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策盯着鲜于坚来回确认。
脸上写满“是不是认错人”几个大字。
鲜于坚的惊讶不比云策少多少,手上抄着的武器都忘了落下来:“是云师兄?”
他连忙将武气收回来,一脚深一脚浅地从泥地往田埂走,两条裤管高高挽起至大腿半截处,裤管以下,半截小麦色的肌肤和沾满泥巴的小腿泾渭分明,看得云策傻眼。
他忙问道:“师弟这是作甚?”
鲜于坚还想问:“师兄怎么在这里?”
师兄弟两个面面相觑,末了还是鲜于坚从水渠舀水将双腿洗净,胡乱擦拭一把,体贴地道:“师兄,有什么事情边走边说?”
云策自然没有意见。
鲜于坚走之前,不忘冲一群仍在深耕细作的下属扬手:“好好干,今晚有肉!”
一听到晚上有肉,众人干活儿更起劲。
“云师兄不是已经回去了么?”
鲜于坚的话将神游天外的云策拉回来。
云策苦笑着说了自己的遭遇,末了两手一摊:“……为兄算是将黄希光彻底得罪,这个时候不好回山门,便跟着来这里了。师弟,你们怎么会……在田里干这些活?”
鲜于坚对此似稀松平常。
答:“因为这是主公的命令。”
“来,师兄!”还不待云策说什么,鲜于坚拉着云策的手往前,笑道:“带你去看個东西!既然师兄已将黄烈得罪,要不考虑考虑主公?你我师兄弟也不用分开了!”
“瞧什么?”
鲜于坚的邀请,云策也是心动的,只是这种事情不能光看他,还得看看沈君。
臣和主,二者选择是互相的。
云策很快就知道鲜于坚让自己看什么了。二人越过一处山坡,他被眼前景象震撼在原地——那是一片阡陌纵横的田地。广袤土地被笔直小路切开,田间种着排排作物。
良久,他诧异道:“燕州不是……”
鲜于坚站在山坡居高临下,手指划一圈:“这可是师弟几个忙活多日的成果,庆幸这里地势还算平坦,不然还要修整这些田地的高矮,争取让它们在一个水平……”
普通庶民可没有随心所欲的能力,他们开垦荒田都是依着地势来,这导致他们的田地都是不规则的,丈量起来也麻烦。自家主公有所谓的强迫症,说是什么强迫症,让他们发挥抹腻子水平,在开垦荒田的时候将脚下大地抹得平整一些,每一块田大小一致。
一块田就是一亩地。
每一块田都标上相对应的序号。
待日后庶民向官府租赁土地,便能一块块分下去,哪家哪户分到了哪一亩田,一目了然,这也有利于秋收田税的上缴。这对于参与开荒的武胆武者而言只是顺手的事。
这才有了云策如今看到的一幕。
田间已经有农作物,只是他不认识。
“听闻燕州水患严重,农作物全部糟蹋了,这是重新种下的?还来得及秋收?”
鲜于坚道:“来是来得及。”
说罢,又笑道:“晚上应该能尝鲜。”
云策傻眼:“尝鲜?”
鲜于坚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味昨晚排骨炖玉麦汤的滋味:“户曹那边每天都会产出大量玉麦,不想浪费就丢后厨了……林户曹说这种玉麦籽粒贫瘠,我不觉得……”
明明口感那么软糯,籽粒也饱满,跟排骨滚一块儿炖汤,他一人就能炫几大碗。
又鲜又香,这都不算好?
“师兄一定要尝尝,尝过就忘不了!”
云策:“……”
自家师弟说的有些话,他不是很懂。
但有一点他懂,师弟很享受当下一切。
鲜于坚带着云策,时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云策指着一处:“他们又在干甚?”
顺着云策所指方向,鲜于坚只瞧了一眼,说道:“哦,他们在盖房子,师兄你也知道的,因为此前接连大战,庶民流离失所,大量房屋老旧坍塌,继续住着危险。主公便打算在田地附近盖简易村落。庶民租赁附近的田,下地干活儿就不用跑老远了。”
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管控人口户籍。
“这样的村落,最近一段时间已经盖了十几个,每一个村能容纳最少百户人口。”
云策这边却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场景也是他喜欢的;忧的是,地势如此平坦,敌人一旦打进来,这片地方毫无防御能力。规划整齐的田地也有利于敌人抢掠粮食。
他不由得说出自己的担心。
鲜于坚道:“主公没想过这些。”
云策诧异地问:“没想过?”
