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中等的身材,相貌并不出众,而且也不再年轻,眼角已有皱纹,头发间也夹上了根根银丝,但是却有着一种娴雅而不失干练的气质,使得她依然有着强大的魅力。她身上仍然穿着白色工作服,肯定是直接从她工作的地方赶过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这一路过来走得很急,额头上全是汗,气喘吁吁的,到了急救室门口,她甚至来不及跟萧剑扬打招呼,直接就问:“我爱人他怎么样了?”m.xiumb.com
萧剑扬说:“在基地观看飞机试飞的时候突然吐血昏倒,现在还在抢救。”
女子面有忧色:“他吐血了?吐了多少?”
萧剑扬说:“吐了几大口……”目光从她胸前的工号牌扫过,哦,姓钱,是个电子工程师,这年头电子工程师可是高级技术人才。
钱工程师见他看着自己的工号牌,主动介绍:“我姓钱,在成飞工作,主攻方向是电传和火控,军衔是大校。”
和文工团一样,军工系统里很多高级工程师都有军衔,军衔越高,资历就越高。相对于野战部队而言,在文工团和军工里要晋衔是很容易的,四十来岁就做到少将的一大堆。但这种军衔更多的是国家对他们能力的一种肯定,一种激励,并没有指挥军队的能力,一个军工少将能指挥的大概也只有国家配备给他的警卫排,位高权轻说的就是他们。不过这位女工程师一介女流,才四十岁左右就晋升大校了,那能力也算是出类拔萃了。萧剑扬立正敬礼:“首长好!”
钱工程师抿嘴一笑,说:“不用喊这么响,谁都知道我这个大校手下一个兵都没有的。小伙子,你是哪个部队的呀?怎么会跟我爱人在一起?”
萧剑扬说:“我是第14集团军的,因为一些任务跟金先生有所交集。”
他没有说实话,金南一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跟正规野战部队有什么交集,这一点钱工程师是知道的,不过她没有说破,只是笑说:“很高兴能认识你。”
然后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看着急救室门口那显示正在急救中的灯发呆。
金南一的病情似乎很严重,大半个小时过去了,急救还是没有结束。萧剑扬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金先生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怎么会突然吐血昏迷?”
钱工程师蹙着眉头,很难过地说:“是……癌症。”
萧剑扬骇然:“什么?癌症!?”
钱工程师说:“准确的说,是胃癌。”
萧剑扬难以置信:“前几年他都还精力旺盛,体魄健壮的,怎么突然就得了胃癌?”
钱工程师说:“这几年他一直心情抑郁,几乎每天都借酒消愁,几年下来身体就垮了,时常闹胃痛,而且痛得死去活来,强效止痛药都不怎么管用。今年年头我硬拽他去医院检查,结果才得知他患上了癌症,我当时都吓傻了。”
几年来天天借酒消愁,把自己喝得得了胃癌……
萧剑扬心里发堵,看样子这些年金南一也不好受啊。他问:“他为什么要借酒消愁?”
钱工程师摇头:“我不知道。”
萧剑扬哂笑。是啊,她怎么可能知道?金南一可是极具传奇色彩的编外特工,保密意识不是一般的强,他不想吐露的秘密,哪怕是他的妻子,也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钱工程师紧接着说:“但是我大致能猜出一些……他疯狂酗酒,很有可能跟你有关。”再次看了一眼仍然亮着的急救灯,叹了口气,指指旁边的铁椅子,说:“看样子还要等一阵子,我们坐下来说吧。”
萧剑扬依言坐下。
钱工程师坐在他身边蹙着眉头说:“该从哪里说起呢……他带你去看过那架飞机了吧?”
萧剑扬点头:“看过了,是一架非常漂亮的飞机,跟F-16、F-18、幻影-2000相比毫不逊色。”
钱工程师笑:“你知道的还真不少。那你知道为了研制出这款战机,我们花了多少时间吗?”
