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尧心神不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澹台彻坐在一旁望着他。经过了好长一段沉默,沈尧问:“澹台兄,你在地牢里,分不分得清白天黑夜?”
澹台彻耸肩一笑:“分不清。”
沈尧叮嘱他:“从明天开始,你日出而起,日落而眠。”
澹台彻评价道:“了无生趣。”
沈尧退让一步:“算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吧。别忘了按时吃药。”
卫凌风回来之前,沈尧大概睡不着。澹台彻见沈尧无聊,提议教他武功。澹台彻自称:他被段无痕一掌废去内力,拘在地牢,待了五年,每日思考各门各派的心法,独创了一些不需要内功的招式。
沈尧很感兴趣:“这么强?能不能教教我?”
澹台彻早已摘下蒙眼的布带,并用那根带子扎起了头发。窗扇半开,他又坐在窗边,发丝和束发的带子一同随风飘荡,而他眼底有光:“我当年是……打遍教内无敌手。”
人称“百年奇才”,一时风光无限。
老教主选中澹台彻辅导女儿,所有人都尊称澹台彻为“澹台先生”。澹台彻经常呼朋引伴,广聚豪杰,比武练剑,醉酒当歌,人生之快意事莫过于此!
一晃眼呢,好多年了。
他身体往后靠,嗓音低缓道:“习武之人,先练内息。呼吸吐纳,自成一系。”
这么一开口,好像回到了当年教云棠的时候。
沈尧气沉丹田,问他:“我这种做法对不对?”
澹台彻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按在沈尧的胸前。不消片刻,澹台彻半是怀疑半是确定地问:“谁教过你呼吸吐纳的诀窍?”
沈尧起初没听懂。他想了一会儿,心道:只有卫凌风教过他。
那年沈尧刚来丹医派,体质偏虚,夜间多梦盗汗,卫凌风说他这样不行,就教了他几句口诀,让他练好气息。长此以往,可能有些改变吧。
沈尧虚心求教:“我有了恰当的呼吸节律,学起武功来,是不是能突飞猛进?”
澹台彻瞥他一眼:“呵。”
沈尧干笑几声:“哈哈哈哈哈哈。”
澹台彻双手搭放膝头:“话不多说,我现在将武功心法传授给你,报答你送我的几瓶药。”
沈尧坐得端正:“好,你说。”
澹台彻放慢语调,念过一遍口诀。那口诀只有两百多个字,沈尧听完,还问:“没了?”
澹台彻颔首:“记在心中,仔细领悟。”
他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更没有重述一遍的意图。沈尧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老师,忍不住质疑道:“澹台先生,请问,您一共教过多少个学生?”
澹台彻掐指一算:“只有云棠一个。”
沈尧惊异道:“当年,你就这样教她?”
澹台彻舒展双臂,丝毫没觉得不妥:“是啊。”
沈尧感到沉重,嘴里嘀咕:“难怪,难怪她会走火入魔。”
澹台彻饮下一口凉茶:“走火入魔,是因为心中有魔障。”茶香溢满心肺,他幽幽地问:“你杀过人吗?”
他以为沈尧会说没有。
但是沈尧回答:“杀过。”
*
与此同时,卫凌风和程雪落抵达了凉州夜市。
凉州有一条烟花长街,紧邻一座九曲回廊,夜市位于附近,从年头开到年尾,风雨无阻。哪怕今夜不宜外出,街上也有结伴而行的游人。
马车从街边跑过,溅起飘摇的水花——这是达官显贵的特权。大多数行人头戴斗笠,或者撑着一把油纸伞,沿着漫长的石子路,走走停停。
茶馆还没歇业。几位客人临门而坐,一边吃着茶点,一边交头接耳。
卫凌风听到其中一人说:“安江城的秦楼头牌跟人私奔了,你晓得吗?”
另一人问:“秦楼的头牌是谁?”
旁人回答:“叫绮兰的那个,唇红齿白,奶大腰细屁股翘。”
“私奔了!可惜啊,我还没见过呢。跟谁私奔了?”
“听说是个穷酸书生。”
这些风花雪月的市井流言,勾不起卫凌风的兴致。他望着长街尽头的药铺,脚步稍微加快,眼角余光瞥见一家店面,他又忽然停了下来。
那家店的主人打了个哈欠,躬身拢袖,灯光微暗,像是快要关门了。门边摆着一张木架,挂着各种颜色的发带和簪子,样式简洁而朴素。
卫凌风扯了五条发带,付过钱,那位店主人还说:“公子,倘若是送给姑娘,换成藕粉禾绿的颜色更好些。”
卫凌风侧过身,面朝着灯笼,店主人看清了他的脸,蓦地觉得,不用换了吧,就凭他这张脸,哪怕送了一根树枝,也能讨得姑娘欢心。
卫凌风应答一句:“我不送姑娘,送给……兄弟。”
程雪落站在卫凌风的身侧,却不似卫凌风坦荡。他看中一支雕工精湛的银钗,拿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最终也没问过价格。
店主见他如此犹豫,心道:这单生意做不成,于是熄灭灯笼,打算关门回家睡觉。
程雪落放下一块碎银,带着发钗走了,店主连忙喊道:“公子,公子留步,你的钱给多了!”
