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美国波士顿
1991年11月末,波士顿的秋意正浓。寝室窗外,纪念教堂后墙上爬山虎已开始落叶,无忧的松鼠此时也为失去了平日的庇护而更显躁动。新英格兰此时是五色树冠的世界,周边的人们开始期待着感恩节的到来。
这个感恩节之前的三百七十年,1621年的深秋,美国的先民们在离波士顿不远处的普利茅斯庄园第一次在新大陆上庆祝了丰收后的喜悦。自此这传统就留了下来,比美国的建国史要长,甚至比我们的母校哈佛的历史还要长。
感恩节原本是感谢上帝的恩赐,可是在现今愈发世俗化的社会里,这宗教的色彩变得逐渐淡漠,倒是一家团聚成了节日的主旨。中国古代的诗人们不知多少曾在众家团圆的中秋夜感叹离愁别恨,美国人虽少有这般细腻如丝的情感,但对于我们这些人在异乡为异客的游子,此刻的思乡之情却也同样的浓稠。
既然不能像美国的同学那样回家过节,几代的中国留学生便留下了不成文的传统。高年级的师兄、师姐们在这一天组织新到的中国同学一起聚会。
中国本科学生会的王师兄虽说没能成功拉我入会,可对我还是关照有加。感恩节前的周一,他在科学中心数学系图书馆门外把我拽下,不无欣喜地对我说:“星期四晚上可一定来。这次是丘教授请大家上家去,机会可是难得啊。”
丘教授在这之前二十年就已经是声名显赫,既是少年天才又得名师指点,二十出头便拿到了博士学位,然后是名校的终身教职,然后是维布伦奖、菲尔兹奖、麦克阿瑟奖。那才真是我们心中的泰山北斗和当代的士林盟主。能与前辈高人一起过节,自是大家求之不得的好事。王师兄喜滋滋地看着我,自也是希望我能感谢他的一番好意。
我心里确实感谢他能提携后辈,不过,这次却又要让他失望了。
“那天有事了,”我不无遗憾地说道。
“有事?大过节的,还那么忙?放四天假呢,有什么作业晚点儿做不就完了?”
“不是作业。嗯,有个人家得去看看。”我有些语塞,一时不知该怎么描述我和李先生之间的关系。
“人家?有老美请你?”王师兄闪着疑惑的目光,端详着我。
我能听出他有些不悦,忙着解释说是家里的世交,正好也在波士顿,不去看不合适。
王师兄虽然不再逼问我了,可脸上疑云未散。他拿出一本微分几何教科书,随手扔回了图书馆墙上的还书口。回过身,他狡黠地朝着我一笑,一字一句地郑重要求道:“要是有女朋友了可得汇报。我们得对组织、对先辈负责。”
周四是感恩节的正日,走进三棵巨大榆树掩映的庭院时,天色已经转暗。餐厅的窗帘开着,柔和的灯光洒在窗台下的冬青上。门开时,一团温暖的空气径直地扑了出来。白太太笑吟吟地站在玄关,迎我进屋。
她这晚穿了一件淡粉色的毛衣,配了绿松石的项链,银灰的头发仍是一丝不苟地梳理好。
“你来得时间正好。一会儿舅舅的客人到了,就能开餐了。”
我随着她步入客厅,走过厨房时,觉出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诱人的肉香。白太太笑着对我说道:“今天是感恩节,我烤了火鸡,也做了几样刚学的四川菜,晚餐算是中西合璧。”
李先生这晚又穿上了那套藏青色的西服,扎了一条红蓝条纹相间的领带。见我进来,他抬起手示意我坐下,却是没像往日那般开始讲故事。
三人闲谈间,李先生的视线少有离开客厅口落地钟的盘面,手里不时地整理衣袖,捋平领带,白太太上的茶点他也没去碰。我正想着如何探问究竟,却听见门铃声传来。
“一定是楚娇他们来了,”白太太脸上露出了兴奋的光彩,“你们先坐,我去开门。”
她正待起身,李先生却也扶着沙发的扶手站了起来。他又整了整衣襟:“伊莎贝尔,我和你一起去。”
我在客厅,虽是看不到,却能听见大门轻声开启,先是一个英文的中年男声传来:“乔治舅公,又见面了!”
