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淡月华漫透轩窗,像碎玉迸溅,定格在一副颓唐消瘦的背影里。
虞弄舟不知坐了多久,他就那样静静地跪坐着,仿若一尊枯槁的雕像。
人走时掠过的风好像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热度,在血液愈渐凉彻的春夜里,周身空无一人,却叫他一点点溺毙在有她存在的所有回忆中。
虞弄舟突然开始想,当初挥剑率军入城,围困公主府的时候,那时的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家血仇得报,腐坏不堪的政权连根拔起,所有属于大禹的痕迹都从源头开始被消灭。
可真到要连根拔起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舍不得杀了她。
明知道作为一个公主她绝不会卑颜屈膝祈求他,明知道姬恕是她唯一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他还是将姬恕杀死,把姬珧囚困在望玉台之上。
他那时最讨厌看到的就是她那副淡漠疏离的眼神,即便身陷囹圄,依然不肯矮下半截身子,这辈子以骄傲为骨、以尊严塑根的人,早已身处绝境,没跟他说过一句求饶的话。
虞弄舟何尝不知道啊。
她恨他。
埋在骨髓之中的仇恨,以血洗涮仍旧不能洗去。
他想,只要她肯服一次软,就将她从望玉台上放出来,恢复她公主的封号,给她无上荣宠,哪怕把整个大禹拱手再送予她。
只要她肯求他。
其实他那时就已经知道,他错了,踏出那一步起他就已经在心中做好了选择,他放弃了姬珧,而姬珧不可能再原谅他。
他不肯承认自己后悔了,也明知姬珧与他从此势不两立,只能一厢情愿地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不接受任何拒绝,以为这样就会相安无事。
他何尝不知?
自己一生以清正儒雅示人,实则卑劣到骨子里!
当他看到姬珧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时,当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留不住拼命想要挽回的人时,当他直面血淋淋的衣袂和冰冷的尸体时,他才终于将深藏的隐秘宣之于口。
而她呢,最恶心听到的就是这个。
黑夜,静谧无声。
安静中突然迸发一声笑意。
虞弄舟看着案几上摆正的琉璃瓶,笑声渐渐扩大,却在达到顶端时戛然而止,喉咙中抵上一口腥甜,他捂住嘴,鲜血却顺着指缝流下。
他想起刚才,姬珧坐在案几上,双腿交叠,眼中映着笑意,用最温柔的口吻,说着最无情的话。
“你已经连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说完,将手中的东西撂到桌案上,起身,扫了扫身上看不见的灰尘,就像要赶走什么脏东西一样。
然后她离开了,连一次头都没有回过。
姬珧这一生从不会对不起谁,爱谁就付出全部的真心,她把那弥足珍贵的感情小心妥帖地安放好,亲手递到他跟前,做了自己应做的,不会后悔。
待到一朝玉碎,前尘俱往,她拿回自己该拿的,将自己所受尽数奉还,转身时,也不拖泥带水,不会有丝毫留恋。
唯有他,只剩他。
还在原地,淹没在无尽的悔恨里。
虞弄舟咽下口中腥甜,伏在案几之上,青筋暴出的拳头一下一下撞着案面,埋于双臂之间的面孔几近扭曲。
不是接受不了死。
而是无法接受即便重来一世,他还是晚了那么一步。
时光倒回了从前,而他们注定要永远向前走。
虞弄舟忽然抬起身子,伸手抓过面前的琉璃瓶,一饮而尽。
如果她不会再原谅他,这便是他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了……
子时刚过,清林苑传来驸马虞弄舟的死讯,彼时姬珧正在凌云轩处理政务,听罢,不过是挥挥手,命人一卷席子将人丢到乱葬岗。
吩咐完便又将视线放回到公文上,眼皮都未抬一下。
乱葬岗,死尸遍布,有的已是森森白骨,有的才刚断气,腐败的臭味伴随着浓烟的焦味,风吹仍不散。
黎明将至,远山的峰巅横亘了一条浅浅的白纹,草叶经不住朝露的重量,悄然滑落,滴在青白的指尖上。
微微攒动,眼皮轻掀。
虞弄舟动了动僵麻的手指,干涩的唇白皮翻起,喉咙也像火烧一样难受,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切实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
一扭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苍翠的背影。
“我……”虞弄舟认出了那人是谁,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声音,又适应了良久,才继续道,“我为什么没死?”
那人转过身来,黑眸中不见笑意。
“药是我给的,这只是一种诈死之毒。”
虞弄舟目光怔忪了一下,随即很快焕发出光彩,就在他脸上快要漫出笑意时,那人道:“与小珧儿无关,她的确是要你死。”
虞弄舟的眸光又渐渐熄灭下去。
“你为何要救我?”他闭上眼睛,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却听那人轻笑一声,慢慢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珧儿想要你死,有人却想你活。”
“谁?”虞弄舟睁开双眼,眸中有一丝探寻。
“他临走时嘱托我,若你真一心寻死,就把这药喂给你,还你一条生路,只是,命虽留下了,却也有条件。”
虞弄舟撑着身子坐起来,抬头看着他:“什么条件?”
