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静!
主将只是懵逼了几个呼吸,很快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再三确认这张脸就是发小的,激动:“无晦!果真是你!”
他努力咀嚼消化眼前的惊喜,扭头对主簿道:“老师,无晦他还活着!”
言辞语气是不掺假的狂喜。
主簿却想抓过这厮的脑袋晃一晃。
狂喜什么狂喜?
这么一个大活人坐在这里,他没眼睛看到吗?需要一再提醒这是个活着的褚无晦吗?现在的重点是褚无晦能诈尸活着吗?
重点不是担心一下颈上人头?
千言万语都化作沉默深埋心中。
这些话不能说,说出来会激怒人。
激怒谁?
激怒债主。
谁是债主?
呵呵,自然是褚无晦。
说起这一笔孽债,虞主簿内心也想骂娘——这笔账可不太好捋清楚呢。
褚曜本是家境贫寒的佃农之子,其父懒惰,其母生产损了根基,仅凭一人之力,无力抚养家中诸子女,也为填补丈夫造成的空缺,便只得狠狠心,咬牙将子女卖掉。
恰逢褚府长子要挑选书童,负责采买的管事见褚曜生得瘦弱,但双目有神,一副聪慧相,是个机灵的,便将其买了回来。
这长子,自然就是此时的主将了。
这厮自小好武不喜文。
但学业又需要应付,便找书童褚曜顶替,褚曜算是跟着长子一起启蒙的,二者课业进度一致。只是,知子莫若父,褚府主人哪里不知道自家皮猴子的水准?
听启蒙西席说儿子课业如何出色,有经世潜力,褚府主人便知道作业有假。
不用怎么检查,褚曜帮着捉刀代笔的事情就泄露了,但褚府主人没有因此呵斥褚曜,反而在一番教考后非常欣赏,赐姓“褚”,收了当学生,越教越喜欢。
在褚府,除了身上这层身份,褚曜的一应待遇都跟长子相差无几,甚至在获得褚府主人,也就是老师关注度上,更胜一筹,一时分不清这俩谁才是他亲生的。
但不管怎么说,褚曜这个佃农之子是彻底平步青云了,一跃成为文心文士,从被收徒这日到加冠前一年,这些年岁,唯有“意气风发”四字能形容一二。少年游学至北漠边境,指挥诸国联军险些刷爆北漠副本的同时,也成功被外界赠予“褚国三杰”的美名。
三名二品上中文心文士。
他是最年轻的一个。彼时的少年,一袭雅致长衫,头戴幞帽,环佩玎珰,与一众久经沙场的武者并辔而行,抬手挥袖间指点战场千军万马,何等纵情恣意!
倘若上天不公,有所偏爱,那褚曜绝对是被偏心中的一员,外界盛名甚至一度盖过小小的褚国。这些都是虞主簿亲眼看着的,也亲眼看着他从耀眼到暗淡。
而这一过程,他还是推手之一。
“……老夫眼睛没瞎,看到了。”虞主簿稳下心神,又道,“你没看到他想拔剑砍你的眼神吗?多少年了也不长记性……”
主将似乎想起什么,面色煞白。
神色讪讪地收回想伸出去的手。
吕绝和徐诠两个,试图吃懂这个瓜,奈何没有旁白解释,只能靠着自己的琢磨和领悟,同时做好支援褚曜的准备。
守将拧眉道:“无晦想杀我吗?”
虞主簿这会儿想闭眼偏过头去了,这憨货就不怕褚曜顺势说要他父债子偿吗?
褚曜的老师是相当愚忠之人,也是坚定的太子党,而彼时的储君不得国主喜欢,其他诸王子各有优势,其中最受宠的一个还有个受宠母妃帮着吹枕边风……
储君的位置可谓是摇摇欲坠。
这时,储君听闻褚曜的盛名,又知褚曜是太子府属官得意门生,萌生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如果他能获得褚曜的二品上中文心,自然能获得更多朝臣支持。
毕竟——
那些文心文士不是很自傲地说,文心品阶不能决定文士实力强弱?那么,褚曜是二品上中文心还是七品下上文心,应该都不影响吧?拍板钉钉,找来心腹商议。
褚曜老师初时有些为难。
他对褚曜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不然也不会视若亲子多年。褚曜聪慧又为人谦逊孝顺,是个会记恩的人,日后也会是褚府和长子最大的助力。二人一文一武,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和默契,不管褚国如何,总能互相扶持,博得立锥之地,光耀门楣。
但储君几番施压,他也动摇了,自我宽慰——毕竟,储君只是想要交换文心而非完全的掠夺,褚曜仍是文心文士,日后稍稍努力也会有作为。若无他的知遇之恩、栽培之恩,此时的褚曜不说大字不识,兴许已经在饥寒交迫中死了,哪有出头之日?