随后,一个老年女声又悠扬地响起,是一声中文的“舅舅”。这发音我似曾相识,重音不在前而在后,悠长而徐缓,尾音上扬,带着四川历史与山川的厚重。
一阵杂糅着中文和英文的寒暄后,白太太最先走回了客厅。她见我已起身站好,脸上露出了赞许的微笑,招呼我迎上去。我看到的第二位,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却是此前看到和李先生在一起的西蒙斯教授。
想来刚才叫李先生“舅公”的便是他了,怪不得之前李先生说他们是至亲。我心里来不及细想,就看到西蒙斯教授向我伸出右手。
我默念千万不要把名字搞错,也尽可能地吐字清楚:“西蒙斯教授您好!”。
第一次与西蒙斯教授如此近距离地相见。仔细端详他的五官和面庞,眼睛和头发都是深栗色,鼻梁高挺,两颊和下颌则少有棱角。他的面容倒像是一中一外,两个影子叠在了一起,而每个影子只是隐隐地能看见,但却摸不着。
他矫健地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道:“舅公和我提起过你。在家里叫我内森就好了。”这两句话,是十分纯正的中文,有着淡淡的南方口音,却显着更是儒雅。
在他们身后,是李先生和一位比白太太年纪稍轻的中国老夫人。她左臂上搭着一件红色的长大衣,身上一袭暗蓝色绣花旗袍,项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头发染得乌黑,烫了古典的波浪卷。老夫人脸上皱纹已深,因为上唇稍短,鼻翼到嘴角的两道深深印记,更显岁月的沧桑。她的样子在当下的中国已是很少见,倒像是那些解放战争电影中的贵妇人。
她随着李先生走到玄关尽头,在一副立轴书法前停住了脚步。
“舅舅,这是您的字?”她仍是用着甘醇的乡音。
李先生也停下脚步,伫立在卷轴前:“楚娇,这是你外公送给白牧师的字。家里的都失散了,就剩这一幅了。”
我侧过头,探寻地看着西蒙斯教授。他轻声在我耳边解释道:“那是我妈妈,李先生就是她的舅舅。四十多年不见了。”
老夫人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摸着纸面。“丁未?”她轻声念出一个纪年,眼光投向身边的李先生。
“丁未,那还是民国以前。光绪三十三年丁未,1907年。白牧师在咱们家乡修的学堂奠基,请你外公给题字,他就写了这幅字。到现在八十多年了。”
老夫人点点头,又轻轻摇摇,若有所思地说着:“我也上岁数了。以前来过这儿,可就是不记着这幅字了。”
李先生拉着老夫人进了客厅。看到我站在西蒙斯教授身旁,便向我招手示意。“来和章奶奶打个招呼。
章奶奶见到我,并不清楚来由,只是程式地笑笑,却没有说话。
“在飞机上认识的小朋友,来哈佛上学,”李先生解释道,“他老家也是自贡的。”
最后这句话让她双眼一亮:“自贡的?自贡啥子地方?”
我脸上微微泛红,忙着解释道:“我爸爸是在重庆长大的。我生在了北京,一直还没回过老家呢。”
“噢,”老夫人轻声叹道,“自贡我也离开四十多年了,怕是回去也不认识了。”
白太太安排李先生和章奶奶坐定,端起了手中的骨磁茶壶,倒出了清亮的茶汤。
“楚娇,舅舅说这是你们家乡的特产,这次专门带来的。你尝尝,看看和四十年前的是不是一样?”
茶斟好了,白太太向着李先生和章奶奶说道:“你们先聊着,让两个年轻人到餐厅帮帮我。”
“伊莎贝尔阿姨,妈妈说舅公准备过一阵子就回国了?”西蒙斯教授和白太太还是更习惯用英文交谈。
“是啊,我劝他也没用。我本来想着他来一次不容易,总该等到明年毕业典礼时的校友聚会,也是一个难得的纪念。可他却说过了感恩节就回去了。”
西蒙斯教授刚用手抚平桌布,听了这话,他一愣,抬起头,看着白太太,问道:“这么快就走?”
白太太缓缓地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道:“他跟我说过好几次,到了他这个岁数,其实很害怕故地重游的。”
“妈妈也是一样,”西蒙斯教授又低下头,一边用眼睛瞄着桌布的花边,一边细心地调整着,“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她从华盛顿过来。”
“伊莎贝尔阿姨,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家以前从来不过感恩节的,”西蒙斯教授幽幽地说道,“小时候我妈说她在美国也没几个亲戚,这节也不用过。上星期,我就跟她说,这回舅公来了,总不能再说没有亲戚了。舅公这两万里都走了,你总不能让他只和白伊阿姨一起过节吧,毕竟你是他的亲外甥女。我这么说你不在意吧?”
白太太轻轻地放下手中端着的餐盘,深情地看着西蒙斯教授:“内森,我一点都不介意。他们本来才是一家人,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呢?”