鲜于坚挠头:“我认为主公应该没考虑过这些得失,只要田地还在这里,新建的村落还能住人,不管这片地方落入谁的掌控,庶民的生存都得到了改善,这就够了。”
云策:“……”
不知怎的,他莫名想到黄烈帐下那个老将军,内心跟对方产生了一丝丝的共情。
他问鲜于坚:“郑乔为何坚壁清野?”
毁掉一切自然是为了断绝敌人的供给!
让敌人攻下地盘也得不到恢复!
沈君在大局未定的时候,费这么多功夫将此处打理得井井有条,黄烈等人知道了真是做梦都笑醒,高低给沈棠跪一个——
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什么叫活菩萨啊?
这才叫活菩萨!
鲜于坚明白云策这话背后的担心,他道:“主公不会输的!不会输给黄烈!”
云策不知自家师弟的信心从何而来。
叮铃——叮铃——叮铃——
听到下值铃声由远及近传来,鲜于坚双手搭在嘴边成喇叭状,气沉丹田,运用技巧让自己的声音传远:“到点了,下值!”
下班不积极,脑袋有问题。
田间劳作的众人纷纷停下手头工作。
一个个像是屁股着火,身后有鬼在追赶,用最快速度朝着后方食堂赶去,甚至有好些人速度快得留下残影。速度慢的就比较佛系了,横竖赶不上第一波,就不勉强自己跑着过去了。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只要运气好,照样能赶上后勤补菜。
“下值了!”
“走走走——”
“今儿下值是不是早了?”
没感觉时间流逝,一晃眼就结束了。
鲜于坚和云策显然是第一梯队。
准确来说,鲜于坚赶去干饭,而云策是被动被拉着去干饭。二人开足马力,很快便超过了头批选手。他们抵达的时候,后勤临时加盖的食堂还很空荡,小猫三两只。
“今儿可有玉麦?”
鲜于坚来了一个急刹车。
负责打饭的兵卒道:“有的有的。”
感谢户曹,后勤每天都要去收割几十亩的玉麦,一穗玉麦的籽粒一天比一天饱满,后厨也绞尽脑汁开发玉麦的各种做法。不过,迄今为止最受欢迎的还是玉麦煮汤。
跟各种食材搭配混着煮!
煮汤之后撒点盐,味道很鲜美。
云策也跟着打了一份,武胆武者和普通士兵的食量不一样,他这一份格外多。端在手上沉甸甸,直到坐下来,云策才回过神。这时候,鲜于坚已经嗦了口滚烫的汤。
对方用明亮的眸子看着自己。
热情邀请:“师兄,尝尝味道。”
云策看着碗中的木勺子,再次愣神。
他跟着黄烈打仗时间也不算短,在此之前还当了一段时间游侠,走到哪里就行侠仗义到哪里。说得好听是仗剑天涯,说得难听是居无定所,对食物就不能有啥条件。
当游侠那会儿,买到什么吃什么,猎到什么吃什么,有时连着两天吃不到一顿。
他在黄烈帐下打仗的时候好点,食物多是粟米制作的乾饼、蒸干饭,这些食物保质期长一些,即便是盛夏也能保存很久,容易携带。条件再好点儿,能吃热食,不过更多时候是冷水配着麦饭吃。这些食物口感干硬,滋味寡淡,剪一点儿醋布提提味。
对于这些,云策都习惯了。
此前奉了黄烈命令,跟在沈棠帐下也有一段时间,食物条件比黄烈那边好许多,但也以干粮为主,大多时间是冷水泡饭。热食也有,仅寥寥几次,云策并未多在意。
现在么——
云策觉得有些荒诞。
鲜于坚都已经炫了半碗汤,下去一桶麦饭,一抬头看师兄还未动筷子,他用帕子抹了抹嘴:“师兄,这些吃食不合你胃口?”
