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们太过衣衫褴褛了,风餐露宿数日之久,个个精神萎靡。
便让他们先到开封城内找家客栈住下,好好地梳洗歇息一晚,养足精气神儿,明个儿一早,再去府衙一鼓作气地申明冤屈。
乡亲们受了银钱,更感官爷的关怀,俱感激涕零地应下了。
小饭馆外,古松苍劲,沉沉红日业已西斜。
今个儿来勘察壹号案的凶宅现场。原本只是勘察间隙里,出来吃顿晌午饭而已,没成想遭此匪变。
一番折腾,拾掇下来,不知不觉,竟已到了傍晚。
真真光阴如沙,流之难察。
展大人望了眼窗外的黄昏晚景,催促着乡亲们赶紧动身进城。否则待会儿天色一暗,外头各种凶险难测,恐怕就又要冒出来了。
“此地乃开封北郊,离开封城不过两里路的距离。你们步速稍提,很快便能入城。”
“入了城,就安全了。”
“开封城乃京畿,天子脚下,官兵昼夜巡逻,严密有序。”
“甭管再彪悍的匪类,再势大的绿林团伙,也绝不敢冒犯于开封。”
“你们大可以安心找家客栈住下,再无匪人追杀了。”
最后,妥当起见,为保万无一失,展大人还特意挑选了六名骁勇的官兵,使他们护送冤民们入京。
以免从饭馆到开封城,这两里路上,再生出什么差池。
*
送走乡亲们以后,饭馆内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也安静了许多。
举目望去,尽皆狼藉之景。
阵亡官差的遗体。
手筋脚筋被废去,捆成粽子的匪人。
抱着孙子尸体,眼眶通红,木木愣愣地发着呆的老掌柜……
……散乱着的各式兵械武器,以及地板上或喷溅状、或斑点状的暗红色血迹……
有人打开了窗子,郊外的晚风徐徐灌入,冲淡了其中的肃穆与哀伤。
夕阳温柔,昏黄色的余晖,撒照进了小店内,带来几许松林的鸟鸣。
一派静谧中,官差们有条不紊,帮掌柜的拾掇着小店的残局。
而徐仵作,正半蹲在血污的地板上,慢慢拾掇自己的仵作箱。
她的仵作箱,在与恶匪坚硬的后脑勺,亲密接触过后,已经支离破碎。
收拾好的诸类验尸工具,无处可盛装,只好先借了个官差小哥的褡裢(da,lian),暂存放着。
(注释:褡裢,古代一种长方形的储物口袋,中|央开口,两端各成一个袋子,装东西用,可以搭在肩上。)
收拾好一应仵作器具后,女子很贴心地又去帮饭馆收拾卫生,帮负伤的官差处理伤口。
“……”出神。
她很美。
可令岁月动容的美。
不止因其素丽娴静的色彩,更因其良善、温暖,处处与人结好。
他们无人不爱她。
他们无人不敬她。
展昭静静地望着那处。
夕阳的光照进小店,半昏半隐,仿佛为女子披了一重朦胧。
她的音容,她的笑貌……
她的脸,好像蒙了一层面具的纱。
——不甚明晰。
王朝也在望那处,望自个儿所敬重的同伴。六品校尉立在四品武官身后,许久,拍了拍红袍武官的肩膀。
“展大人”,他说,“这回您必须得好好跟仵作姑娘赔礼道歉了。”
“——关于为什么恶匪掐住她的脖颈的时候,您拦住弟兄们,不准我们救她。”
“她是同伴。”
最后,王朝重重地提醒了这句。
战友之命,岂能亵玩?
*
展昭身上也挂了彩,受了点轻伤。
在群战当中,太过混乱,太过纷繁,凶险无孔不入而又频频发生,难免受到戮及。
毕竟武功再高,终究也不过肉|体凡胎。
会老,会死。ωωω.χΙυΜЬ.Cǒm
会伤,会痛。
展昭感知着手臂处的割伤,像又是有火在烧。血在慢慢地往外沁,但他并不在意。
四品武官袍,衣色乃庄严的暗红色。这种颜色,很好地掩盖去了血色。不管这血色是被他杀死的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红影向那处光影迷离走去。
“——徐仵作。”
他止住步子,唤了声,看着素裙女子在夕阳余晖中,认真悉心地为负伤官差,处理伤口的动作。
“……嗳。”
徐仵作半蹲着,没有抬头。
手上的动作依旧麻利进行着。
展大人便礼貌地静等。
等了会儿,女子站起身来,目光先注意到的却不是他,而是他受伤的臂。
“怎么也不处理处理?”