他,该学会满足与感恩。
于是便有了那场王庭宴饮。
褚曜大意中招被囚。
而亲手替换两颗文心的,则是拥有罕见文士之道“偷梁换柱”的虞侍中。
这位虞侍中是他国落难至褚国的,储君对他有一饭之恩,之后又有提拔重用的恩情,他私下又跟储君一脉的褚曜老师关系甚好,还给后者的长子当了老师。
此事过后,虞侍中跟褚曜老师都对这个年轻人极为愧疚,想方设法弥补,褚曜的茶艺就是从虞侍中这里学来的,书法也经过对方细心指点,只是关系嘛——
反正虞侍中自那之后就没看透过褚曜,直觉告诉他,褚曜不是个会逆来顺受的人,但褚曜行动上又确实没有怨怼。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储君将他自己玩死了,给褚曜足够时间积蓄,这青年一定会报复回来。
唉——
早知这储君会这么菜,被其他几个兄弟斗倒,陷入‘厌胜之祸’不说,还在囚禁期间半夜如厕掉入茅坑溺死……死了就死了,还白白浪费珍贵的二品上中文心!
虞侍中对褚曜更加心虚。
但他没有余力帮助褚曜什么。
因为储君党羽被剪除,他这里也受了波及,被压入大牢关了两月,出来的时候就听说褚府被抄家发配了,而褚曜也在其中。
他就纳闷了,这跟褚曜有屁关系?
一查,好家伙!
褚曜老师根本没将这学生放归良籍,仍挂在褚府名下,所以褚曜作为“褚府家产”被抄没了,废去丹府,充公发卖。
要不是褚曜结交了不少良友,在虞侍中关禁闭期间,这些朋友通过运作将他送入褚姬门下当门客,只怕下场会更惨。
之后,褚国国主为了讨好辛国国主,将心爱的女儿褚姬送入辛国王庭,褚曜也作为门客陪嫁离开了褚国。再之后,虞侍中只知道褚姬暴毙,陪嫁都被处理掉了。
也就是说——
褚曜就这么死了。
多年之后,这人又诈尸了。
不仅没有死,还恢复了文心,感受其气息威力,怕是跟当年那颗倒霉催的文心不相上下,竟然也是二品上中!虞侍中不知道该庆幸,宽慰内心,还是该骂娘。
因为褚曜这次明显是来者不善!
偏偏主将这个二愣子还问对方是不是来杀他!就在虞侍中内心辗转万千的时候,褚曜淡声问曾经的发小:“如果吾说是呢?”
主将怔了一下。
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
但,也不难回答:“那你得有本事杀了我,若是没本事,还请下次。”
“曜还以为依你脾性,会引颈就戮。”
褚曜说完,哂笑。
主将自然听出褚曜话中的讥嘲。
他缓了缓声音:“此一时,彼一时,永固关是我答应人要守住的,若关门失手或者我战死沙场,尸首任由你处置。挫骨扬灰也好,悬吊暴晒也罢,随你!”
当年褚府灾祸,他还在边境带兵。靠着国主女婿这层身份才能幸免于难,匆忙赶回后,将贬斥庶人的父母接到祖籍奉养。
之后褚国国灭,几经颠沛流离……
他一直以为褚曜死了。
在祖籍给立了个衣冠冢。
之后,巧合被陇舞郡郡守所救。
褚曜想要他的命,他无话可说。
父债子偿,本应如此。
但——时移世易,在彼此分离的十几年里,他也经历了很多事情,无法纵情恣意、为所欲为。要说哪里最欣慰,应该是再见褚曜的时候,褚曜再获文心,走出了泥淖。
“这样吧——”主将掏出甲胄内的匕首递出去,道,“我打仗善用右手,这条左臂算是给你的利息,无晦,这样可好?”
