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亭月将打来的两份水交给了馆中的大夫,便由一位学徒模样的小姑娘上前帮她检查后肩的伤——毕竟方才只是简单包扎,暗器带毒,还是得再做处理。
解开上衣的时候,燕山就抱着双臂,剑眉深锁地在边上看,一点也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倒让那女孩儿显得十分尴尬。
她只好在原地清嗓子,清了三回也不见对方领会自己的暗示,正在怀疑此人是不是有一些缺心眼,就听到青年冷淡地开口:
“别咳了,她这伤都是我包的,有那个工夫在意我,还不如赶紧给她换药。”
“……”
头回碰上这么理直气壮的登徒子,小姑娘一面在心里连珠炮般的腹诽,一面飞快给观亭月清洗伤口。
后者约莫是在想什么事情,兀自垂眸出神,便没怎么留意滑到腰间的外衫。
燕山在旁瞧得直皱眉头,似乎忍了许久,最后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单膝蹲下,用手替她把衫子拢着,十分认真地遮住前胸。
观亭月:“……”
这男人龟毛的程度好像她爹。
透骨钉上的毒和外面的瘴气应该是同宗同源,想要彻底清除暂时无法,但幸而她所中不深,尚且不至于陷入昏迷。
在等待大夫检查井水与河水的空闲里,观亭月轻捂住伤处,踱步至医馆内院的厢房外。
五六个药炉皆在忙着冒白气,四周交织着几股浓重的苦味,闻之很令人难受。
前几日送来的病人大多安置在此,有巡逻的捕快,负责军防的守城卫,亦有不少寻常百姓。
因为闻说她在这里,许多人甚至是从外乡拖家带口回来的,恰好赶上这场瘴气。
眼下俨然腾不出多余的房间来医治病患,连院中都临时搭了个简陋的小棚子。
病情发展至今,众人脸上逐渐铺满大片的紫黑色,昏睡的时日居多,就连睡着,在梦里也仍旧哀哀低吟。
观亭月静静地凝视屋内的情形,目光从每一扇门中流过去,不知在想什么。
廊下有两个病者的家眷像是发现了她,传来一点细碎的轻语。
“咦,那不是观将军吗?”
“嗐——”眼见女人准备上前,丈夫抬手将她拦住,“你干什么去?”
“我去问问观将军这瘴毒解药的事情呀。”
“嘘,别打搅将军。”男人低声提醒,“她肯定还在想法子,你就莫要添乱了,我们动静轻点。”
“哦,好好好……”
……
这里几乎听不见城外的污言秽语,端着草药的年轻学徒匆匆自观亭月旁边经过,恭敬地问了句好。
“观将军。”
“嗯……”
她眼神温柔,一路追随小学徒行远。
——“观亭月,如果不是你,他们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局面。”
——“你这一身的孽障,将来下了阴曹地府,注定是要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的!”
背后,某人散懒的足音恰如其分地停在耳畔,语气依旧是漫不经心:“你是不是想起八年前了?”
燕山瞥着她青丝微垂,棱角柔和的侧颜,“那个时候苦守在城里,前无援军,全是追兵。背负着上千条人命在身,每天都很不好过吧?”
这句话仿佛是令她回忆起了一些过往,观亭月眼睑低垂着眨了眨,笑容里竟满是释怀,“是让我想起八年前了。”
“只不过如今的情形,比起当时已经好了太多。”
昔年战火纷飞的土地上,人人都对官府心存芥蒂,所有人皆带着敌意,哪怕观家军这样声名显赫,依然遭受不少非议。
她待在城里的每一日都是煎熬。
民众不信任她,驻军质疑她,入夜后,家家户户的啜泣声犹如利刃,一寸一寸割在心头。
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霜剑风刀。
“所以,你做过的事,好坏旁人是看在眼里的。否则他们也不会祭奠你了,不是吗?”燕山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总有人支持你的。至少……至少你哥会。”
他后半句改口得过于明显,好在观亭月并未注意,她只是微妙地一怔,继而赞同地淡笑。
“你说得对。”
“你说得对啊……”
观亭月重复时轻轻吐出一口气,眸中有星光亮起,心情不错地信手拍了拍他的侧脸,一如小时候拿他当小狼崽那样。
“燕山,我发觉你现在真的越来越会宽慰人了。”
她没带面罩,因为受伤失血的缘故,笑容无端透出点病弱来。
不远处的大夫正握着两只竹筒,形容沧桑地往此处走,观亭月说完,便自然地绕过他迎了上去。
原地里唯有燕山还保持着八风不动,双手抱臂的姿势。他偏头轻抿嘴唇,半晌才用指腹摩挲着发红的耳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在后面。
“让将军久等了。”
医士礼貌性地作揖,“我与几位徒弟适才几番尝试,可以断定这两壶水里皆无瘴毒,是能正常饮用的。”
果然。
观亭月的眼底闪过一瞬清明。
随后她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神色坚毅地冲大夫颔首,“好,我知道了。多谢。”
出了医馆的大门,燕山看出她步子分明有些急。
“此人不愿意在食水中下毒,或许是他自己也住在城里……他是本地人?你想查清的,只是这个?”