她语气中有些焦灼不满的嗔怪。
流露出的,是自然而然的与人为善、关怀同伴。
她拿过他的臂,为他处理伤口。
展昭怔住了。
身体有些微的发僵。
但并没有把手臂强硬抽回。
因他见着,其他官差弟兄接受仵作姑娘的好时,都非常坦然。
合群为好,他不当作不识趣的例外。
女子的容颜很秀婉。面部线条柔和,肤色偏白皙,而呈淡淡的健康黄。
她垂眉敛眸,专心为他处理伤口。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正好能将她面颊上细小的绒毛,端详个仔细。那上面仿佛有细微的光,夕阳一撒,光都在微微地闪亮。
……伊人安雅,岁月从容。
年青的剑客浑然不觉已失了心魂。
忽闻伊人一语:
“展大人欠卑职一个解释。”
“……”
如梦初醒,骤然回神。
回过神的展昭,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噗通噗通猛烈地跳。
那是心差点被蛇吃掉的声响。
他觉得口有些干。
稀里糊涂、干巴巴地冒出了一句:
“……我很抱歉。”
女子摇了摇头: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要衙门、律法、牢狱做什么。”
“展大人,”她抬起了眼,眸子黑黑的,睫毛上的光,在夕阳里细碎闪烁地跳,“就您先前枉顾同僚安危,的行径而言,卑职若在府尹大人面前,参上您一本,足够让您吃罪颇重,吃不了兜着走了。”
“——纵然您官压卑职好几重。”
她在生气。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忽然有些想笑。
这仵作姑娘,连生气都是这般细声慢气,文绉绉仿佛书斋里的老学究。
事实上,红袍武官也确实笑了出来。
他一笑,咧出了两颗小虎牙,颇为喜感。
仵作姑娘:“……”
饭馆里的众人,眼看着仵作姑娘好脾气的白皙面庞,在展大人的笑意里,一点一点,慢慢涨成了通红。
最后只闻扑的一声,仵作姑娘把手里没用完的绷带,全部狠狠地砸到了展大人的俊脸上。
“欺负人很好玩么?!——”
她怒道。
气鼓鼓的,眼眶一下红了。
砸了红袍武官,转身就走。
展昭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展大人赶紧将仵作姑娘拉住。
“不是……徐仵作你误会了,展某刚刚的笑并无恶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仵作姑娘红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我只是觉得……你生气的样子怪可爱的。”展昭嗫嚅地诚实道。
“……”
此言一出,整个小店都静了下来。
几秒钟的静后,一下子跟捅了马蜂窝似的,热闹了起来。
人皆暧昧地嘘声,官兵们尽皆挤眉弄眼。
展大人张口结舌,几欲解释他不是那个意思,都被官兵们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群情,友好地怼了回来。
嗳,不用解释……
我懂,我们大家都懂,咱们弟兄们都懂……
不就是看上人家姑娘了么……
放马追呀!大伙儿挺你!都是你的助攻!……
*
在这种起哄的环境里,很难平和地言语、镇定地久留。
仵作姑娘的怒气已经消了,但美眸还是湿润的,里面仿佛有流光。她的脸颊呈现出一种娇艳欲滴的红,像是霞,色彩简直能醺醉人心。
她的唇动了动,把娇羞的面庞低垂掩去。
再抬起头来时,眼波流转,里面的柔情潋滟,简直要酥掉展昭的心魄。
他听到她轻轻的音量,如若蜻蜓点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到外面慢慢说。”
“……”
*
他便随她走。
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
她的步伐有些急,像是被此环境中的暧昧气氛窘的。
随着两位上官的离开,小饭馆内的起哄渐渐消去,重归井井有条、各司其职的安宁。
到店外,古松苍劲,红日沉沉。
天际边呈现出一种微醺的红,一如伊人脸颊上诱人的色彩。
晚风微微,花木清新。
开封北郊,天色渐暗的松林远方,传来鸟兽细微的动静,携裹着木叶的暗香,幽幽漫漫而来。
这种气氛,很让人心静。
端雅的仵作师傅已彻底冷静了下来。
但展昭……
说实话,他还没有。
他的心脏还在噗通噗通疯狂地乱跳。
那是即将被毒蛇偷偷吃掉的前兆。
“刑狱压抑,专司刑狱更压抑。”
“接手的刑案,尽皆惨绝人寰。衙门里几天见到的丑恶,比普通百姓一辈子见到的都要更多。”
女声轻盈地笑了笑:
“所以平素里,弟兄们都好插科打诨,聊作逗趣,放松放松彼此的心情。”
“——刚刚的起哄,也不过同理而已。”
“所以还请展大人您不要见怪。”
女仵作转过身来,正面着他。
她言语温和,善解人意地安抚他道:
“我没有误会,你放心。”
“卑职知道,展大人对卑职没有那种意思。”
展大人沉默。
沉默良久。
傍晚的风撩起了红袍武官的衣袂。
天地间,松林畔,素影与红影成双对立。
“你撒谎。”
男人说出的竟然是。
她讶然地瞪大了眸,听到男声状似平和地继续道——
“连我自个儿都不知道,是否对你没有那种意思。你又如何能知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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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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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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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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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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