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复书房的灯亮了一夜,裴霄到时,他先看见的是门窗上倒映的影子。
他看了一会儿,才走上去,敲门。
“父亲,我来了。”
裴复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传出来,“进来吧。”
他推开门,第一眼看见的是墙上赵佑的画像,边角已有些泛黄了,看起来年代久远,但保存妥当。
裴霄没有立刻走向裴复,他关上房门后,从旁边的桌子上拿了两支香。
他拿着香,没有点燃,在赵佑的画像前鞠了三次躬。
裴复静静的看着,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才把那份酸涩的泪意逼回去。
把香放回去,裴霄才走到裴复面前。
“父亲,这么晚了,您找我有事?”
“我听说,易儿也来京城了?他一向最听你的话,你怎么不让他回家来住一住?”
裴复说的委婉,但裴霄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父亲说笑了,咱们回来时小易那个样子您也是看见的,别说他不愿回来,就算我拿绳子把他绑回来,一解开绳子他就又要跑了。”
裴复的脸色沉下来,“霄儿,我没有时间跟你绕圈子,让易儿把小珬交出来,否则裴家会有大祸。”
裴霄看着他的父亲,他们两人凑到一起,似乎从来没有和颜悦色的时候。
“裴家的祸,与我何干?”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裴复气极,一掌拍在面前的书桌上,“裴霄,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了?”
裴霄扬了扬下巴,站的更直了。
“我承认当年是我幼稚,但现在不同了,父亲,娘亲的仇,我一定要报!”他说的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镶嵌着他的恨意。
裴复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恨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浓烈了。wWW.ΧìǔΜЬ.CǒΜ
“冤冤相报何时了。”裴复叹了口气,他意识到自己老了,管控不住现在的局势,甚至管不住自己的儿女。
“我要杀人者血偿,也不会给他留下报复的机会。”
他要的,是斩草除根。
裴复心中大骇,裴霄不是裴思锦,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面对一国之主,他却说,要斩草除根......
纵观当今丹颐,有如此野心和能力的,只会是一个人。
“她许诺了你什么?”
“报仇,以及...”裴霄顿了顿,看向颓然坐在椅子上的裴复,他的父亲,“自由,她答应还裴家以自由。”
裴复睁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裴霄说的话。
书房里静了一会儿,烛花爆出噼啪声,裴复还在震惊中难以回神。
裴霄目光复杂。
“父亲,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有足够的能力,完成裴家先祖与鸣珂帝最初的约定。”
裴复抬起有些木然的眼睛看他。
“凤宫有一段很黑暗的日子,可是她没有沉溺下去,湖里埋着息悯皇后的尸体,她在绝望中获得了重生。”
裴复的目光由木然变为警惕。
“凤宫中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他的儿子本该在最远离京城的地方,可却比他这个近在咫尺的父亲对凤宫了解的都多。
不过裴霄提醒了他,在与凤宫失去联系的那段日子里,他沉溺在失去妻子和兄弟的悲痛中,忽略了逐渐成长起来的白淼。
或者说,是他故意不去打探白淼的一切,借此躲避身为裴家家主的责任。
裴霄抿着唇,父子两站在一起,像在照一面名为时光的镜子。
“裴家曾受鸣珂帝恩惠,青女府也是,母亲教我,要通事理,晓大义,所以我一直等到今天,有人站出来,告诉我她能取代那个暴君,创建一个更好的朝堂,我就知道,复仇的时刻到了。
父亲,娘亲从前常说我与你年轻时长得像,可我觉得我们一点也不一样,你退缩了,选择了逃避,而我会报了娘亲的仇,再带着小易归隐山林。”
裴复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渐渐握紧,被自己的儿子数落,可不是什么令人感到愉悦的事。
“你还没回答我,凤宫中事,你如何知晓。”
“是殿下托人找到我,她在儋州,有自己的部署。”
儋州,丹颐至南,早已在白盏的疏忽中沦为不法之地,那是白淼唯一可以避人耳目,扎根的地方。
裴复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个轶闻。
白盏予新科才子高官厚禄,远赴儋州,那位刚上任的青年才俊却在入境时就被暴民乱棍打死,连尸身都没找回来。
逃回来的随从将此事上报后,白盏大怒,遣一万兵士前去镇压暴民,却伤及无辜,导致民怨沸腾,白盏不得已退兵,儋州从此渐渐失去控制,朝堂之上无人敢提。
如果裴复没有记错,前往儋州的一万兵士里,回到京城的只有一半,剩下一半据称或死或伤,裴复曾派人前往儋州打探,结果人被裴霄赶了出来。
那时父子矛盾正是激烈的时候,故他没有多想。
如今细想起来,却处处都是门道。
“她在那时就找上你了,我竟不知......”
