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已在此独立片刻。昨夜天家使者至长门巷,宣她次日进宫。一句话令她喜忧参半,夜不成眠。如今立身宫闱,心惊之外又添疑惑,不知何故。然站在高阶之上,俯瞰过去入眼之处宽阔无两,甚至可窥见云阳百姓家,一时间百感交集,难以言说。唯见远处覆满白雪的宫阙檐角经风受雨之后分外傲立,这才挺直腰板,收敛神容。
忽听宫门开启,两人同时笑谈步出。一人褐裳蓝裙,若先前猜测不错,应是常伴君侧的崔长照。另一人青服紫绶,看上去已过六旬,须发虽白,但精神奕奕,见到明月时脚下停了一步,旁边内侍忙道:“这是陆令公。”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陆放。明月躬身施礼:“拜见令公。”
陆放微微抬手只道不必多礼,便让崔长照留步,往中书监去了。反倒是崔长照有心打量她一阵儿,道:“今日装扮不如青服爽利。”
明月心想,那是官服,她既被免职,万万不敢再穿的。只是这话不好说出来,只对着她柔柔一笑,便低下头去。
乾元殿为宫中大殿之一,和昭明殿同为二圣处理政务之地,其威武宏状自与旁处不同。明月进去步步小心,不敢胡乱举动。只是眼睛知人意,忍不住暗暗觑过去,祥云绕柱,玉髓生烟。着淡绿色衣裳的宫娥随她同时进来,只听脚下无声,齐齐列于两侧。玉阶之上长案横摆,遥遥见一人独坐,姿容秀丽却难掩满目威严。
仿佛触及她的视线,不过随意一瞥,明月就似振翅蝴蝶一般软腿屈膝,顺势跪拜:“臣拜见陛下。”伏身尚觉居高临下的视线迟迟不去,沾衣的细雨此时纷纷自裙尾窜入,凉飕飕地像毒蛇贴近肌肤,让人忍不住冷汗淋漓。
“起来吧。”
明月应声谢恩,起身站立。
倏忽只听一声轻笑,魏羽凰道:“我看过你的文章,也见过你在静园写的诗。那你说说,我为何要让你们入朝。”
开女官春选一经传出,不止朝堂震动,民间亦是沸腾,多有猜测。但众说纷纭,谁也不知圣心所想,简直成了一桩悬案。
明月心底打好腹稿,方谨慎说道:“自立国以来,议政的女子大多出身贵族或内廷,她们议论参与朝政大多隐于幕后或借力施为,并未真正同男人一样立身朝班,得到深入郡县的机会。无论朝野,总是男人更有优势,而一体忽略女子的奉献,乃至对她们所遭遇的不平习以为常。便是读圣人书,也难见女子留名。难道女人不事生产、不曾缴纳赋税?她们下地种粮、采桑织绢,国盛民强岂能少得了她们。可是纵观各朝政令律法,或是将她们忽略,或是其中大有不平。臣看《永平律》,虽多处做了修改,立意甚好,但实际执行者多为男子,又不能体恤女子悲辛。倘若遇上明断是非的尚可为她们一论。若是遇上糊涂结案的,岂不是冤枉弱者。陛下天恩浩荡,以天下女子命运为考量,臣每每思此,都倍加感动。”
明月说得情真意切,也却是因此有感。她家中姊妹十一人,明璇身为长女,精于计算,有意继承家中商业。父亲却坚持不允,道是于理不合,女孩家怎可如此。明璇耿耿于怀,空有才华无从施展,怀抱明珠却无人赏识。若是有朝一日,女官稀松平常,女商、女先生等等遍地开花便也不算奇怪。
她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忘不了明璇被拒时的怨恨哭声。亦难忘长姊夜里抱着她流泪,说生为女儿又非她自愿,如有来世宁为花木。
大殿里安静地仿佛能听见香雾缭绕之音,胆大的宫女偷偷抬眼看她,跪着的身影明明瘦弱难经风吹,在这凛然气氛中却纹丝不动。她们半是懵懂半是叹息,叹她妄想无知,世道如此都谓平常。
不解的视线在明月身上流连未去,又听高座上说道:“知易行难,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随后又问明月:“你的老师是赵成逸?”
