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之间,她已在左民部任职两月有余。因陈年积案较多,便将她安排在水利曹任职书令史,承担文书出入数目稽查、抄写之职。头几日有尚书郎引荐,堪堪认得几个人,也遇到对女官质疑者,明月谨遵教诲不发一言,倒让旁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得了个没趣。
“明书令史。”一人扒着窗招呼道。明月抬眼,眸中隐现笑意。唤她的是一个圆脸的青年男子,名唤孙宜,亦是左民部一员令史。不过与她有所不同,孙宜之父为湘成郡太守,三年期以恩荫入选禁卫军,因不为上峰所喜辗转入左民。
明月拿镇纸搁在文书中间,小步走过去,四下顾盼。孙宜不在意道:“你不必担心,这里离尚书郎远着呢。”
这几日明月与他们受命一起整理往年各地修建水利文书,从地方呈文、台监议论乃至耗费多少、工程如何都得一一整理成册,颇不得闲。正好借机趁隙远望,一边与孙宜搭话:“你那处可整理好了?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孙宜为人爱笑,闻言右腮便现出笑靥:“没事找不得你么?”
明月甫来那天,孙宜替她解围,还曾提及家中小妹几多羡慕,可惜年岁尚小不得赴京。因而对他颇有好感,亦笑道:“倘若是晚上饮宴喝酒我可不去。”
孙宜闻言惋惜道:“今日周兄生辰,原想请你凑个数。”他提起的周兄名唤周屈,两年前春选榜上提名而入左民,生的虽不出众,行事却极为细致认真,故而多得人缘。
明月领他的情,倚窗道:“便是我不去,礼定要送的。”
孙宜此行目的已成,也知她一女子夜晚与人同游不好,就道:“我先与他们商量再告诉你。”
明月点点头,见他走了两三步又跑回来叮嘱:“你也不必多送,省得碍了旁人的眼。”
至下午放衙,孙宜果然又来,明月回了长门巷,即命明山取了贺礼悄悄递与孙宜。次日周屈专程来谢,几人又说起昨晚趣事,乐不可支。明月一脸糊涂,孙宜遂拍掌相告。
原是御史台有位检校御史名唤卢海楼,列名首次春选,形容俊秀,好笑语。只可惜家中悍妻威严,惧内名声亦是远扬。得知卢夫人最是厌恶寻花问柳之人,连家中都只用老仆,不见鲜妍。曾有人特意戏弄于他,诳他去画舫一游,竟逼得他宁愿跳船也不与花娘相亲。此举后来被圣上听闻,还取笑他斯文扫地。
“昨晚不知是谁又从中捣鬼,酒至中途竟喊了歌姬作伴。恰巧卢夫人遣人来寻,吓得卢御史惊慌失措,连道失礼,急急离去,就差后面有条狗在追。”孙宜说得眉飞色舞,恨不能双手比划呈现原貌,末了感慨一声,“可惜你没见着。”
明月听着来龙去脉,想起家中事愈发觉得难得,别了他一眼道:“依我看卢御史此举甚好。难不成只许人朝三暮四,不许他专情么?”
孙宜何尝有这样的意思,也不在意,只笑嘻嘻道:“说不得京中多少人羡慕呢。”
隔日是旬休,天却闷热得很。明月邀了杨玘一起避暑,围着冰盘取乐。冰盘上只列了些碎冰,摆上时令瓜果。二人闲话说着就提起御史台。
雍朝改前制,设三监两台、九寺一馆、四卫三军。中书监掌审查政令、封驳、决议庶务之职。尚书台下设六部行政令。又于宫城内设秘书左、右监,与前朝秘书监专掌藏书、编校不同,为避免前朝亡于內侍之祸,本朝严禁內侍参知政事,而以秘书监取而代之,行帝王身边讽谏、制诰、文书之责,陪侍左右。而由文林馆注修国史、校理典籍。
“听说吴丛芳在御史台颇得赏识,现在跟随卢海楼,数日前奏度支部事,奏疏便是由她着手起草。”
明月双眉一挑,吴丛芳的影子仿佛现身眼前,倒不成想那日风闻的纲张目举的文章竟出自她之手,心下生出几分欣羡。但想起度支部事关陈家,又凑近了低声问道:“最后不了了之,可是真的?”
