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期一直没说话,而郭闵安也并不是一派咄咄逼人的做派。
先前他脚步虽然缓了下来,可是这番话说出了口,便又径直迈开步子往正堂方向去。
横竖这几个月来,他往来魏家的次数原也多,从府门口到正堂的这条路,认的可太熟了。
要说起数年前在京城的那些事,其实魏子期一样都没忘。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根本就还是个孩子,然而爹对他寄予厚望,把魏家的将来,全都压在他的肩膀上,所以小小的年纪,便已然晓得什么是人情世故,别人家的孩子嬉笑打闹,他却不得不做出一派老成模样,跟在爹的身边,四处走动。
那几年的时间里,魏子期经常听见人家的赞许,无非是说魏家这位大少爷竟是个天才少年,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说话办事竟一点儿不输给大人,虽说见识还不够,可这个年纪上,已经十分难得。
爹为此很高兴,他第一次被人夸赞,就是从许敬山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些话,爹高兴了好几天,见了谁都是眉开眼笑的。
从那之后,魏子期便只想要做的更好些,再好些,最好能叫他爹一辈子都那样高兴,那样以他为傲。
郭闵安今日说起许敬山,魏子期立时想到他是另有用意的,一时不敢随便接话罢了。
实际上他没有忘记——那时候许敬山还只是户部侍郎,不过做了皇商之后,和宫里,和户部,往来是变的多起来,而和户部的交接,通常都是许敬山经手的,走动自然就更多。
爹私下里虽然收敛很多,不过在京城行走,谁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平日里在府中宴客,哪一回也没少了许敬山这位户部侍郎,直到他们离开京城的前一年,升任了户部尚书。
现而今魏子期想起来,一部的尚书诸事繁忙,实际上不可能每一件事儿都亲力亲为,至于说与皇商交接每个月的账目,又或是临时有什么事儿,回头需要交接的,都是底下的侍郎经手。
可偏偏那时候,许敬山做户部侍郎已经太久了,几年下来都是他和魏家交接的,一来二去,倒也亲近起来,以至于他们一家人离开京城时,许敬山还亲自来送过,彼时他却已经入了阁。
魏子期正想的出神的工夫,二人已经进了正堂中。
郭闵安毫不客气的径直朝着主位上步过去落了座,魏子期却也不说什么,只是在他下手处坐下,又打发了人奉上茶水点心:“我爹得了信儿,很快会回来,今儿是到平安坊的瓷器铺子去看新出的一批货,离得不远,也去了有好半天,本来也差不多该回府了的。”
“无妨,魏老爷不回来,你陪着也是一样的。”郭闵安侧目盯着他打量,“本官记得,那时京城传说魏家大爷如何的聪慧,如何是个天才少年,但其实这些话,最早也是从许阁老口中说出来的?”
魏子期噙着笑,疏离而又客气,也不遮遮掩掩,点头就说是:“是许阁老谬赞了,我哪里当得起这样的赞许。”
“许阁老大半辈子在朝中,看人不会错,他既这样赞你,那必定是你有过人之处,你也太谦虚。不过本官听着倒觉得,你们家从前,和许阁老关系不错?”郭闵安这句话看似是在问魏子期,但实则更多的是笃定。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儿笃定,才叫魏子期心头一颤,下意识的抬眼过去:“大人?”
“许是今次的案子,牵扯到京城中人,本官一时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来。”郭闵安面不改色,叫人瞧不出丝毫的破绽来,“本官记得,从前许阁老府中的大总管,叫……是叫……杜……”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好似真的想不起来,到后来一拍脑门,嗨呀一声,“瞧本官这个记性,好多年不见他了,每年回京述职,也再没见过,才几年而已,连他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魏子期沉了沉面色:“杜启年。”
他把郭闵安的话接过来,是因为他看得出来,郭闵安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他看的而已。
这算试探吗?
他猜想并不是。
如果他装作不知,郭闵安才更会怀疑,他们对官府,有所隐瞒才对。
郭闵安面色平静的哦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对,杜启年,到底是你们年轻人记性好,小时候见过的人,多早晚都记得住。”
魏子期勉强的笑着,嘴角也只是微微上扬而已,推说没有:“大人是为着府衙中的事情多,您是知府,管着齐州城大大小小的事儿,什么不要您操心?这样的小事儿,日子久了,您自然不大记得,我呢是个闲散的人,便什么不相干的人和事儿,都记得清楚了。”
“这个杜启年——”郭闵安没再接过他的客气,端了一本正经的模样,“你知道是因为什么离开许家的吗?本官记着,他是从许家离开了的,走的悄无声息的,那年本官回京述职,许府的大总管突然就换了个人,还把本官吓了一跳。”
这就是扯谎了,也不过是仗着魏业和魏子期这些年没再回过京城,要是面前的人是魏业,他扯谎大约还想一想,但魏子期是一定不会知道,他同许敬山之间曾经发生过不睦。
果然魏子期也不疑有他,只想着他做知府久了,回京述职,同许敬山这位当朝首辅有往来走动,也实属正常之事,是以晓得杜启年从许家离开的事情,也是正常。
只不过这件事情,他全然不知,眼下郭闵安提起,他心中明白,郭闵安大概是怀疑和魏家有什么关系,不是说怀疑杜启年的离开和魏家有关,而是许阁老和魏家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如此一来,他今日便少不得好好试探一番。
魏子期把两手一摊,摇头说不知道,正待要再添上两句的时候,魏业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正堂门口处。
……
郭闵安从魏家离开,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彼时他神色匆匆,是因为郑泽派了人来回了话,倒没有当着魏业和魏子期父子的面儿说,来回话的衙役只是近了他的身,附在他耳边低语,说是监视着蕙仙家中的那班衙役刚刚到府衙回话,蕙仙家里出了事儿,她哥哥过身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郭闵安眼皮突突的跳了跳,不愿意惊动魏业,便与他又客气了三两句,起了身匆匆出门不提。
等到他一路回了府衙,郑泽早等在大堂外,一见了他,便忙快步迎了上去。琇書蛧
郭闵安一摆手:“先说是怎么一回事!”
