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天罡大军凯旋的日子,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因为某条通商要道与西域一处小国交战不断,前不久才终于尘埃落定,顺利地拿下了古楼兰以北的商路。
对于城内以经商为生的大部分民众而言,无疑是件喜事,意味着往后来淮化的外族人将会更多,而他们前往别国做买卖,也更为得心应手,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燕山一行作为大绥的将领同对方谈判,足足五天五夜,到今日才得归来。
辰正二刻,黑压压的骑兵出现在远处广袤的地线之上,继而渐次逼近。
在北风中鼓动翻滚的蓝色旗帜,铁画银钩写着一个“绥”,而另一旁则是一个“燕”。
定远侯踞坐在马背上,耀金的肩甲冷冷泛光,单手握着缰绳,背脊挺拔得像条直线,满眼冷峭,目光锐利,甚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和他并肩的却是一名女子,乌墨长发以绛红的绸带束成低低的一把,轻甲利落且合身,衬得她既清爽萧飒,又凌厉迫人。
这便是侯夫人。
大军甫一过门洞,两边潮水似的欢声沸腾而啸,简直能淹没千军万马。
“啊啊!是定远侯!”
“侯爷百战百胜!!”
“今天的侯爷也是威风凛凛呢。”
“旁边的那是侯夫人吗!?”
“天啊,我见到活着的侯夫人了!”
有人拢着嘴大言不惭地嚷道,“夫人,嫁给我吧!!”
“我偷我爹的银票养你!”
听嗓音,那竟还是个姑娘。
燕山平日里本就不苛待百姓,闻言耳朵微微动了动,抽着眼角轻“啧”一声,也不太好发作。
满场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定远侯”与“侯夫人”,间或夹杂几个年轻将军的名字,但一路听过去,显然是观亭月的呼声最为响亮,甚至连自己都只是个当背景的添头,许多人分明还是特地跑出来看她的。
眼见如此,他不由在心头好笑地叹了口气。
真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他好歹在淮化风里来雨里去了四五年,观亭月才到这儿不过一年多,倒是都奔着她去了。
有时候燕山也费解。
不知为什么,她就有那么招人喜欢,明明平时也不常和城中之人往来,但偏偏男女老幼都敬她得很,比当地的父母官还有威名。
将兵马安置在了营中,吩咐完琐事,天已近傍晚,燕山疲惫且倦然地回到府上,不管不顾,先往书房的榻上一躺,只觉周身的筋骨都得到了极其舒展的释放。
观亭月正靠在另一侧,撑着头翻阅军报,见状把文书放下,视线里露出他的脸,“这么累?我叫人给你烧了热水,先沐浴再吃点东西……别那么早急着睡。”
“嗯……”
燕山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继而摸过来,头靠在她肩颈处,几乎把整个身躯都压在了她半边身子上,像一团熔化的泥塑。
观亭月艰难地吐了口气,垂眸睇他,“你知道你多重吗?”
“瘦着呢。”燕山半分没有要挪开的意思,“打了三十日的仗,腰都饿细了。”
他阖着双目,舒舒服服地在她胸口调整了个姿态,轻嗅着其锁骨间浅淡的香。
许是才洗沐过,她肌肤发散着润泽温热的湿气,闻之有些令人安心,安心到近乎快要犯困。
燕山揪起观亭月散在领口的一缕发丝凑到唇边摩挲,语气里隐约带着不满。
“……枉我早年间出生入死地和后元硬磕,好容易才给淮化换得一两年的喘息,若非当时执意要打,这地方如今不知穷成什么样。”
“他们倒好,转头便把我忘得干净。今天一进城,遍地都在叫你的名字……”
她听之不禁发笑,“你怎么连这种奇奇怪怪的醋也要吃?”
观亭月抬手搭在他的后背,“谁让你上回那么不小心的,如此明显的调虎离山也能中招,我若没赶过来,怕是还救不回那支商队。
“燕侯往后可别再犯这种要媳妇来救场的失误了。”
燕山不太服气地自鼻腔里挤出一点轻哼,“知道。”
说完,愈发加重了力道搂紧她。
“别人的媳妇这些人也惦记。”
他眼睛仍未睁开,但听言语,大概是不怎么高兴的,“侯夫人也是他们能叫的吗?”