杨玘取了一颗葡萄置于指间,不在意应道:“官家看过后付之一笑,章奏留中未发,并不做深究。”
明月松了口气,又觉可惜:“都怪御史台仅有风闻奏事权。”
“毕竟元德皇后出自陈家,圣上念及旧情情有可原。不过……”说到此,杨玘正色道:“应太子所奏,御史台今后也将行讼狱事。”说罢另有深意看着明月。
明月触及她眼神,怪道:“你看我作甚?”
杨玘握着她的手掌,将葡萄放在上面,再合起来,慢慢说道:“聚而歼之。倘若如此,陈静之也要遭受牵连。”
明月听前一句还猛然一震,待听到陈静之却又急忙笑了:“这说的什么话,与我何干?”慌忙抬眼瞥见杨玘似笑非笑,更是焦急。杨玘见状拍掌大笑,伏在案上肩膀抖个不停,气得明月只把葡萄往她身上掷去,留下一两点紫色汁水打湿薄裳。
闹过一阵,又互相与对方整妆,杨玘替她拢过耳边的乱发,柔声道:“我不过说一两句常人都知道的话。朝堂上争来争去的,无非是为权势。可太子不与两党亲近,他们自然心急,也做出些让人难以容忍的事。现在官家康健,尚可压制。一旦……又怎容得了他们。”
明月勉强露笑,低下头沉思,只觉尚未涉足衣已湿。杨玘提点已到,也不再多说话,捡了时鲜的果子吃,坐在一旁径自看书。
到了晚间,常娘子留客吃饭。杨玘在席上见明月仍是眉间聚愁,便把几日见闻当笑话说与她听:“……卢御史慌乱逃窜,这话传到中书监,乐得方侍郎打翻了砚台,浓墨洒了别人一身,连写好的奏疏也染了,被吵闹着放衙后宴客。不妨陆令公回转捉了个正着,霎时静谧无声,还是方侍郎道了个巧,让众人赶紧退了。”
明月领她好意,也与她逗巧道:“我倒想见见那位驭夫有术的卢夫人是如何让人闻风丧胆,卢御史又是因何俯首听命。”话一出却想起自家,若是母亲有她一半手段,怎会到达如今。又念及六姊姊嫁后不久回家哭诉,道是生活艰难,夫妻不睦。
她眉头微皱,正见杨玘也面露惋惜:“据说卢夫人在他微末之时就相伴在旁,两人难得情深义重。可惜世人都以此调笑,大不应该。”
然不待她们惋惜,不过旬日,棠河决堤一事传至云阳,风号雨催下沿河民房田禾均被冲毁,百姓流离失所,涉众数十万。灾情一日三报,触目惊心,宫城上空亦是黑云压催,人立廊下尤感心弦张到极致。三监一台彻夜商讨治水对策,拟出几道不敢擅专,上达天听再予定夺。次日宣政殿下诏,命太子雍悫至东城郡赈灾,可调三军,便宜行事。同时令度支、左民二部侍郎、尚书郎同行协助。又让御史台卢海楼、太医署医正等人随行。几道政令下来,车马即时准备妥当,风雨路遥当珍重。
而明月等左民部令史留守京中,亦是忙碌得不知时日速转,日日到掌灯时再离去。又杨玘在中书轮值,协助六部各曹调粮派人,收集灾地上报消息。得知太子甫至,即雷厉风行命开仓赈粮、召集水工疏塞并举,不过一月,灾情有所缓解,满朝文武自然也禀明圣意,都道太子之功。
不过一片祥和中让人始料未及的,竟是卢海楼上奏弹劾左民尚书柳谦。道是棠河河堤乃是四年前重整修固,耗钱千万。而如今十里之堤尽毁,详查之下却发现用材用料均为下等,实乃修堤之时有人中饱私囊,故意败坏纲纪。故棠河决堤虽是天灾,但亦有人祸。此等祸国殃民之事,盖因左民失力,柳谦督下不严,请治当治之罪。秘书监收到奏本后不敢怠慢,急忙上呈两殿阅览。齐佑承、魏羽凰随即宣宋先、方肃入宫,命他二人彻查此事,并令柳谦解职还家,定案后再做议论。www.xiumb.com
历来大型工程都有制度规定,用料、耗材、所用人工皆要日日记录,定期按时上报左民,以便审计核查之用。期间还有检校御史从旁监察,谨防有人贪污舞弊。故宋先、方肃一番议论之后,都道先让左民提报棠河修堤工程名录。
明月二人接到尚书郎何秀下达的命令,自是不敢怠慢,立时往库房找寻。令人奇怪的是,她与孙宜找了半日也不曾看见棠河河堤任何片言只语,只得原样回报。
何秀听闻脸露惊讶,一再问道:“你们可处处都找了?”
