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个干瘦老头,大概有六十来岁,瘫坐在轮椅里,微秃的头顶,脑后半部花白的长发披在脖子上,看得出来精心打理过,十指修长,典型的知识分子的手,皮肤有些苍白,一看就是长期卧病在家,缺乏户外活动的症状。
这栋老建筑室内很阴凉,老头穿着一件青灰色长袖衬衫,整齐的束在笔挺的西裤里,虽然在家里,但衣服也是熨烫的很整齐,领口和袖口都扣得很严实,一丝不苟,一块老款的皮带手表戴在手腕上。
看得出来,老教授虽然只能以轮椅代步,但仍打算尽力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的尊严。
谷教授摘下老花镜,换上一副金丝眼镜,打量着他们,两道锐利的目光越过李晗,直接扫视着后面的卢振宇和文讷,两人顿时觉得自己就像个被老师逮住作弊的小学生一样,浑身不自在,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
小晗,这两位是谁?谷教授冷冷地问道,明显透着对陌生人的不信任。
李晗分别指着二人介绍:谷伯伯,他就是卢振宇,她就是古文讷,他们都是我跟您聊的那个私人侦探小组成员,来查秦琴的那个案子的……
谷教授一阵剧烈咳嗽,整个人都陷在轮椅里,本来苍白的脸升起不正常的红晕,他喝了口水,缓过气来,把青瓷杯子放在茶几上,虚弱地摆摆手,叹道:古文讷,金天鹅地产的大小姐是吧,那个指挥黑社会骚扰住户的许家豪,就是你哥是吧……行了,你们走吧,我这里不欢迎任何金天鹅地产的人,尤其不想看到许家的人。
三人面面相觑,万没想到,要征这块地的开发公司,竟然就是金天鹅,更没想到的是,这个足不出户的老教授,竟然对金天鹅集团内部的事情知道的这么准确,真可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
文讷还想解释两句,就见谷教授两只手转动轮椅,根本不理她,自顾转着轮椅往内间去了,一甩手,咣当关上了门。
李晗抱歉地看着他们,低声说道:实在对不起,咱们来的不巧,谷伯伯心情不好,刚跟金天鹅地产的人置过气,再听到小文的名字,难怪发脾气,你们先坐,我进去劝劝他。
说着,也跟了进去。
文讷脸色变得很难看,嘴巴撅的老高,轻声嘀咕道:德性!酸老头,不爱看我,我还不爱看他呢!卢兄,咱走!Χiυmъ.cοΜ
说着一甩双马尾,转身就往外走。
卢振宇一看,心说老的脾气大,小的脾气比老的还大,这可咋整,有心在这等着,想了一下,还是去追文讷了。
出来一看,文讷已经没影了,卢振宇一愣,拐了个弯,发现文讷正坐在小楼后面的小花坛台阶上,抱着双膝,似乎正在抽泣。
卢振宇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安慰:怎么了小文?没关系,不用跟这种怪老头一般见识……
不……文讷抬起脸来,倒没哭,只是眼圈有点红,她凄然一笑,说道,没关系,谷教授不是怪老头,他是一个有气节的知识分子,我爸说过,真正的读书人就应该这样,我伤心是因为我自己,我妈离开我爸,嫁给了有钱人,我竟然还跟着沾沾自喜,经常以大小姐自居,开着许家给买的豪车,到处吃喝玩乐,我爸说过,中国的房地产商,每一个毛孔都流淌着原始积累的肮脏血污,都带着官商勾结、盘剥国民的原罪,唉,不怪谷教授看不起我,其实我自己都经常看不起我自己……如果能有的选择的话,我倒想成为谷教授这样的一介学者,大隐于市,淡泊名利,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就像唐寅写的一样: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卢振宇望着近乎发痴的小文,一时间有点蒙,他从没见过小文这样,这妮子怎么突然这么自责了?她的车也不是她妈妈用开饭店赚的钱买的吗?怎么又成了许家给买的了?她日常吃喝玩乐的钱,不都是她自己的专栏稿费和微信公众号赚的么?怎么又成了造孽钱了?
就在他一头雾水的时候,就听上方一个苍老的声音叹了口气,说道:虽然是许家名义上的女儿,但难得有一个懂道理的亲爹……唉,小姑娘良心未泯,你们还是进来吧。
卢振宇大吃一惊,望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发现正好是谷教授家卧室的后窗,他家就在一楼,正对着文讷坐的地方,看来小文那段话全被谷教授听到了。
啊!文讷也站起来,大吃一惊,回头望着,这……这居然是谷教授家的窗户?……那,谢谢谷教授,我们这就进去!
说着,跟卢振宇使了个眼色,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甩着乌黑的双马尾,往谷教授家的正门跑去了。
卢振宇恍然大悟:合着这丫头刚才都在演戏来着!她专门挑了这块地方坐下来的啊!
……
再次进入谷教授的家,老头已经回了客厅,坐在那泡茶了,看他俩进来,抬眼说了一句:小文和小卢不要见怪,我就是个怪老头,一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搞了一辈子学问,到头来没剩下多少真学问,全变成脾气了。唉,坐吧坐吧。
李晗站在谷教授身后,推着轮椅,望着文讷,脸上也是带着感动的微笑,显然也是听到了她刚才那番肺腑之言。
卢振宇心中感叹,这个李公安也是让小文哄得一愣一愣的啊。
我与令尊神交已久,谷教授端着紫砂壶,把深红的茶汤注入公道杯里,对文讷说道,令尊是有名的笔杆子,虽然屈居江北小报,但只要有锋芒,那是一定会戳破袋子,露出头角的。我经常听江东新闻广播,里面一个读报节目和一个新闻评论节目,都经常会选到令尊的文章,作为评论的题材,呵呵,这两个节目可都是全国选稿的。
小文谦逊的笑着,双手接过小杯子普洱茶,小口品尝着,平时古灵精怪的小妮子,现在大气不敢喘的样子,就像一个乖乖的三好学生一样。
卢振宇心中窃笑,要是谷教授知道他神交的那些文章里,有三分之二都出自眼前这个小姑娘的笔下,不知是什么表情?