萧剑扬摇头:“不知道。”
钱工程师说:“我们研究所在1984年接到了研发第三代战机的任务,然后反复的研究、论证,夜以继日,咬牙坚持,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攻克了一道又一道技术难题,直到今天仍在攻坚克难。那时候,”她露出一丝惆怅,“那时候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啊!国家拨下来的研究经费是那样的少,不管怎么省都不够,研究所的职工发不出工资是家常便饭,加班到通霄却没有一分钱的加班费也很寻常,抓整个项目的总工程师因为总是发不出工资,他的爱人要去菜市场捡别人丢掉的菜叶,而他在下了班之后要出去卖烧鸭挣点钱补贴家用……我刚加入这个项目的时候才二十七岁,还很年轻,可一转眼,我头发就白了,眼角也长满了皱纹……十五年了啊,这十五年来不断有人因为坚持不下去了而选择退出,又不断有更年轻的人才加入,十五年前我在我的小组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字辈,五年后我就成了组长,跟我一起加入这个项目的那批同行,已经走得一个不剩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萧剑扬听来却是一阵阵心酸。这些年来军队过得很不容易,各军工厂则更加艰难,大裁军和在军事方面投入的大幅减少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大量军工厂被裁撤,军工人员的福利直线下降,到最后连温饱都没法解决了。大批军工人才因为太过艰难而选择放弃,但更多的人却选择了咬牙坚持,吃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只为了心中那个强国、强军的梦想,而钱工程师就是其中的一员。他衷心的说:“你们辛苦了!”
钱工程师轻笑:“没什么苦不苦的,十号工程就是我们的孩子,只要这个孩子能顺利诞生,肩负起守卫共和国万里碧空的重任,吃再多的苦我们也心甘情愿,我们选择做军工,为的不就是这个么,追逐梦想,哪有不吃苦的?吃苦我们不怕,真的不怕。”说到这里,她有些痛苦的绞扭着手指,说:“但是我们怕没钱啊!生活上的困难我们可以克服,技术上的难题我们可以一个一个的去啃,但是经费短缺这个大难题,我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多年来,整个项目磕磕绊绊的,好几次陷入停滞,上级甚至有人扬言有苏-27和歼八就够了,根本就没必要自己搞一款三代机,这个时候我们真的是心如刀绞啊。比如说1995年,我们经过艰苦的谈判,从国外引进几项关键的技术,这几项技术将决定着整个项目的成败,订金都交了,但是资金迟迟没有拨下来……总师去求了好几次,上头就是不肯松口,后来才知道,这笔原本应该拨给我们的钱被拿去买苏-27了。这点钱真买不了几架苏-27,但它却可以救整个项目一命,然而上级还是这样干了,坚决不拨钱!”
萧剑扬苦笑。这年头空军的思路非常乱,一门心思要尽快赶上国际先进水平,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赶。他们一方面节衣缩食省出大笔经费从国外引进昂贵的战机和技术,一方面又不敢让飞行员放手去训练尽早形成战斗力;一方面希望军工尽快拿出能与西方抗衡的战机,一方面又不信任军工科研人员的能力不肯给多少经费,按着自己的需要下达研究任务,在研究项目完成了大半的情况下突然觉得这东西不是自己想要的,直接让项目下马这种坑爹的事情屡屡发生,沈飞、成飞、西飞等集团给坑到吐血。他们不待见国产机,截下国产机研究项目的经费去进口先进战机这种事情干了怕不止一次两次,他们丝毫没有想过这样很有可能会让原本充满希望的第三代战机研究项目饿死!