明月和孙宜亦是心里疑惑,道:“禀尚书郎,库房所有文书都按时日排列。永平二年自正月至腊月的工程文书我们都已找遍,不曾寻得。”
“你们再在别处找找,哪怕把库房翻了个遍,也得明了到底有没有,是否误放他处。”
何秀嘱咐完就匆匆出去。找不到当初的工程名录,只怕更让人生疑,当早早报与尚书左、右丞知道。
隔日,左民部万籁俱寂,不闻人声,只听几道脚步疾驱。到了门前,趁向内通禀的时候,何秀瞥了眼身后的明月两人,低声道:“你们照实说就是。”
明月两手交握,手心里尽是汗,她看了看旁边的孙宜,也是敛声屏气,不做平常模样。不过一会儿,里头便有人来唤,三人步履轻放。明月偷偷看过去,只见右侧坐着的正是曾在凤凰台宴上见过的方肃。而主位上坐着一人,约莫五旬年纪,看上去颇为儒雅,当是御史大夫宋先。据说宋先亦出自南地宋氏,乃是东阳长公主驸马的同胞兄长,难怪相貌和宋怀峦有几分相似。
她打量间,何秀已带着他们躬身拜见。宋先下首坐着尚书左、右丞等人。魏霄身为皇叔,并未亲至。在场诸人同朝为官多年,也不多做寒暄,宋先直接进入正题问道:“是你们三人整理各地水利文书?找不到棠河工程文书?”
何秀在三人中居长,代为回答道:“下官都已问过,目前所见文书中的确无棠河工程文书。”
方才已被告知这一消息,方肃笑眯眯道:“这也是奇怪。各部曹中库房都防潮防虫,总不会是鼠咬虫蛀了。即便是鼠咬虫蛀,也不会只失了这一卷。”
听出话中的讽刺意味,何秀头颈稍低,应道:“下官亦有查阅,那段时日的文书宗卷均由都令史云泉负责。如今云泉调往地方……”
宋先打断他斥道:“依你之意,是让我去寻云泉问个明白?”
何秀知道说错话,顾不得看向上座慌忙补救道:“下官绝非此意。棠河之难,下官也感悲痛。只是云泉远调,实不知首尾。而今只能重新查寻,只是几万文书要查非是容易,还请宽限几日,或许能从中寻得。”
宋先摆了摆手让他退开,向明月两人道:“我不管你们用何方法,两日之内把所有文书查清。”过了一会儿又向左右说道,“正该借此时机重整,若是日后寻什么都见不着,官家问起来,这可是大过。”左、右二丞心中机警,皆俯首称是。
明月等人暗暗叫苦,只是不敢多言,连忙称是。又听方肃笑着说道:“倘若寻不到,也不是你们的过错。你们大可放心。”话音刚落堂中气氛陡然一凛,何秀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什么,到最后离开时也没说出口。
两日稍纵即逝,纵是何秀向上请示加派人手,众人仍是一无所获。明月见此心中犹如残灯末庙,虽说方肃提及不受牵连,可城门失火总是殃及池鱼,日后不定好过。孙宜像是看穿她所思所想,扬起笑脸安慰道:“天塌了还有高个的顶着,你怕什么。学学周兄,时至今日仍是不为所动。”明月看过去,果见周屈行动如常,不急不缓。
日阳落尽,天地间灰暗一片,明月点燃灯烛放在案上斜角,再去翻检,又兀自怀疑。连年文书均在此,那段时日前后的都可见,偏偏就少了棠河那一份,真是奇哉怪哉。不久,周屈道自己家中尚有要事,便与何秀告假先走一步。
到了二更声响,明月已是昏昏沉沉,见孙宜也打了个哈欠,便道:“依旧遍寻不得,现在报与尚书郎吗?”孙宜点点头,两人齐齐去见何秀,将这两日尽数相告。难得这次何秀也体谅他们辛苦,稍微问了问也就放了,又嘱咐路上小心。
出了衙,两人家中都已来人接,红薇扶她上车尤抱怨道:“还以为也要像昨日一样到半夜三更。”明月盘算着部内事,也不回她。红薇见她劳累,便不再多说。
谁知翌日一早就听闻出了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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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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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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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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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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