西蒙斯教授在餐盘边摆上刀叉,一边放着,一边说道:“照理说我妈和舅公之间也不该有什么矛盾,可我问她也不说。舅公也是一个样。上次见他,我想问问父亲的事,他也是绝口不谈。”
“内森,要知道这些往事,说不定还得靠咱们这个年轻的朋友?”
“是吗?”西蒙斯教授疑惑地看着白太太问道,“他怎么会知道?”
“舅舅正在给他讲以前的故事,我也跟着偷听了几段,还真有好多我不知道的历史。”
这话也勾起了西蒙斯教授的兴趣。他双手放在我双肩上,微一用力,我自然地在桌边厚重的木椅上坐下。
“舅公有没有说为什么会给你讲这段历史呢?”
我羞涩地低下头,一个劲地摇着,嘴里只是用尽各种办法解释这我也不明白的奇遇。
“那现在讲到哪儿了呢?”西蒙斯教授仍是热切地看着我,想尽早的找到一鳞半爪的答案。
我支吾着答道:“他十九岁,准备来美国上学。再有就是陪着李先生和白太太去奥本山墓地,听到了一些白太太姐姐的往事。可是这几条线之间的联系我也没搞清楚。”
西蒙斯教授用手整理了一下落在前额的一缕栗色卷发,无奈地耸耸肩:“你们这速度也真是慢,看来舅公回去之前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到我出生了。”
“真抱歉,”我忙着道歉。
西蒙斯教授努力地一笑,把脸上的愁云扫去:“你为什么要道歉?说不定你听完故事就明白他为什么给你讲了。不过到时候你一定要讲给我听!”
白太太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啊,光顾着说话,火鸡应该烤好了,帮我一下吧。”
出炉的那一刻,这只火鸡确实很美。烤箱中的灯光映着表皮上还在吱吱作响的油脂和腾着的热气,一阵阵摄人心脾的烤炙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和西蒙斯教授小心地把火鸡摆放在餐桌的正中,白太太则跟在我们身后,从手中的大托盘上依次放下绿色的蔬菜、红色的蔓越莓和棕色的肉汁。这便是感恩节晚餐的核心。
火鸡放定后,白太太又让我帮她放下三只盖好的瓷盘。她冲着我们神秘地一笑,卖了一个关子,说道:“还有几样我刚学的四川菜。先别揭开,给他们一个惊喜。”
众人在餐桌旁坐定,白太太双手和握,深情地说道:“自从妈妈去世后,我有三十几年没有真正过感恩节了。今天真高兴!几十年没见面的至亲好友又能聚在一起,就又是一个大家了!”
“舅舅和楚娇是四川人,我们的年轻的朋友也是四川人的后代,所以我做了三样四川菜。”说罢,白太太向我使个眼色,示意我帮着她一一揭开瓷盘上的盖子。
“这个是回锅肉,”白太太指着第一盘,肉片肥瘦相间,鲜红的辣椒和碧绿的葱段掩映其中。“这个是麻婆豆腐。”第二盘中雪白的豆腐浮在浓厚的红油和花椒之中。
白太太微微一笑,说道:“这两样嘛,在美国的中餐厅里也是常有的。不过我查了菜谱,尽量用了四川的原料。这第三样,我以前都没听说过,还是和舅舅聊天时无意中知道的。”随着她的话,我揭开了第三盘的盖子,却是裹着细小米粉的肉块,上面撒着翠绿的豌豆,下面铺着橙黄的红薯。
“粉蒸牛肉,”章奶奶轻声叹道,“可真是有好多年没有吃过了。”
“伊莎贝尔,”李先生招呼着白太太,“七十二年前,我第一次在这儿过感恩节。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
李先生环视桌旁,缓缓地说道:“那天伊莎贝尔在,不过我猜她是不记得了。还有位哈佛的同学,也算是贵客,只是人在台湾,几十年没有再见过了。其他的人……”
白太太怕李先生过于伤心,忙着岔开话题:“舅公,你领着我们感恩好不好?”