郑泽欸了一声,便顿住了要行礼的动作:“底下的衙役打听过了,说是上工的时候出了意外,失足从搭戏台子的架子上掉了下来,本来那架子不算高,只是他手上抱着重物呢,一时重心不稳摔下去,手里抱着的那些木棍,全都砸到了他自个儿身上,竟是叫活活给砸死的。”
一个大男人,虽说在家游手好闲了几个月,可是从蕙仙失踪之后,他们家里再拿不着魏家的银子,没了养家糊口的银子可用,蕙仙的哥哥就只能出去做工,可是他又没有一技之长,只能给人家干点儿苦力活,便四处帮人搬搬东西,搭搭台子之类的。
郭闵安总觉得不应该,他从前也干过苦力活,怎么突然就出了意外呢?
这整件事未免也太古怪了……
“他们家里就没有去找过戏班子?这事儿是没打算来报官了?”他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眉心一拢,侧目过去。
但却见郑泽重重的点了头:“一出了事儿,戏班的班主也晓得这同他八成脱不了干系,毕竟是给他们戏班做工的时候人没的,他可能也是怕蕙仙家里人去闹,给了一大笔银子安抚,又亲自登门去表示了歉意,他爹娘呢是老实人,他那个媳妇儿倒是素日有些刁钻性子,可一家子都没了主见,也认了这是个意外,伤心归伤心,却没人觉得有不对劲儿的地方,自然不会来报官。而且之前说蕙仙失踪的事儿,官府几次三番的找上他们,下官估摸着,是叫找怕了……”
他声音渐次弱下去,摆明了越说越没有底气。
果然郭闵安高高的挑眉:“什么叫找怕了?他们不做亏心事,怕官府的人去找他们问话吗?这话说来倒是奇了,难不成本官在任的这些年里,齐州城还有以官欺民的事儿发生过,而本官是不知道的?”
郑泽知道他气不顺,这会儿听他这样的语气,只怕今日在魏家,也不大顺利。
他心下无奈,无声的叹息:“都是些老实巴交的人,一辈子怕也没跟官府打过交道,当然会害怕,反正这回的事儿,他们受了戏班的银子,自个儿也只觉得是意外,看起来是不打算报官的。”
这就麻烦了。
出了人命是不假,可也不是所有死了人的事情都要归官府管的,人家自个儿家里人认准了是意外,没打算闹大,更没打算报官,府衙的人凭什么横插一脚呢?
其实要说非得插手,郭闵安不是寻不出由头来,只是听郑泽这个意思,蕙仙家里的人,是不大愿意和府衙里的人打交道的。
他如果还要强硬的插手,只怕给自己惹上麻烦。
看起来……
郭闵安正要往堂中进的身形,立时就顿住了。
郑泽随之一顿:“大人怎么了?”
“我去一趟齐王府——”他把尾音略拖了拖,“先前我跟你说过,我怀疑魏业,只是你又劝我,没有证据,一切都只是揣测而已,有齐王殿下在齐州,我贸然怀疑到魏业头上去,总归齐王殿下那一关,怕是过不去。我自己也想了很久,齐王殿下愿意为魏家做的,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所以我暂且不提,只是叫白安去调查看看,近来有没有失踪的人,能不能跟那句尸体对上,可是今天你又告诉我,蕙仙的哥哥人没了,我笃定,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这一点郑泽不否认,可问题是,他们仍旧没有证据。
既然没有证据,那大人又凭什么到齐王殿下面前去说些于魏业不利的话呢?
实际上在他看来,齐王殿下对魏业也未必有多满意,可毕竟魏家二姑娘摆在那儿,越不过去,看着她的份儿上,齐王殿下也势必回护魏业。
郑泽看着他身形一动,却显然是要往府衙大门而去的方向,便下意识的横出去,拦在了郭闵安的身前:“下官还是觉得不能去。”
郭闵安眸色沉了沉,抬手在他左肩上按了一把:“我为官这么多年,做什么事情都有分寸,我当然知道,这很有可能会惹怒了齐王,可却不得不去见齐王这一遭。我怀疑魏业,不是没有由来的怀疑,自然能与齐王殿下解释清楚,至于齐王殿下嘛……殿下是龙子龙孙,聪慧夙成的一个人,听完我的话,他自有他的分辨和判断,如果他仍旧选择回护魏业,那我无话可说,说不得,齐州的这件案子,真的只能到此为止,我再想查下去,就只能越过齐王,且违拗了齐王心意,惊动京城,不过那都是后话了,而我相信的,是齐王殿下始终胸怀天下,即便对魏二姑娘……然则大是大非,且又事关几条人命,他是皇亲贵胄,我不信,他会这样子草菅人命。分明魏业身上有极大的嫌疑,他却视而不见,当死去的人就白死了,一味的袒护魏业。”
如果真的是那样,齐王,未免也太令人失望寒心。
郑泽自知拦他不住,只好讪讪的侧了侧身子,把去路让开,一路目送着郭闵安出了府衙大门,后话不提罢了。
只他心中明白,世上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的,大人这一去,又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大人心中想要的真相,所坚守的信念,也许都能够得到,可如果赌输了,将来彻底得罪了齐王与魏家,大人的前途……他再不会有什么前途可言,这个齐州知府,也不知道还能做多久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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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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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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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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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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