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代四川自流井
白莎来了之后,老宅里便又多了一位女眷。楚娇原本活泼,见着这位从美国来的大姐姐,自是喜欢。幺妹对白莎倒只是客气,时常教训楚娇要记着白莎虽是年轻,可毕竟做起了学校的老师,需要叫先生。我劝她不用拘泥旧礼,何况白莎又不同于旁人,这样反而见外。可她却执意名分该是如此,闹得楚娇反而不愿再去幺妹那里。
好在白莎原本就没准备在我这里常住。过了年,她搬去了学校的教工宿舍。那里虽是不比李家宽敞,可白莎却是喜欢。我和德诚说起,现在的白莎,穿着打扮,言谈举止,活脱脱就是个地道的中国姑娘了。他听了,却是笑我因为留过洋,却也说不清什么才是地道的中国姑娘。
德诚这么想也是不无道理,毕竟白莎还是有她的特别。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时,她和同龄人一样,喜欢咯咯地笑个不停,但在我们这些成年人面前,她总是充满自信、富于雄辩,完全没有女孩子的矜持或是羞怯。
一日我问起她在学校适应得如何。
“孩子们很可爱,就是那校长太讨厌了。”她快语答道。
“他把我们所有人都看做是迷失的异教徒。我告诉他我从小受洗,可他还是用怀疑的眼光看我。哼,我看啊,在他看来,连上帝都把不同的种族分成三六九等。”
“还有呢,他总是装着用英国口音说话,还责怪我把孩子们都教成了美国口音。这个人简直是个老古董,还虚伪。我听另一位加拿大老师说,他原本的口音实际上就是很乡下的,自己觉着不好意思,所以才拿腔作调。”
对这加拿大校长我虽也有同感,可碍着自己校董的位子,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岔开话题,问道:“中国老师怎么样,应该还好吧?”
“这也不好说,”白莎狡黠地笑笑,“要看你想听客套话还是心里话了。”
见我点头示意,她便接着说下去:“要是说客套话,大家自然都对我好,没得挑剔。可是说心里话呢,我觉着他们其实还是不把我当自己人看。”
“这怎么说?”我不解地问道,“你们是同事、同龄,又同吃、同住,不是很容易便能成朋友”。
“刚开始,我只是觉着他们和我见外。可是,慢慢地,我就觉出来,有些人是有事瞒着我的。”
“你知道吗,舅舅,”她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好像要讲一个很大的秘密,“我听几位老先生说,年轻的老师里面有人是共产党。”
白莎摆弄着手腕上的镯子,认真地说道:“一说到共产党,大家就神秘兮兮的。刚说出口,又突然停住,可你能觉出来,他们肯定在学校里有人。”
“我听人说,咱们学校原本有位教中文的丁先生。学生们和年轻的老师可喜欢他了。前年他去了重庆教书,结果没有两天就被当共产党抓起来了。”
“大家都说,他哪里也不像是报上说的革命党那样张牙舞爪。人那么斯文,又总是在想事情,是位真正的绅士。”
此时白莎的眼中透出的既有好奇又有向往,虽不强烈,可却已令我焦虑不安。
“白莎,这事你一定听我的。你看,我这些年,境遇虽是不济,可至少还算是苟全于乱世。能如此维持,那就是因为我从不过问政治。从前清到民国,年轻人不知多少因为政治误入歧途,毁了自己的前程,甚至是丢了命。”
白莎原本转动镯子的手停了下来,双眼直视着我,满是兴奋地转用英文问道:“舅舅,你是不是认识共产党?能让我也见见他们吗?”
“莎拉,小声点儿!”我一定是表现得惊慌失措了。白莎夸张地用手堵住了嘴巴,但却没忍住,调皮地笑出了声。
“好了,舅舅,你别这么紧张!我只是好奇而已,而且,要想避开他们,至少得先知道他们是谁吧,对不对?”