谷教授也很豁达,没再废话,直接说道:我听小晗说,秦琴的精神状态又不稳定了?你们本来以为能跟秦琴面谈,这案子就指日可破了,现在又陷入山重水复之中,所以你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不是?
卢振宇赶紧点头道:就是这样,还请谷教授指点指点。
文讷低头喝茶,眼珠子却滴溜转着,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她在想,这个老头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牛,让李晗都奉若神明?
谷教授的眼睛何其敏锐,瞬间就捕捉到了文讷脸上的疑惑,淡淡一笑道:我当年在省公安学校带过课,小晗的父亲曾经是我的学生,小晗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喊我一声伯伯。
轮椅后面侍立的李晗也点点头,扶着谷伯伯的轮椅,脸上闪过骄傲的神色,不动声色地说道:谷教授当年是省厅和近江市局的顾问,参与过一些案子,比如零几年才侦破的‘江大碎尸案’,就是谷教授主持侦破的。
靠,著名的江大碎尸案啊!
文讷和卢振宇对视一眼,终于明白了,这老头原来是高人不露相啊!看来李晗还真带他们来对地方了!
谷教授一口茶差点呛到,他放下茶杯,拿起纸巾擦擦嘴角,笑道:江大碎尸案可不是我主持侦破的,我只是主持行为分析这一块,也就是对嫌疑犯进行行为画像。
他接着说道:不过我早就不干了,谁请我,我都不再回去了,真的不想再接触这些事了,我孩子在美国,国内没有亲人,小晗这孩子倒是经常来陪我聊天,这几天把你们这件案子聊给我听,聊着聊着就把我的职业病勾出来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李晗,微笑着摇摇头,叹道: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要沾上了,就永远没有金盆洗手的那一天,何况是人世间的罪恶呢?你倒是想躲,它却偏要来找你,小晗,把我的速写本拿来。
李晗答应一声,飞快跑到书房,捧来一个大开本的绘画速写本,放在茶几上,并且附上一支铅笔。
谷教授翻开速写本,卢振宇和文讷都伸着脖子看,只见速写本上画满了速写小手稿,都是些随意小习作,有肖像,有人体,还有各种静物,更多的则是人体的各个部分特写,手,脚,头部,半身,各种姿态的,有肌肉特写,还有骨骼特写,头骨什么的,旁边还有潦草的小字。
两人猜测着,这个谷教授不但善于绘画,很可能曾经是个公安的模拟画像师。
谷教授把本子放在膝盖上,拿着铅笔,在上面虚画着,脑袋靠在轮椅靠背上,微眯着眼,似乎在放飞思绪,找寻灵感。
他喃喃地说道:地下室……很多房间……通风系统……除湿器……防盗门……架子床……电……水……排水管……几天去一次,每次侵犯一到两名女生……偏好音乐女生……摄像头……酒吧下药……
半晌,他微微叹了口气,睁开眼说道:目前掌握的情况还是不够多,不过已经可以做一些初步勾勒了,但并不是每个部分都是准确的,这只是一种推理,我们能做的,只是依据现有事实,往前推理一步,然后去设法证实这一步,然后再用证实过的事实作为新的线索,再往前推理一步,而不能用一个推理来导出另一个推理,那样就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文讷和卢振宇面面相觑,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听谷教授说道:我和小晗坐在这里,把这案子当游戏推理着玩是一回事,但实际破案又是另一回事,每一步都必须慎之又慎,不能轻易下结论。这样,我们来分工,我坐在这里帮你们推理一步,你们则要辛苦一点,需要满世界的跑,来证实我这个推理,然后我才好推理下一步。你们觉得怎么样?
两人这次听明白了,文讷连忙点头:谷教授,本来就应该这样!我们跑外勤,您坐镇中枢,运筹帷幄!
谷教授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拿铅笔在本子上划着,说道:初期描绘是这样的,这是个身强力壮的人,他的年龄,应该在三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上下线最多浮动三岁,身高我们已经知道了,大约一米七七到一米八之间,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年收入应该在十五万以上,但又不是那种劳碌的上班族,有大把的私人时间,他受过良好教育,尤其对西方古典音乐有一定的造诣,甚至是痴迷,他没有结婚,没有家室,但很可能之前和学音乐、或者搞音乐的女性相处过,当然,不排除和这样一个女性结过婚,但是,这个女性后来离开了他,而且是主动离开了他,他却非常不甘心,将之引为毕生憾事,这个人,充满自信,性格有很强的侵略性,并且有着极强的控制欲,而且,他很可能长得很帅,风度翩翩,谈吐风雅,对女性有着较强的吸引力,能够让她们在短时间内放下戒备……
谷教授一边说,一边在本子上潦草的写下一行行文字,各种圈点,也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
半晌,谷教授抬起头来,沉吟着说道:当然,这只是最初步、最粗略的勾勒,还是那句话,每一条都只是猜测,可能对,也可能不对,这都需要你们去证实,不过眼下第一步要做的还不是这个,第一步,你们需要到市场上跑一跑。
卢振宇和文讷都是一怔:什么市场?
谷教授说道:装修市场,家具市场,门窗安装市场……一个那么大的地下设施,需要很多的设备、管道、还有那种女生的架子床,这都不是平常人经常会买的,建议你们到这些地方查一查,有没有这样一个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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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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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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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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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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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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