“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他问了那么多,观亭月却一个也没回答,她驻足时,双目定定地投向灰白无垠的苍穹。
突然自言自语道:“快下雨了……”
燕山闻言,同样瞥了眼天色。
起了几日的大雾,空气中湿意极重,确实是该下雨了。雨水能够洗净雾和霾,对他们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燕山:“不过……瞧这情况,一时半会儿不见得能变天。气候的事情本就变幻莫测,很难说得准。”
按照此前的约定,明天是他们最后的期限。
倘若运气好,几个时辰后降雨,那这件事还有得一搏。
可如果是明日呢?是后日呢?
病床上那些体弱气虚的人,经得起她这样的豪赌吗?
“老天爷真要长了眼睛,起雾瘴的第一天就该来场暴雨的。”
客栈的大堂内,观行云坐在茶桌后,翻起一个杯子在手中把玩,旁边的江流三人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看他。
“指望天下雨,倒不如指望自己靠谱些——依我看还是用老办法,再找几头牛马,咱们就从此前那条路入手,多试个两三次。”
“至于毒烟……也好办,让捕快先带着人进地窖里躲上一夜,等瘴气消散了再出来。”
观亭月站在支摘窗前一直未曾言语,外面的云聚集得极厚重,长空沉甸甸的压在头顶,像随时会塌陷一般。
城郊的黑衣人大概也骂得累了,隔好一会儿才阴阳怪气地吐一句话。
——“我原本无意伤害安奉百姓,大家同为苦命人,我们之间是没有恩怨的。”
——“只要肯交出观亭月,我保证解药双手奉上,这条贱命任凭你们怎么处置……”
守在柜台后的小二听闻此言,偷偷地往窗边瞥了瞥。
她的视线就此一收,被伤势侵染的脸苍白又坚韧,“不必如此麻烦,我已经想好了。”
观亭月转过身来,“便按他所说,我亲自走一趟那十丈之路。”
“什么?!”观行云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患上了什么隐疾,重复问道,“你……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连燕山也忍不住皱眉望向她。
后者平静地解释:“用轻功顶多只会触发两次机关,能将毒瘴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这是目前为止最有效的办法。”
“最有效的办法?兜了个大圈子,上赶着给人家送命?还平白挨了那么久的骂,你可真行啊,我怎么不记得你还有找死这种本事。”他快被这风骚的决定给气笑,刷的展开折扇,不住替自己降火。
观亭月且由着他自己在一边儿冷静冷静,心平气和地分析道,“我想过了。”
“对方制造这么大一场毒瘴,要准备的药材必然十分可观,加上那些埋在下面的暗雷……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他肯定谋划了许久,而谋划此事时,未必知道我尚在人世,所以,我的出现反而是个意外。”
燕山思索道:“你的意思是……这人其实最初的目标原本不是你。”
他抬眸,“应该是整个安奉城?”
“对。”她点头。
冬季并非是瘴气滋生的好时机,加上降雨频繁,如果是她,更会选择在盛夏时节,蚊虫遍地,疫病多发,几乎是如虎添翼。
或许正是由于对方偶然得知她在城里的消息,才不得已将计划提前。
“因此,说什么与安奉城民没有恩怨,多半是假的。”观亭月神色微沉,“他对这座城的恨意,恐怕只多不少。”
书里总写“舍身取义,为国捐躯”,诵读之时不过是干巴巴的两行字,当落到自己头上,又有多少人真的肯心甘情愿用一己性命,换不相干人的平安。
大概在他的眼中,这些老老少少都是不配活下来的。
凭什么我在意的人死去了,而你们还踩在他的尸体上,安居乐业呢?
观行云不由烦躁地收起扇子,“你既然心如明镜,那为何还去送死?他都要和安奉城同归于尽了,难道会与你践行什么承诺吗?”
“因为如今只有他手握解药。”观亭月语气仍旧笃定又坚持,“所以,我不能不去。”
“你……”后者咬咬牙,仍不死心,“可面罩挡不住大片毒烟,你会中毒的!”
她不为所动,“反正最终能拿到解药,中毒就中毒了,有什么要紧?”
“问题是你撑得到那个时候吗!”
观亭月:“撑不到,也要撑。”
“……”
数年过去,自己这个妹妹不仅口才见长,还和从前一样的固执!
观行云已是劝得黔驴技穷,无计可施。
他没奈何地用扇柄在掌心一打,长叹道:“罢了,你执意要去的话,那我替你。”
“我的轻功比你好,努努力,说不定只碰一次机关。”
“不用,这毕竟是我的事。况且——”她推拒道,“三哥你脚程快,我另有别的任务交代给你。”琇書網
说完,观亭月回过头来想寻燕山,对方却堪堪上前一步,微启双唇正要开口:
“我……”
她皱着眉不着痕迹地打断,“你不会也想说什么‘替我去趟雷’这种傻话吧?”
燕山:“……”
他方才确实是有这个打算的……
“林子里的暗处躲着几名弓手,我一会儿动身之际,他们必有所行动,我需要你替我生擒他们。”
燕山欲言又止,深深地看她,“那你呢?”
观亭月地目光沉默地落在下方,良久才长长地吸了口气,神色坚定得磐石无转移,“你说过,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会支持我的,对吗?”
他当下并未察觉到此话有什么不妥,只颔首嗯了一声。
“好。”她很轻地笑了一下,“那就够了。”m.w.com,请牢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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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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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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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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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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