程雪落却说:“不用找了。”
他和卫凌风并肩而行。少顷,他们挺拔颀长的背影都被漆黑的夜色消弭。
程雪落的性格十分沉闷内敛。他可以从早到晚不讲一句话。卫凌风比他温和谦逊,但是两人也没什么好聊的,这一路走到药铺门口,只听到大雨落屋檐,车马滚地声。m.xiumb.com
药铺老板是个壮年男子,穿着灰色长衫,袖口扎着两条绳子。他刚送走一批客人,见到卫凌风的气度翩翩远胜文人雅士,便觉得自己招来了大主顾,分外热情道:“客官抓药吗?”
卫凌风递给他一张药方:“有劳了。”
药铺老板扫了一眼,瞳仁也转了一圈,嘴上一个字都没讲,只是召来两位伙计,默默和他们一起抓药上称。
卫凌风道:“药材收进包裹前,能否让我验一次货?”
药铺老板笑着摇头:“客官,我们家是老字号,百年老店,童叟无欺的。”
卫凌风将一锭纹银摆在桌上,又缓慢地收回袖中:“那便不打扰了,我去别家药铺问问,请将药方还给我。”
眼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药铺老板别无他法,只能打开一扇门,让卫凌风从前厅走进药房。
程雪落跟在卫凌风身后,戴着斗笠,却不是为了避雨——他和段无痕容形相似,倘若被人识别,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卫凌风借来一根蜡烛,对着幽暗烛光,仔细辨认药材的品质。
他说:“降露胶不行,是中品,我只要上品。”
药铺老板面露惊异之色:“你……你怎能一眼看出……”
程雪落换了一只手提剑,仍是不发一言。但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斗笠,直达药铺老板的心底。窗外风雨飘摇,夜景萧瑟,那老板打了一个寒颤,道:“我这里是有上品,价钱很贵的。”
卫凌风一副坦然做派:“价钱不是问题。”
老板心知遇上了行家。他拿出钥匙,打开仓库,取来一只落锁的盒子,摆到了卫凌风的眼前。
这一回,卫凌风没有挑剔。
程雪落不声不响地结了账,看着卫凌风怀抱几捆药材,闲庭信步般游走在街上。只要护送卫凌风返回宅邸,程雪落的这趟差事就算完成了。
彼时,雨势渐渐变小。
段家仍然在搜城。
一队又一队的武士手持长剑,疾走在??饕褂曛小F胀ò傩詹恢?⑸?耸裁矗?嫔?加行┗袒倘唬?懒璺缫膊磺宄?渭椅涫棵鞘窃谡胰耍?故窃谘猜摺
卫凌风忽然问:“段家的家主认识你么?”
程雪落声调无起伏:“你应当问他。”
卫凌风推测:“他或许明白你在哪里长大。”顿一下,又问:“你刺了段无痕一剑,没有伤及他的死穴。你知道他不会死,是么?”
程雪落的应答十分冷漠:“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两人说话的时候,几位武士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卫凌风转身穿进一条深巷。他回头一望,程雪落的踪影消失,而那几个武士还跟着他,紧追不放,好像将他当成了可疑人物。
卫凌风脚步悄然,看起来走得不快,可他的衣袖带起一阵风。当他途径一整条巷子,后面的武士都没追上他,隐约能听见一位武士骂道:“活见鬼了,那人没了?”
巷子的尽头是层楼屋舍,鳞次栉比。十几张旌旗遮风挡雨,在五光十色的灯笼掩映中微微飘荡,而最具富贵气派的那栋高楼,挂着一座醒目的牌匾,其上写着三个字“秦淮楼”。
卫凌风视若无睹,正准备离开,又听到了程雪落的声音:“我看到了熟人。”
卫凌风顺口问:“谁?”
程雪落如实道:“迦蓝派的门徒。”
迦蓝派的门徒很好辨认。他们的脖子后面都有一只蜘蛛刺青。只因迦蓝派的宗师们立志于度化世人,极为推崇地藏菩萨,经常宣扬一个禅机故事:生前犯了大罪的恶人,死后都要下地狱。菩萨心善,便让一只蜘蛛撒下一根蛛丝,降落地狱,罪徒们拽紧蛛丝,就能脱离轮回之苦,抵达西方极乐之地。
迦蓝派的十六字门规是:“克己复礼,戒躁戒骄,静以养德,博雅达观。”
所以,按理说,迦蓝派的门生不能随便嫖.妓。
至少,他们不该把头发扎起来,凸显本门标志,坦坦荡荡地嫖.妓。
卫凌风对此不做置评。他和程雪落沿着街角走出一段距离,快要转弯时,只听一阵凄厉尖叫划破长空。
程雪落最先回头,望见秦淮楼第二层的栏杆处,某位穿着纱衣的年轻女子被男人压在栏杆之外,而那男人手提长刀,手起刀落,混着鲜血的一颗头颅当场滚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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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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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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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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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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