裴复有些失落,他以为自己把裴霄推到儋州,远离了京城就会安全,殊不知正是他的举动,将裴霄推到了白淼那一边。
今夜的裴复似乎格外多愁善感,裴霄从没见过这样老态龙钟的父亲,心难免软了下来。
“父亲,殿下早知你想做什么,凤宫一年,你没能拉她一把,可她宽宏大量,并不计较,咱们现在助殿下成事,既能为娘亲报仇,又能如愿归隐,不好吗?”
“宽宏大量?”裴复的声音高了几个度,“她若真宽宏大量,便不会找到你们,而不是找我!”
剧烈的情绪让裴复的呼吸多变得更加急促,他竟不知白淼有这样的能力,竟将他的儿女们诱导至与他分崩离析。
“霄儿,白淼是何人?她的父亲是前朝御史,遭人诬陷满门被抄,虽有皇后为其平冤,可她的父母兄弟,不是死在刑场上,就是死在充边的路上,皇后救下她时,她只有七岁,被充为军妓,如果皇后当年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白淼。
这些关于白淼的过往,是裴霄没有听说过的,因为这些事早已被埋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再无人知晓,亦无人敢提。
他愣在原地,等着裴复的后话。
裴复平复了激动的情绪,犹豫再三,才缓缓开口。
“当年皇后把她带回京城,原本只是觉得她可怜,想补偿她,可她在各个方面表现出来的天赋,让皇后觉得自己找到了继承人。皇后把她带入潜渊宫培养,她表现得太好,好的不像个正常人。”
“为什么是潜渊宫,不是凤宫?”裴霄不解。
潜渊宫在皇宫中,按理来说多有不便,而如果息悯皇后真将白淼当作继承人培养,一定需要她先熟悉凤宫事务。
裴绫看了他一眼,“这不是很明显吗,白淼人在潜渊宫里,宫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恨不得她死。”
裴霄感到一阵胆寒。
“皇后是想借别人的手杀她?”
裴复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霄儿,你在儋州多年,可曾听说过苗人养蛊的传闻吗?”
裴霄点头,儋州边界多有深居山中的苗人,传说中他们能御使毒物,靠的是身边的毒王。
他很快明白了裴复的意思。
“父亲是说,皇后将白淼当作蛊王培养?”
裴复眼里终于有点赞赏的意思。
“败则死,成则立,息悯当年已是穷途之末,她没有选择,所以用了最狠的一招。”裴复说着,突然发出一声慨叹,“历代皇后,都不是什么善类。”
裴复此言并非贬义,而是他明白,那些女子站在权力巅峰,也站在湍急的激流中。
这样的局势导致了她们无法单纯的做一个人人爱戴的皇后,她们得有心机,有手段,能应付来自明里暗里的刀枪,能隐藏自己的欲望和软弱,这是她们对自己的标准,也是她们寻找继承人的标准。
凤宫的存在注定了每一位皇后都要为这份存在争斗,否则,那就只是一座隐匿在山林之中的宫殿而已。
“她活了下来。”裴霄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了息悯的庇护,我以为她会死,即使没有死在宫里,朝堂上无法忍受凤宫存在的人太多,可她竟然活了下来,息悯真的养出了一个王。”
“这样,不好吗?”裴霄不懂,“她从绝望的深渊里爬了出来,凤宫的实力不输从前,我们终于要完成鸣珂帝的遗愿了,这样不好吗?”
“鸣珂帝的遗愿是什么?”裴复质问。
裴霄愣了愣,“北归。”
“对,是北归,不是凤宫取代禁宫,白盏虽然不仁,可他是鸣珂帝真正的嫡亲,鸣珂帝设立凤宫,要的是日月同辉。”裴复叹气,他意识到今晚自己叹了太多的气,似乎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白淼找到你们,是因为她要走的那条路少不了裴家的帮助,但裴家还在我的手上,她有忌惮,所以把你们当作她的后路,自由只是个不成熟的谎言,她的出身和经历决定了她多疑的性格。
霄儿,她不会放过我的,我曾在凤宫危难时袖手旁观,对她来说,我是不可信任的存在,所以我没有选择。”
裴霄呆住,他似乎有些明白当年裴复逃避的原因了,与虎谋皮,无异于将生死交了出去,当年裴复选择了独善其身,而现在,再一次由他面临选择,
是裴复,还是白淼?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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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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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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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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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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