李先生似乎感到有些意外,推辞道:“以前都是白牧师领着我们,这么多年,真记不清了。”
白太太紧紧地握住李先生的手,眼中露出鼓励的神情:“您是我们所有人的长辈。您尽管说吧,怎么说都可以。”
“那好,”李先生没再推辞。他伸出左手,拉住了章奶奶,又示意我和白太太也一同把手握住。我以前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宗教仪式,心里也有几分不安。我偷眼看过去,章奶奶似乎也有些不情愿,手臂不自然地撑在桌面上,而她一旁的西蒙斯教授却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李先生,深栗色的眸子里闪着激动的光芒。
李先生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搜索着尘封的记忆。“我背一首感恩节的诗,是以前白牧师念过的。”
“为每一天新的晨曦,为夜晚的安眠和庇护,为健康和温饱,为爱情和友情,为所有你的无私所赐,我们感恩
。”
晚餐开始,桌上五人却是多为沉默,仿佛承满回忆的盒子就在面前,但没有人愿意打开。
章奶奶几乎没有碰任何西菜,而中国菜却是细细地品着,慢慢地嚼着。“白伊姐,还真要谢谢你。回锅肉和麻婆豆腐倒还常能碰见,可这粉蒸牛肉自从离开自贡老家,几十年没吃到了。”
“只是啊,”她微微地摇摇头,“这些菜在美国怎么吃味道也是不大对。”
“妈妈,”西蒙斯教授怕是担心白太太听着不舒服,忙着提醒她。
可是章奶奶并未察觉,仍是自顾自地点评着:“这回锅肉,要说真不是什么精细菜。在老家,乡下的婆婆也做得来。可是在美国,调料就不提了,这肉,不是太肥,就是太硬。”
她抬起眼,看着李先生说道:“舅舅,你说说,不是我太挑剔吧?”
“老家的回锅肉是腊肉做的,味道自然不同。”李先生喃喃地答道。
“噢,这我倒不记着了,”章奶奶也觉着些意外。
“家里那么多盐工吃饭,腊肉是常年不断的。不过呢,家里人吃的,是喂了包谷的猪,那肉自然就嫩很多。”
章奶奶点点头,回忆道:“我现在倒是记起来了,那时候,一到年底,家里的佃户就送东西来。”她顿了顿,接着问道:“后来闹革命,这些是不是也断了?”
这话或许问得并非经意,可李先生听了,却是勾起了往事,双手拿着刀叉,停滞在半空中。见了这情形,白太太又忙着把话题岔开:“楚娇,你这次来了,就多待几天吧。”
章奶奶停下手,转动着项链上的珍珠,眼睛只是盯着面前的桌布。半晌,她开了口,悠缓地说道:“算了,能走还是走吧。在波士顿待久了只能伤心。”
“妈,今天大家过节,你就别提伤心事了,好不好?”西蒙斯教授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这话像是刺痛了章奶奶,她猛地抬起眼,看着李先生,脸上夹杂着怒气和哀伤。
“提还是不提有什么两样!伤心的事还是伤心的事。舅舅不提,难道他就不伤心?”
“妈妈!”西蒙斯教授也提高了声调,“你又来了!”
章奶奶看了看四周,轻叹了一声,又拿起了刀叉:“算了算了。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说不说也就是这样喽。”
桌面上暂时恢复了平和,大家却吃得更加小心。白太太几次抬眼看着众人,想着如何找到新的话题。
“内森,最近又谈了女朋友吗?”
西蒙斯教授张开嘴,爽朗地一笑:“还等着蓦然回首,看那人在灯火阑珊处呢!”
“他啊,左挑右挑的,老说没有合适的,也不知想等到哪天?”章奶奶嗔道,“不过,话也说回来了,我倒也不催他。要是不合适,强扭着呢,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自在。你看看咱们这几个,不都单着这么多年了,也挺好。”
白太太轻声笑道:“楚娇,这么多年没见你,嘴还是这么快。不过别忘了,咱们还有一个小朋友呢,别把年轻人的想法都搞乱了。”
章奶奶又侧过脸,瞥了一眼默默吃着饭的李先生,缓声自嘲道:“唉,我倒还希望当年有人把我这想法也搞搞乱。
她转过头,向我发问道:”小朋友,你父母就放心你一个人在美国,不怕你跟个美国女孩跑了?”
我没想到这段对话不经意间却是转到了自己身上,脸霎时红了,不知如何答复。
“看来这个不好说,”章奶奶笑道,“老太太们就好问这些。那你说说自己家的事,老家的事还知道吗?后来又怎么去到的北平?”
