窦三郎待他确实十分好。
只可惜他们只有一年的师徒情分。再后来,他与这位清风济月、风华绝代的郎君便是阴阳相隔,再未曾见过面。
他记得,窦寻恩死的那日。皇祖父抱着他哭了一夜,嘴里絮絮叨叨念着的都是窦三郎的小字。
岑生...
宁南忧记得窦寻恩的小字,在心底默默念了两遍,继续抬眸朝梦境中呈现出的画面看去。
丹楹刻桷的窦氏大宅在他面前一闪而过,接踵而至的画面,是红枫庄前的那片枫叶林。宁南忧满腹疑团,只觉得自己所做的梦愈发跳脱难解,场景跳来跳去,毫无逻辑关联。
他在红枫庄前停了片刻,便抬步朝里面走去。
没行几步,便见红枫林的深处走来一男一女两人。
他们漫步在似火烈红的树林中,一左一右,青涩而甜美,悠扬而恩爱。
宁南忧彻底怔住,呆呆的望着向他走来的这一男一女,心里万般惊骇。
那高挑颀长、俊朗非凡的郎君,与那美近妖冶的窈窕女郎。一位是与他有着师生情谊的窦寻恩,另一位则是生他养他的亲生母亲曹氏。m.xiumb.com
宁南忧从来不知,窦寻恩年轻时竟与自己的母亲相识?
见他们二人的亲昵程度,仿佛有过一段旧情。
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只觉得心中涌起一股羞恼之意。
窦寻恩...竟与他的母亲有私情。
眼前的曹氏早已梳起了妇人的发髻。此时此刻她早就嫁与宁铮为妻了,却还在此处与窦寻恩幽会?
难道说,这些年来,宁铮如此憎恨厌恶他,是因为知晓曹氏与旁人有私情吗?
宁南忧从未对自己的母亲有过任何的怀疑。因此知晓窦寻恩与曹氏的关系后,才会如此震惊与难受。
红枫树下的男郎女郎紧紧相拥在一起,甚至缠绵拥吻。
他们二人郎才女貌,仿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与赤红的枫叶景融为一体,勾出一幅绝美画卷。
宁南忧却觉得这一幕十分刺眼。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心中满是酸楚与痛苦。
他应该早就想到的,母亲并不爱父亲,她的心另有所属。因此,也连带着不喜欢他。只因为他是宁铮的血脉。
宁南忧在一瞬间知晓母亲不喜他、父亲憎恶他的缘由,忽觉得可笑至极。
他垂下眼眸,神色苍白。
梦中境象又一转换。
烈红如火般的红枫之景转眼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撕碎。
莹白明亮的光一点一点拼凑,再次呈现在他面前的场景,是一片焦土残骸。
目光所到之处,皆是大火焚烧的痕迹,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摆在他的面前,阴森恐怖、惨不忍睹。
宁南忧蹙起额心,独自凝望着眼前触目惊心的景象,不明所以的扭过头,朝远处被大火燃烧着的城墙,一眼看到了城前牌匾之上所刻的金笔隶书——长安城。
他惊诧而望,反复确认这片焦土的名字。
无数遍后,才真正反应过来,这是古都长安。
明明片刻之前,他梦中的长安仍是一派繁华荣茂之景。怎么转眼间,这座承载了千年故事的都城便被一场大火吞噬,只剩下残垣败柳?
他露出古怪的面色,盯着已化成废墟的长安高墙,目光怆寒。
就在此时,熊熊烈火燃烧着的城墙边上,传来了几声凄厉的呼喊声。
宁南忧循着那声音踱步而去,衣袍所掠之处,穿过守城将士僵硬的尸体,如同空气般飘过。
大火仍然疯狂侵袭着这座古都。
焦黑灼热的城墙之下,一名身着玄衣蟒袍、外穿金甲戎服的青年郎君正紧紧拥着一位妇人的尸体,痛苦不堪。
他的口中不断喊着:“母亲!母亲!您再等等,等等我!援军马上就到。您一定能好起来。我...不能失去您!”
靠在他臂弯之中的美妇人,脸庞之上已了无血色,苍白如纸。
她凝视着抱她的这位青年郎君,满目苍夷,心有不甘。一双雪白细长的手颤颤巍巍朝郎君伸去,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说道:“昭儿...我的昭儿。你我母子之间的隔阂,好不容易消除...就发生了如今这样的事情。”
美妇人已上气不接下气。
青年郎君拼命摇摇头,眼眶噙着一汪眼泪:“孩儿一定有办法救您的...你我母子缘分未尽。母亲您不可以丢下我...”
他语无伦次,慌张无措。
立于一旁的宁南忧,盯着城墙角落里的这两人,心如刀绞似的痛。
城墙之下颤栗着的郎君,正是宁南忧自己。
而躺在他臂弯中奄奄一息的美妇人,则是他的母亲曹氏。
宁南忧不知长安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晓得曹氏为何重伤至此,只揪住心口,对眼前景象不忍直视。
纵然他心中埋怨曹氏对他冷淡如斯,却仍有不舍留念之情。
生他养他的母亲,纵然不爱他,也是他心中无法抹去的牵挂。
曹氏冲着郎君绽开笑颜,笑得十分温柔。
她从未对宁南忧这般笑过,总是板着冷冰冰、淡漠的脸庞,不让他靠近分毫。
如今,得知自己命无几时,反倒有种解脱之感,再没有任何约束。
“昭儿。别哭...母亲累了。这一生,对母亲来说太过沉重痛苦。就让母亲走吧...九泉之下,有我想见之人...我...我不想他等太久。”曹氏低低喘息,一字一句地说着,带着丝哀求。
宁南忧听之,更如烙铁灼心般绝望:“阿娘...你...真的要抛弃我吗?”
曹氏露出淡淡的笑容,默默不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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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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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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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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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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