庖厨一锅要做一道菜供几百人吃,味道很难把控的,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如果师兄不喜欢的话,他只能掏钱让庖厨专门开个小灶了。不过那要等等,等后厨闲下来。
还是说,嫌一碗汤就两小块肉?
云策摇摇头:“每天都这么吃?”
鲜于坚道:“也不是每天。主公目前还是很清贫,这样的食物也不可能天天供,十天半月里头只有三五日……不过户曹那帮人要是勤快点,日子还能多一些……”
全军最不敢得罪户曹出来的人。
其他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他们不一样,不少袍泽每天都求神拜佛盼林风她们成材,因为关乎到他们每天吃的食物质量。
林户曹成材,他们肚子才能饱。
云策:“……”
这也非常恐怖了!
他盯着食案上冒着勾人香味的热食,口中分泌涎水,喉结随之滚动,干脆也放开了埋头干饭。很快,陆续有人抵达,临时食堂排起长队。队伍末尾还是两个熟人。
“公西仇,你这浓眉大眼的变了!”
隐约听到灰扑扑的沈棠在控诉。
公西仇扬眉:“我哪里变了?”
沈棠指控道:“伱使诈,你将我手中珠子都赢走!敢说你不是故意分我心神?”
打弹珠,她从未输得这般彻底。经过好几轮的较量,她十颗珠子都被公西仇吃了!要知道几年前,他们还能打得有来有回!
全赖公西仇,每次都在她出手的回合说一些大料分散她的注意力,这人学坏了!
公西仇:“没有,不是故意!”
他双手环胸,理直气壮。
“明明是玛玛这些年疏于技巧磨炼,技不如我,怎么就成了我使诈赢了你呢?”
沈棠:“……”
公西仇乘胜追击:“再说了,玛玛可是跟我一般的强者。扪心自问,我就算听到天塌下来的消息,也不会轻易被转移心神,更别说因此失去准头,输掉比赛了。”
“……好吧,你有道理。”
一生要强的沈棠被迫承认公西仇这话有道理——承认自己因忙于政务而疏于技巧磨炼,也比承认自己专注力不如公西仇,不算是个强者要好——她会输是因为手生。
“玛玛跟我多来几盘就能找回手感。”
不玩儿,怎么熟能生巧?
沈棠端着盘子,默默看着公西仇脑袋。
公西仇歪头偏向她:“怎么了?”
“晋升十六等的天雷还会帮你换一个脑子么?”这厮不是安了一个新脑子吧?
“据我所知,不会。”天雷淬体虽有等同于洗髓伐骨的功效,但不包括换脑子。m.xiumb.com
“怪你,路上磨磨唧唧耽误时间。”
食堂位置是要靠抢的。
来得迟,她贵为主公也要席地而坐。
所幸,还能跟人搭桌,云策那张脸自带打光镜,丢入人群也能被一眼抓到。云策自然也注意到她,本想开口亲近,但一想到沈棠的性别,表情微不可察地僵硬一瞬。
沈棠笑着凑过去。
“元谋,又见面了。”
来,挪一挪,搭个桌。
云策这个萌新可比其他老油条上道多了,主动让了让不说,还抱拳行了一礼。
“云策见过沈君。”
沈棠先是跟云策唠了一会儿家常,话锋一转:“我从奉恩那边听说你的遭遇,若暂时无去处,不如留下来,再做打算?你在这,黄希光那个老匹夫也不敢有动作。”
云策也有心亲近,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
他看了眼周遭,俏脸浮现些许为难。
按照正常的流程,他这会儿应该激动万分地双手捧着武胆虎符,抱拳效忠,道一句“蒙沈君不弃,云某愿为君效犬马之劳”,然后主公再将他扶起,互相含情脉脉。
现在——
沈棠吃得嘴角沾麦粒。
“元谋不吃么?今儿的菜色尚可。”
快点干完一桶去补,吃得慢了就没了。
云策:“……”
这不太对!
与此同时,黄希光也在暴跳如雷。
他一把将桌上的东西扫掉,红着眼,恨声道:“你说云元谋打伤守将叛逃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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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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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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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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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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