“舅舅,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肯定有事瞒着我。我能看出来的。你这人不太会撒谎的。”也许是因为换回了英文,白莎原本已学得不错的中式淑雅此时又重归了美式的爽直。
我摇摇头说:“我真的不认识。我只是听原先在哈佛的一位学长陈先生说过。他那时在欧洲,留学生政治化很深,要么是信马克思的,要么是反马克思的,两派吵闹不绝。即便是像他这样全然不问政治的人,竟有一次也被夹在中间,几遭皮肉之苦。”
“所以说,白莎,你要听舅舅的,那就两边都不要沾。”
“舅舅,这怕也没有那么容易。白牧师和我们讲过,美国革命的时候,起初革命党和保王党也就各占五分之一,而中间的骑墙派占了五分之三。可是等到战争打起来,真的就没法再做骑墙派了。我怕中国也会是如此的。”
大约是因为话题太过沉重,她这颇有先见之明的话,讲出来,也就搁在那里了。我依然还是劝她远离政治。她虽是美国人,终究看上去是中国模样。在那个时代,沾上党争,总难免引火烧身。此后,她并没再提此事,我也就当她已听了我的忠告。
1936年圣诞节后两天,学校办了特别的感恩之会。前一天,消息传来,西安之变终归和平解决,内战危机解除,国家决心抗日。学校虽是不谈政治之地,可无论信仰、种族、籍贯,在经历了此前五年国家沉沦、山河破碎之后,终于是看到了些希望。
在回去老宅的路上,原本是我,白莎,楚娇和德诚四人同行。楚娇该是想着放假了,难抑心中的兴奋,脚下也是跑得多,走得少。德诚虽是腿上不甚方便,可是担心楚娇也只得赶着过去,不多时我和白莎便落在了后面。
好在这天还不寒冷,太阳时隐时现,野径边、竹林里仍留着绿意,如此田园意境倒也不催人快步。再走出去几步,便能觉出白莎该是有些心事。可虽是觉出来了,却也不便问她。
临近书院的旧址,前面楚娇和德诚也没了踪影,白莎终于开了口:“舅舅,你怎么一直没有入教呢?”
她这问题倒是让我难得回答,可白莎毕竟与亲人无异,却也不必对她遮掩:“这事一言难尽。信仰这样心里的事,大多是难说清的。”琇書蛧
她脚步迟缓,眼睛只看着地上:“我这么说,白牧师听见了,恐怕要伤心的。可是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勉强。来这儿之后,我有时觉得基督教徒很奇怪,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好像这片土地上呼唤着不同于基督教的信仰。”
“我没有皈依基督教这不假,但是我确实相信存在着全能的上帝。他一直在看护注视着我们,不管你在哪里,这都不会改变的,不是吗?”
她摇摇头,悠悠叹道:“我说不好,舅舅。来了中国,觉着好多再平常不过的东西都不一样了。”
一阵微风袭来,路边的毛竹簌簌,白莎停下脚步,说道:“舅舅,你看这些毛竹的绿色,幽幽的,看上去就让人心静,而波士顿草木的绿色,是亮亮的,看上去是让人心动。”
“伊莎白小姐尝到我们的盐,她有那么多的感受。盐就是盐,无论你在哪儿,它都该是一样的,可它的咸味却可以有很大的区别。”
“如果不同人看到的、感知到的这个世界各不相同,我们又怎么可能完全了解别人的信仰呢?即便大家同样在向上帝祈祷,我们的信仰就一定是一样的吗?”
我见白莎眼中尽是迷茫的苦痛,多少也能觉出她心中所受的煎熬。
“白莎,对于信仰,哪怕有怀疑也并非坏事。白牧师也曾怀疑过,尤其是伊莎白幼年病情危急的那几天,他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要他面对那么残酷的考验。所以说,白莎,你也不要太在意这样的怀疑。会过去的,过去之后信仰也会更坚定。”
白莎自知我是在开导她,微笑道:“舅舅,你虽说没受洗,可是说话也挺像个牧师的。在美国时,信仰完全充满了我的心。可在这里才一年,好像我的心自己在变,我都不知道我的信仰是否还能再回来了。”
“前几天,学校来了几个孤儿,校长让我多照顾他们一下。我想来想去,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孩子们都还不识字,来了新的地方又好紧张,我就想着给他们讲讲故事。讲圣经里圣母玛利亚圣灵感孕的故事,还有基督和耶稣使徒的故事。”
“当年,伊莎白小姐和白牧师给我和妹妹讲的就是这些故事,我们每次都会感受到主对我们的爱,都会流泪。”
“我想了各种法子,学着伊莎白小姐的样子把故事讲得生动。可是,你知道吗,舅舅,当我看着这些孩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试着宽慰她道:“白莎,我听着这倒是一次好的磨练。伊莎白是很有语言天赋的,声音轻柔却能打动人心。你要多练,中国人不是说熟能生巧吗?”