观亭月别过脸,忍不住啼笑皆非,“不叫侯夫人,那不然你让人家叫什么?”
然后又不解,“你到底是吃我的醋,还是在吃你淮化城民的醋?”
后者在她下巴尖蹭了蹭,仔细斟酌片刻,觉得不好同自己的夫人计较,便选择一致对外,“当然是吃他们的醋。”
她却不怎么相信地掀起白眼,琢磨半晌,忽然若有所思拍拍他的肩膀,“诶。”
“话说回来,好像我们一家在外头都很容易讨老百姓喜欢的。”
“比方我爹,我大伯……相较之下,大哥他们倒还真没那么有名望。”
燕山终于撑起一只眼皮:“为什么?”
观亭月沉吟一阵,也不明就里,“不知道。”
“你不妨,将这看做是观家人的风骨?大概是我们家与生俱来的某种气魄。”
“嗯……”他仔细想了想,表示赞同,“确实有道理,便如……小时候我就老喜欢盯着你看,说不上来缘由,应该也不是因为外表,很难描述那种感觉……”
似乎,她身上有莫名能吸引人追随的光,仅是看一眼,就无法移开视线。
观亭月听他谈起过往,刻意挑上眉,“小时候,老爱追着我跑的男孩儿多了去了,像什么文昭,白录,顾少昂……哪个不比你模样俊朗,不比你功夫了得?”
“那又怎么样。”燕山已不是头回被她挑衅,一点不接招,“反正最后是我娶到你了。”
观亭月抱着他笑,手撑着青年的胸膛推搡道:“行了,快起来去把澡洗了。满身的灰土,还来蹭我。”
尽管打通商路与受降进展顺遂,却还有不少需要收尾的杂事。
第二日天刚亮,燕山便起身拟了份军情奏章,交给观亭月看了一回,两人一并修修改改,这才收拾着出门往军营去。
京城朝廷来的人多半已在那里等着了,他得把折子交给对方,或许还要交代些细节上的事情。
因为到得晚,营中早间的操练正好结束,是各伍自行切磋的时间。
一眼望去,四野里满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纵然天寒地冻,依旧单衣单裤,活动得汗水淋漓。
“将军!”
燕山沿途而过,部将们便纷纷停下比武,朝他见礼。
末了,又不忘向他身后规规矩矩地鞠一躬,“夫人!”
观亭月跟在旁边,闻言含着笑略一颔首。
若非要紧事,她极少到军中来,偶尔来了待得也不长久。在淮化这一年,只跟过几次巡逻和小战,认得两三个眼熟的参将。
几个不识相的小少年打完招呼,拎着刀枪没有要退下的意思,手肘你捅我我捅你地僵持半天,仿佛终于推出一个冤大头,迅速地小跑几步追上燕山的步伐,磕巴地问:
“将、将军,我能让夫人指点一下刀法吗?”
他才打完一场,热得浑身皮肤泛着不甚均匀的红色,貌似是硬着头皮开的口,说完就有点不好意思。
燕山驻足停下,意味不明地挑起一边剑眉。
就听另一个赶紧补充,“我……我也想让夫人指点……”
“还有我!我是练鞭子的。”
他终于好整以暇地抱起怀,把这一个二个地打量一遍,继而露出十分欣慰的表情,抬手去在每人额心上弹了个响亮的脑瓜嘣儿。
“你没师父吗?要指点找你们自己的师父去,夫人不用忙别的事了?哪有那个闲功夫教你们。”
“唔……”
一群男孩备受打击地捂着脑门儿。
很快,看场子的越骑校尉就火急火燎地跑了来,抄起大掌对着后脑勺一人抽了一记,他下手比燕山重多了,敲西瓜似的,声音颇为清脆。
“骑射都练好了么?一个个儿的,胆儿肥了!竟敢打扰将军。还不赶紧滚回去跑圈儿!”