明月琢磨不透她的用意,只应了一个是。
“他不是一向顽固,又坚持士庶之分。”
明月应道:“臣的母亲出自赵氏旁支。老师亦是臣的舅父。”
而后只听魏羽凰轻轻一笑,像轻羽一般划过去:“他们这些士族不是最不愿与旁人联姻。”
话意中似闻轻视,明月心知为何却不敢表露。当年赵成逸竭力反对南北合流,誓不与南人为伍。几次三番在朝堂上唇做枪舌当剑,与魏霄等人打得难舍难分。而他挂冠离朝后反而声名更甚,跟随者众。
明月敛神再道:“凤城一役中,祖父于外祖一家有恩。”
她忽然想起因为恩情而嫁入明家的母亲。母亲善棋爱书,父亲却不喜这些,两人总是沉默相对。年年新人进来,母亲的脸上依然温着笑意,还劝慰两位姊姊不要介怀。她和姊姊们同仇敌忾,藏在母亲的怀里说不喜欢那些人,母亲也不该喜欢她们。母亲竟笑不可支,笑话她年纪虽小想的却多。在她执意逼问下,母亲才将往事说与她听。
围城之战,已经很久没人提起了。魏羽凰望着阶下似乎陷入沉思的身影,抚着案上的浮纹想着。枪林箭雨,红衣白裳,分不清是血是泪。那是最艰难的时候,也是勇气最盛的时候。只要闭上眼,眼前仿佛就演绎着血腥厮杀,攻守之间刀光剑影连连,退无可退,瞬息血流成河,死尸成山。每每思及此,都告诫自己当引以为戒。
“臣的母亲说,兵祸四起,民不聊生,实乃国家、百姓之不幸。但陛下临城督战的英姿却让人一生难忘。”
“你们应当忘却。”不该忘的是她,而不是生于长于苦难中的百姓,“南北共治二十年,不忘如何水乳相融。”
明月知错,伏身再道:“臣失言。但臣以为众人因此而铭记的乃是陛下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她稍顿片刻,见魏羽凰并不开口,硬着头皮往下道,“圣贤有云,无国何来家。臣未经战火,不见杀戮。然每每听闻凤城一战,都令人胆战心惊,忧患丛生。大雍享太平二十年,但周边外族强敌仍在,无时无刻不对中原虎视眈眈,伺机再侵。臣等牢记战火,亦是对自己有所警醒,不可沉湎一时安乐。”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方觉额上沁了一层冷汗。此时乾元殿无声无息,更添几分忐忑。
崔长照正当时宜地轻笑出声,替她解围。
魏羽凰亦是笑道:“你却是有心。要是朝中众人皆和你一样,我就不必发愁了。”
明月脸上一红,低头盯着地上的暗影。魏羽凰借机又问了她对于用人、设防的谏言,明月绞尽脑汁倾尽所能。或所言不合乎实际被魏羽凰驳斥,或正中要害得其赞赏。君臣一问一答,上至国家大事,下至黎民百姓。愈往后明月愈心惊,深觉自身根基浅薄。
幸亏魏羽凰点到即止,见她面带难色也就放过,转而问道:“我离凤城已久,凤城可如旧?”
提起故乡凤城,明月精神陡然一震,恨不能将一毫一厘都说个分明。不过她好歹记得是在乾元殿,压抑思绪略提几处风光、人文等紧要之处。提及当年隐世之人广收弟子授道解惑时,魏羽凰连连点头,称正该如此。
退殿时天色将暗,明月望了望天边,约莫要下雪的症候。经冷风一吹,两边鬓发都觉寒意。外头候着的内侍早得了吩咐替她引路,“秘书郎这边走。”
明月浅笑谢过。离殿前得来的消息让人又惊又喜,两道弯眉都染上喜色。孰能料到她因祸得福,离了左民部而入秘书监呢?
内侍看她脸带雀跃,在她身边提点道:“秘书令跟随陛下多年,很受敬重。只是不苟言笑,秘书郎不必介怀。”言北楼此人明月早有耳闻,亦是围城之战后被提拔重用。听说他谨言慎行,绝不会从他口中透露出不该说的话。
秘书监设于乾元殿左近,方便魏羽凰随时召唤议事。言北楼昨日就得了口谕,见人领了明月到来,只是嘱咐了几句。提到秘书监近伴君王,当行劝谏之责。诸事禁漏泄、禁稽缓、禁违失、禁忘,一旦行为有差,必当严惩。明月明白关要,一一详记于心。之后又去拜见秘书监众人。
等到离宫时分,薄雪漫降,天暗成幕。
明月行于宫墙一侧,前方一人手持宫灯撑伞走得缓慢,风声呼啸卷起他的衣摆,青色的袍子飘飘烈烈,吹得人两眼发酸。分明久未相见,可入眼的刹那她已认出前行之人。陈妙言的话犹在耳侧,此时此刻却让人难进难退。
许是察觉身后脚步声,陈致宁转身相望,雪花藏入鬓发如琼珠。
漫漫飞雪中,只见两道身影间的距离渐渐拉短,最后并足而立。青服绿裳连着宫灯同行,长靴经过之处吱吱作响。伞面倾斜,陈致宁左肩同道旁地上一样,也覆了一层霜雪。两人寂寂无语,又好似并不需要多余的话。
出了宫门各自的车马都候在一旁。明月先行别过脸说道:“我先回去了。”
陈致宁点点头,将手中的宫灯递给马夫,嘱咐道:“雪天路滑,路上小心。”
车马将启,又闻僮子急急赶过来,笑语数声:“明娘子,我家郎君说,这坛酒赠与娘子,贺娘子入秘书监。”
明月接过来,虽未开封亦闻酒香。她凑近再嗅,好像和杨玘生辰那日陆霜龄送来的酒一样。那日她心不在焉,唯独赞了一两杯酒。也许是陈妙言回去说与他听的。
“我家郎君还说,酒性最热,务必烫暖了再喝。”又把手炉递过来,一边解释道,“尚书府近得很,一会儿就到了。可长门巷距离还远,天寒地冻,请娘子珍重自己。”
明月想说,这些紫梢她们都备好了。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拒绝,最后只掀开帘子一角道:“多谢。”
恰当时陈致宁眼前的密帘上卷,四目对上,明月连忙垂下眼眸,正坐回去。而后鞭扬马走,分道而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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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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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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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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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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