“我说不好,我们在家里好像不太谈这些事。我的爷爷、奶奶,四九年解放前就牺牲了。我爸是和亲戚一起长大的,所以他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我有时觉着,即便他知道了,也不一定愿意说。”
我只讲了这几句,就说不下去了,那刻自己觉出对历史的苍白无知,就如人失了血,呼吸也变得疲惫。
“那年头,在哪儿都是死人,”章奶奶闭上眼,咬紧了嘴唇。沉默片刻后,她接着说道:“内森,时候不早了,饭也吃了,回去吧。”m.χIùmЬ.CǒM
章奶奶把手中的餐巾揉成一团,放在了桌上。她正待起身,白太太忙着先站了起来,劝道:“楚娇,南瓜饼还没吃呢,感恩节一定要吃南瓜饼的。这是我妈妈教我的菜谱,再留一小会儿吧,好吗?我去看看,给我两分钟就好了。”
白太太眼中满是乞求的目光,见章奶奶还在犹豫,她便径直小跑着奔向厨房。
看着白太太的背影,章奶奶叹息了一声,又慢慢地将面前的餐巾抖开,重新铺在了腿上。
“舅舅,”她侧过脸,双眼盯着身边的李先生,嘴角挂着几丝遗憾:“唉,舅舅,说实话,要是能再重来一遍,我可真是盼着您当年留在美国,和伊莎白小姐结了婚,做个美国人,那得少多少麻烦?”
“麻烦?”沉默已久的李先生嘴里重复着这个词。
章奶奶苦笑着,反问道:“您想不出?要是当年您留在美国,白莎不至于跑回去。就算她一定要回去,也不会找到咱们家。那样就是两样的故事了。我看啊,说不定大家还都更幸福些。”
西蒙斯教授听来,嘴角翘起,微微一笑:“妈,您还很前卫啊。现在我们学历史的正有人开始写另类历史,就是这么个意思。一个人,一件事,哪怕再小,换一种情景,也许整个世界的结局都跟着变了。”
此时白太太的南瓜饼已准备停当,放在蛋糕支架上端了进来。她一边切着南瓜饼,一边笑着对西蒙斯教授说,“怎么又谈起这么严肃的话题,世界结局?”
教授接过一块南瓜饼,意味深长地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严肃话题,只不过妈妈有些异想天开,想要舅公重新选择,留在美国。这一选不要紧,就把我也选没了。”
白太太仿佛也听出了这话里的深意,她借着放南瓜饼的时机,眼光扫过章奶奶和李先生神色各异的脸。她怕我们再陷入尴尬,自己坐下后,主动说道:“其实我也常想这事,要是舅舅当初真留下了会是什么样子。”
一直沉默着的李先生放下了手中的叉子,嘴里默默地嚼着绵软的南瓜。此时大家的眼光都在他身上,我也期待着能如同快进般听到这段往事。可是李先生只是盯着眼前的甜食盘,把我们留在压抑的期待之中。
沉默良久,他抬起双眼,温和的目光注视着远方,然后是一声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叹息:“我回中国是自己选的,可里面也有天意。天意这事,有时候你不能不信。再选一次,恐怕还是会那样。”话说完,李先生又拿起叉子,默默地用叉子的一侧切下一块南瓜饼,吃了起来。
“真的不早了,咱们走吧。”章奶奶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
李先生并未劝章奶奶留下,只是伸出双手握住了她。
“楚娇,能在美国见上一面,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章奶奶侧过脸,避开了李先生的目光。她该是想抽出双手,可李先生握得却是更紧了。
“四十多年了,舅舅想有这个机会……舅舅对不住你,楚娇,也对不住你娘。”
章奶奶嘴唇颤抖,强忍着泪水,却是提高了声调:“我跟内森说还是不见的好!我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熬过来了,难过的事都忘了,可您偏要提起来。”
李先生松开双手,叹道:“舅舅都到这个岁数了,再见面也不容易了,你好好保重吧。”
泪水终是涌出了眼眶,章奶奶只又说了一声“舅舅”,还是那绵长的,带着浓重四川乡音的呼唤,便哽咽住了。
“舅舅,回去了,帮我去妈妈坟上看看吧。”
这话说完,她匆匆地抹去脸上的泪水,走向玄关。西蒙斯教授忙着跟上,白太太也送了出去。我走近李先生,想扶着他去送行,可他却握着我的手坐了下来,久久不放。
“李先生,您不去送送章奶奶吗?”我试探着问道。
他仍是握着我的手,缓缓地摇摇头,嘴里喃喃地说道:“以往对不住她,还有她妈妈,我的幺妹。你恐怕不明白,到了我这岁数,回想起来,自己犯的错,那是历历在目,可就是没机会补救了。”
我觉着他的手此时便像年轻人一般有力,而他的目光也瞬间变得清澈而穿透:“这几天就住在这儿好吗?咱们能碰上也是天意。这么多年了,我觉着给你讲这些故事,是我做的唯一对的事。我待在美国的时间也不多了,尽量多给你讲讲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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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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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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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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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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