那人摇了摇头:“他说的我不懂,但是,他说你能听懂。”
虞弄舟面露疑惑的时候,那人紧接着说了一句话。
“月坛祭祀,没有你,成功不了。”
虞弄舟面色骤变,瞪大了双眼震惊地看着他。
那人却不管他心中震荡,而是趁他不备之时,掐住他下颔,将一粒水丸塞到他嘴里,再拍前胸,水丸被他咽了下去。
那人看着捂住喉咙不住咳嗽的虞弄舟,看着他脸色涨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住地朝他看过来,眼中有震惊和询问。
他道:“从今以后,你活着只有一件事。”
“保护大禹永昭长公主。”
“记住,她是你的天。”
凌云轩,灯火阑珊处,孤影横斜。
姬珧手握红漆奏封,手肘支着案牍,眉头轻蹙,将手边的凉茶饮尽了,仍旧没放下那封折子。
边关加急的军报于早朝时承于御前,陈兵于云城多年的月柔兵马不知何故撤回都城,只留下三千边防军,军报其中附着密信,大禹布置在月柔的眼线回禀,烈火罗国已集结兵马在月柔边境,一旦燃起战火,月柔定当不堪应对。
大禹这几年内乱频繁,疏于对周边列国的关注,烈火罗国早已从弹丸之地变成如今无人可与之匹敌的大国,即便要让大禹直接对上,怕是也不能轻易抗衡。
月柔作为大禹宿敌,滋扰大禹边境长达百年之久,是大禹不共戴天的仇人。大禹如今国力虽然早不如鼎盛之时,国人印刻在骨子里的自信却还没消失殆尽,中原分割南北之势,他们仇恨月柔却对烈火罗国轻言蔑视。
早朝之上只是浅言了一番国境情势,就已见朝臣对此表露出的不屑之态,如要提出助月柔抵抗大禹,即便深知唇亡齿寒,对月柔的仇恨也不是一时能转换得过来。
姬珧便是苦恼这个。Χiυmъ.cοΜ
朝臣是软骨头,或许手腕强硬地颁下圣旨,实施顺昌逆亡的铁腕,他们也不敢有太多怨言,姬珧唯一担心的是漠南的边民和将士。
被月柔食肉饮血的是他们,抵御外族牺牲的也是他们,一旦寒了将士们的心,对如今的大禹来说才是最危险的。
“啪”地合上奏封,姬珧伸手去端杯子,搁到嘴边才发现茶水已经喝没了。
自宣承弈走后,姬珧身边已经很久无人服侍,虽然新进了一些侍女和奴仆,其中不乏一些俊美无俦的翩翩君子,总是侍奉了几天就被姬珧遣散了,好像原本习以为常的事都已变得索然无味,姬珧瞥到空空如也的茶杯,心中有几分烦躁。
门忽然被推开,姬珧抬头一看,宣蘅托着热茶款款走进来,姬珧将手中的奏折撂到一旁,随声问了一嘴:“怎么轮到你做这种粗活了?”
宣蘅把热茶推到姬珧身前,笑了笑:“正好看到了,抬一把手的事。”
姬珧润了润嗓子,抬眼睨她:“有什么事?”
宣蘅如今是姬珧的女史,经常帮她处理一些政事,渐渐在金宁也有了一些名望,那些人知道她不仅仅只是在公主身边做个侍女,接触政务便是掌握实权,怕是比一些在外朝为官的人手中的权力还要大。
她这会儿过来的确是有事禀报。
宣蘅为她剪了烛火,边道:“佟公子来信说,积室山那边的火器制作虽比预期的要好,可要真到投入战场之上,没个三年五载怕是很难成体统。如今朝中大多对月柔的近况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巴不得烈火罗国跟月柔斗个你死我活,咱们现在说帮助月柔,势必会引起群臣不满,且火器制造还不成熟,大禹没有与之相抗的资本,奴婢知道殿下这几日愁的就是这个,可这种事,愁也愁不来。”
姬珧听她把话说完,又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直把宣蘅看得耳根子发热,喃喃道:“奴婢……说错什么话了?”
姬珧抵着下巴笑看她:“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宣蘅慌乱地退后一步:“是奴婢自己……”
“行了,”姬珧打断她的话,“一定是小师叔让你来的。”
宣蘅原本怕她生气,但看公主又不像生气的模样,大抵是故意逗她想看她慌张,她呼了口气,无奈道:“青玉先生见殿下这几日为月柔的事愁思不解,担心殿下的身体,特地派奴婢来劝殿下。”
她弯了弯身,大大方方道:“殿下,夜已深,您该休息了。”
姬珧看着宣蘅圆圆的头顶,不自觉地开始想,倘若三郎还在此,看她案牍劳形,会怎么做呢?
大概,以他的性子,会直接将她扛到寝居。
想到这,姬珧忽然无声笑了,她搭上宣蘅的手,走出了凌云轩。
的确就如宣蘅所说,眼下绝不是与月柔结成同盟的最好时机,姬珧将这个想法按了回去。
玉无阶看她身边的人总是使唤得不趁手,特意赠了个奴仆给她,奴仆幼时遭遇走水,相貌丑陋,戴了罩头的铁面具,烟熏伤了嗓子,是个哑奴。
玉无阶将人带到她面前时,人就已经是调、教好的了,姬珧使唤了几日,发觉那人竟然也不令人厌烦,关键是安静,不像清林苑中的那些男侍一样花孔雀开屏似的,总是搅得她不安生,便将人留了下来。
眨眼间,两年已过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有时间码字了,给大伙拜个晚年。
本来想情人节发的结果没赶上。
后面就直接是两年后了,剧情也到了最后一段。
所有人都会有个结局。
虞弄舟,薛辞年,宣承弈,小师叔,裴冽,小皇帝和秦徵涣都会有。
但不一定都是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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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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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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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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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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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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