“另外,我想着你讲故事的时候,怕是虽说着中文,脑子里却是想着英文而再翻译过来,自然就有所羁绊。”
白莎感激地点点头,脸上的迷茫却是没有褪去:“我一开始也这么想,该是语言的问题。可是,仔细想想,上帝不可能只眷顾那些说英语的人,对吧?你看伊莎白小姐,她双目失明,看不到周围的世界了,上帝都没有对她有所保留。那些孤儿跟我们一样聪明,怎么没有一个圣经故事能激发他们的信仰呢?
“这样讲了几次,我自己也觉着心里没底了。一看见这些孩子,自己就紧张。还好,有位小竺老师,也是自流井人。她和我年纪差不多,平常也很说得来。她见我犯难,就来帮着我。”
“她讲的那些中国的故事,我是不熟,可孩子们听着,脸上有笑了,眼睛也亮了,总是喊着要听竺孃孃讲故事。”
“经过这事,舅舅,我真是想不透。我们会不会都是像盲人摸象一样,只能找到自己的幻象,却永远不能彼此理解,更不要提理解上帝了。”
“莎拉,你听我说。我和伊丽莎白也曾讨论过这些事,当时我告诉她我竭尽全力去感受盲人的世界,但即使我整天闭着眼睛也还是理解不了。”
“其实呢,芸芸众生中思考这些细微之事的总是少之又少。这份敏感,我们就只能把它当作是恩赐吧。能够理解这些别人无法领会的事情,这就是你的幸运,要学会珍惜,不要让疑虑扰乱自己。”
她点点头,甜甜地笑了。
“舅舅,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哦,这个我好像还没有想过呢。”我见她心情平复,自然也是宽心了,可却一时被她问住,“要说愿望,也该有很多吧。世间和平,亲友安康,楚娇和你快乐,将来都能找到如意郎君。”
我的最后一句话又惹得白莎开怀大笑起来:“舅舅,你为什么只想到别人?那你自己呢,你才三十六岁,怎么不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婚姻呢?”
我摇头叹道:“脸上就算还没有皱纹,可心老了。”
“真的像中国人说的那样,曾经沧海难为水吗?你不想再见到伊莎白小姐吗?”
她眼中是纯洁的好奇,我迟疑片刻,几次试着开口,却是欲言无声。虽说每次伊莎白的名字从耳边掠过,心都会觉着又一次被拉扯,可真若自问,却是觉着习惯了现今的安谧,而不愿再去面对过往了。
白莎见我不愿作答,便继续在沉默中伴我前行。她低着头,该也是在思考。半晌后,前方土路上看见原本的一处小水洼业已上冻。白莎并没绕行,而是轻快地一跃而过。
她转过身,看着我,满面青春的自信:“舅舅,其实啊,我现在有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我边问着,边从路上绕行。
“我觉着你和伊莎白小姐没有结婚其实是最好的。”
听她这话,我着实一怔。这十几年,我一直觉着与伊莎白本该是良辰美景,终成大憾,怎可能反而是最好的?可一经她说出,霎时间觉着脚下不稳,虽不愿立即接受,却是难以抵挡那顿悟的冲击。
“我没说错吧,舅舅?”白莎脸上仍是那份无敌的自信,“我猜你以前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可是你听我说了,也得承认,对不对?”
“可你怎么会想到这儿的呢?”我不解地问道。
白莎笑着耸耸肩,说道:“该是神启吧。今天正好从信仰谈到感观,再谈到你和伊莎白小姐。这就好像心里过了一道闪电,一下子就都照亮了。伊莎白小姐并不是那个能带你走向信仰的人,她只是带你走了第一程,不是吗?旅程到站了,你们就会各奔东西,如果还要勉强在一起,那不是谁都到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谁都到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我喃喃地重复这句,“我倒是从来没这么想过。”
“舅舅,我猜你接下来一定要问你到底要去哪儿吧?”
虽说被白莎如此猜到确是尴尬,可那天我已看出她早已走到了我前面,也就无大所谓地点头默认了。
“我觉着伊莎白小姐肯定是找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她把爱给我们,给伯金斯盲校一代代的学生。她心里的爱无边,如果只能把爱给一个人,她或许也不会幸福。她虽然失明,可却不需要谁帮她找到光明。在她自己的路上独行,给所有人以爱,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那你呢,舅舅,”白莎有意地卖了个关子,只是微笑。或许看到我脸上焦急的期待,她心里有些不忍,忙着道歉道:“舅舅,是我不好,不该这么开玩笑。我这么小,哪能知道你的未来。我就是觉着,其实既是你自己,也是伊莎白小姐把你带回中国。也许现在你不知道终点,但这条路是不会错的。你也不用担心,前面肯定还会有人陪你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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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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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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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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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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