褚曜静默看着那柄匕首。
匕首模样他很熟悉。
这是他少时赠予发小的加冠礼。
吕绝和徐诠两个看得神经越发紧绷,特别是褚曜抬手握上匕首的时候,主将却少见地松了口气。只是,褚曜下一个动作出乎众人意料。他,居然将匕首推了回去。
漠声道:“当年之事,曜不想再提。不管如何,你阿父有句话说得很对——若无褚府多年精心栽培,绝无‘褚曜’这人。那枚二等上中文心,我当年便打定主意,告诉自己,只当是偿还多年的恩情。撇除这桩恩怨,我与你们两不相欠,你的手臂我也不稀罕。”
褚曜难道不恨吗?
他当然是恨的。
从还未加冠那年开始,十数载都在恨意中度过,火焰灼心。他现在能说得这般轻巧,只是因为他现在重新获得一切,所以可以风轻云淡地和过去种种恩怨和解。
他恩怨分明,不会因为后来的事情否认恩师多年的好。不管是恩师还是虞侍中,都算不上纯粹好人,但也不是纯粹恶人,不过是受王权压迫不得不从的世俗庸人。
这世间,诸如褚曜一般遭遇的人,他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我交情,到此为止。”
褚曜极其平淡地说出这话。
主将手中匕首险些没有握住,半晌唇瓣翕动:“……啊,如此,也好、也好……你一贯是个恢廓大度的,闳识孤怀、胸襟磊落……倘若阿父知你尚在,或能瞑目……”
褚曜只是微微蹙眉,并无波澜。
虞主簿在一旁叹了声:“但是……”
没下文了。
褚曜道:“请说。”
虞主簿将话咽回去,欲言又止。
褚曜靠着效忠郑乔才能恢复文心,而郑乔作死作到这个份上,国境屏障岌岌可危,十乌那边的野心已经膨胀到随时可能挥师南下的程度。郑乔内有民乱,外有豺狼觊觎,其势力有累卵之危。自取灭亡,不过是迟早的。而郑乔一死,褚曜也会死……
当年骄傲入骨的文士真会这么做?
这么做真的值得?
只是,虞主簿不好问出口。
主将愣了一瞬,也后知后觉察觉这点。
眸光陡然锐利。
脱口而出:“……无晦,你随了郑乔?”
褚曜:“……”
吃瓜的吕绝:“???”
吃瓜的徐诠:“???”
啊,不是——
这话又从何说起?
他们家褚先生何时随了郑乔了?
徐诠气得辫子都要竖起来,骂道:“你这人瞎说什么呢?别给人瞎落户籍啊!”
主将视线落向徐诠,尽管他没有开口,但那一瞬的威势却压得徐诠极不舒服。他下意识避其锋芒,回过神后,愈发恼羞。
强调:“褚先生乃是吾主帐下功曹!”
跟郑乔八竿子打不着。
“你主?”
褚曜稍微一想就知道发小误会了什么,道:“吾主,陇舞郡守沈幼梨。”
主将:“……你主公?”
褚曜道:“是,吾主。”
主将又是一段长长的省略号。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拿捏住了。
褚曜看出发小的纠结,道:“各为其主,各司其职,你无需因为我这层关系而为难。我说了,你我交情,到此为止。我此行是奉主公之命,来视察了解永固关,也好安排后续辎重补给。你虽是永固关守将,但吾主才是陇舞郡守,军需调度职权——”Χiυmъ.cοΜ
褚曜抬眼看着发小,眸子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说话也是直来直去——按照发小以前的尿性,说得委婉了,这厮多半就顺水推舟,直接装傻充愣装不懂。他看到虞主簿的书信,认出了对方笔迹,本想杀过来讨债,但发现发小也在,就临时改了主意。
债,什么时候都可以慢慢讨。
兵权,他要拿到手。
不待虞主簿开口,主将先开口了。
他果断拒绝。
语气坚决没有商量余地。
“不行!”
褚曜语气添了几分危险:“不行?”
主将气势一改,收起褚曜发小的一面,而是以永固关主将的身份与褚曜对话,他在营帐主位落座,果决道:“对,就是不行!”
又问——
“你的主公,他有这个能耐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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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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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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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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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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