他骂完,腆着脸朝燕山不住挠头致歉,“娃娃些不懂事,让您见笑了,见笑……”
于是忙不迭将一帮熊孩子拎走。
这种事虽不多见,但一点也不奇怪。
以往只要观亭月来军营,别说年纪小的新兵,就连校场上那些个伍长校尉都会陡然打起精神,切磋比试时嗷嗷叫得比平日里像多吃了三倍的饭,气势高涨得不行。
在去主帐的路上,燕山还在感慨喟叹。
“我可真像是你的跟班。”
自己这将军当得堪称失败,不仅淮化城里的百姓倒戈向外,眼下连麾下的臭小子也不亲他了。
观亭月知道他在冒酸水,漫不经心地调侃,“你不一直都是吗?”
视线逡巡于黄沙漫漫,生机勃勃的军营校场上,因为国力雄厚,兵强马壮,连空气里散发的气氛都是锐不可当的。
她边走边道:“我老早就问了,天罡营是仿着麒麟营当年的规制定下的军规么?上回瞧着便有种熟悉之感。
“要是老爹留下的兵书还在就好了,可惜丢失太多,我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讲了好一会儿话,没听他吭声,观亭月探头往前看了一眼,顿时明白了什么:“还在生气啊?”
他的背影笔管条直,走得六亲不认的。xiumb.com
“你知道我这是沾了你的光。”她笑着拿手指戳点他脑袋上的发冠,“大绥没什么女将,百姓也好,兵将也好,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
观亭月其实心如明镜,看得出来燕山在淮化里的威望极高,是那种……真正被全城上下当做自己亲近之人的感觉。
否则也不会对她爱屋及乌,放肆大胆的玩笑。
某位侯爷不曾回头,良久“哼”了一句回应她。
……听那语气,应该是被搔到了痒处。
送走了朝廷的人,燕山另有别的军务要处理,观亭月不好久留,便先行离开了。
半下午的时光翻阅军报,很快就能打发过去。
这两年边境的冲突不多,反而不断有小国遣来使寻求邦交,淮化的生意越做越大,也越做越远。中原的丝绸、茶叶、米粮拿到西域全是稀罕物,而别国带来的瓜果、牛羊亦深受达官显贵们喜爱,双方都尝到赚大钱的甜头,便一股脑忙着做买卖去了,无暇战争。
连折颜那么大一个部族,不久前也递来友好结盟的停战文书,一心想向地广人稠的大绥输出皮毛。
那位部族的少主叫勒木,对此事简直热衷到了极致,每回两国商谈属他最上蹿下跳,逮着机会便要同人打听观亭月的消息,似乎压根不在意当初被一脚踹出高墙的糗事,还时常主动提起,颇为念念不忘。
天罡营的兵将碍于两国缔交不好太给他脸色看,只得旁敲侧击地提醒:“观将军是我们侯爷的夫人,折颜少主,您就别想了,她是有夫家的。”
岂料,此人不仅浑不在意,还被激起了某种斗志。
“不妨事,在我们折颜部,最好的姑娘都是要配最好的男人,嫁人了也没关系,但凡足够英勇,都可以名正言顺把姑娘抢走。
他自信地握拳,“所以,我总有一日也能把她从定远侯手中夺过来!”
天罡将士:“……”
这人一点都不像是来友好邦交的。
燕山正在看折颜部呈上的帖子,前几页中规中矩,是老折颜王的口吻,希望他向郑重实传达折颜部的心意,找个良辰吉日还会亲自去京师拜见。
他读到末尾,手指一搓,发现后面还夹带了一张。
……那未留姓名之人大喇喇地让他替自己问候一下定远侯夫人。
站在帐中的军祭酒并没留意到自家侯爷阴恻恻的脸色,犹在汇报状况:“……折颜部军力雄厚,是个靠马背夺天下的部族,但自从前朝宣德年间起,就再没与汉人往来过。折颜王恐怕乍然面见天子会有不妥之处,也命属下私底问问将军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燕山把最后那一张问候书攥成了一团废纸,轻飘飘地丢开,冷淡道:
“建议找个夫子,去给折颜部上下学学礼仪……尤其是少主,能不来大绥,最好就别来了,免得给他爹丢人现眼。”
军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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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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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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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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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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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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