“当时他休假来找我,我因为项目进展不顺利,对他大发脾气,他了解了整个项目目前的困境之后,没说什么就走了。两个月后,在即将到达最后期限,再不交钱合作方就要视我们为单方毁约而终止合作并起诉我们的时候,上级突然拨下了大笔资金,在最后关头拯救了合作项目。此后我们的经费突然就变得充裕了,几乎每一次申请经费都能顺利通过,当时我们简直就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从十号工程开始以来,我们还没有试过这么顺心的!我们找总师打听,总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光是我们,就我所知,有好几个关系着国家安全的绝密项目也是一样,经费一下子变得充裕起来,项目进展大大加快,大家都非常惊讶。”
“那年年底的时候,他退下来了,转到了一个比较清闲的部门。退下来之后,他无所事事,整天喝酒,简直是往死里喝,喝醉了就哭,就喊,谁劝他他都听不进去。他说他欠下了一笔良心债,这笔债只能用死去偿还,他活着就是受罪……这些话都是在他喝得大醉的时候说的,小伙子,你是没有看到当时他那种眼神和扭曲的表情,真的太吓人了,好像整个灵魂都要被吞噬,被撕裂了一样。查出患了胃癌之后我和孩子们求他去治病,他坚决不去,他说他早就不在乎这条命了,只是还欠别人一个交代而已……”
钱工程师看着萧剑扬,轻声说:“他说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萧剑扬没有说话。
钱工程师说:“我不知道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但我能猜出,我们经费突然变得充裕起来,跟他绝对脱不了关系,而他在这一过程中对你和你的战友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嘴里不说,心里却愧疚万分。”
萧剑扬艰难地说:“其实……”
钱工程师握住他的手,打断他:“不用向我解释,这些事情不是我应该知道的。只是孩子,我求你一件事,你……你能原谅他吗?”
萧剑扬闭上了嘴巴。
能原谅他吗?他所做的事情固然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却把铁牙犬中队当成了牺牲品,将他们抛出去吸引敌人的火力,导致九名队员阵亡,伏兵重伤,整个中队几乎不复存在,这样的人,真的值得原谅吗?
钱工程师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哀求:“他这辈子也许做错过很多事情,但绝对无愧于国家,无愧于自己在党旗下的誓言!他是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但他已经被这笔良心债折磨了好几年,并且患上了绝症,他是一心想用他这条命来还债的!孩子,求求你,原谅他,好吗?”
一个小时后,急救室的灯终于熄灭了,金南人被护士从里面推了出来。钱工程师迎上去焦急地问主治医师:“医生,我爱人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抹着额头上的汗说:“他是心情过于激动导致病情恶化,现在没事了。不过……”他皱着眉头说,“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尽快让病人动手术吧,他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再这样拖下去就要晚期了,到那时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钱工程师六神无主。
萧剑扬问:“如果动手术会怎么样?能康复吗?”
医生说:“他现在的情况还算好,癌细胞仍集中在病灶没有扩散,只要动手术切掉三分之一的胃组织,然后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就不会再复发了。”
萧剑扬问:“手术危险吗?”
医生说:“癌细胞还没有扩散,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这样的手术算是比较轻松的。”
萧剑扬说:“谢谢。”
两个小时后,金南一在病房里醒了过来,看到萧剑扬守在床前,他有些纳闷:“我不是在看飞机试飞吗?怎么到医院来了?”
萧剑扬按住他不让他动:“你突然吐血昏倒了,我们把你送进了医院……别乱动,现在你的身体很糟糕!”
金南一不在意的笑笑:“没事,我的身体我知道,围着整个国家走一圈都没问题。你准备一下,明天我带你去包头看坦克,我们国家花了十多年时间研制出来的第三代主战坦克,今年国庆的时候它还参与了阅兵呢……”
他说的是98式主战坦克,在国庆节阅兵的时候亮相了,低矮而巨大的车身和修长的炮管给萧剑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很想亲眼看看这头凶猛的钢铁巨兽。但他知道金南一的身体绝不允许他带着自己全国四处奔波了,他说:“不用了,我在电视上看过了。”
金南一有些失望:“真的不想去看看实物吗?”
萧剑扬说:“以后有机会的……”他凝视着他蜡黄消瘦的脸庞,声音微微有些哽咽:“金先生,我原谅你了。”
金南一有些失神:“原……原谅?”
萧剑扬一字字说:“你没有骗我们,我们在奈曼山流的血都是值得的,所以我原谅你了,你就听医生的,积极配合治疗吧。不要再折磨自己,因为你并没有错。好好的活下去吧,不要死……和我并肩战斗过的人已经没几个了!”
金南一怔怔的看着他,眼泪喷涌而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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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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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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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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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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