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出城,是去拿银子的。”张氏几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给王石头的银子,许恭说不能动家里头的钱,一旦叫查出来了,是件麻烦事儿,这笔银子得从外头弄来,偏偏这件事情不能给太多的人知道,总不能随便找了个什么人,就跑出去拿了银子再回来,又不知道嘴牢不牢,真出了事儿牵扯一通,大家都要跟着倒霉。”
黎晏细细的品了品这番话,想了好半天:“所以你出了城去拿银子,但你并不是回了你老家?”
张氏自然点头了。
她老家早就没人了,当初就是孤苦伶仃的,进了城里来,嫁了人,就再也没惦记过老家怎么样,实际上她那个镇里头,也算是大家族,有族长,有族中的叔伯们,只是早就不往来了,也实在是没什么必要往来,日子久了,好像也就忘了有这些人的存在,是以她又怎么会在周锦面前告了假,一走大半个月,跑回老家去呢?
那时候离开湖州,她是只身一人上路的,她也没少吃苦,但为了许恭的那些话,那些苦苦哀求的话,她都忍了,走了再多的路,也都打碎牙齿和血吞,之后也再没有同许恭诉过苦。
“奴才是多了个心眼儿的,”张氏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珠,眼眶已经泛红,且眼中真是包了一包泪的,“当初许恭叫奴才到城南十里地的一家银号去取银子……”
“城南十里地?”黎晏敏锐的捕捉到,也就是说,当初张氏离开湖州,和她老家完全是走了两个不同的方向,对外掩人耳目到了这个地步……
他深吸口气:“为什么许恭要你到那家银号去取银子?那家银号跟陈家有什么关系吗?”
“有的。”张氏频频点头,又想了好半天,“那时候许恭说的云里雾里,他一开始也没跟奴才坦白,后来奴才不肯去,总觉得蹊跷的很,他大约真的用得上奴才,才坦白了,说那家银号其实是陈正廷在七年前就开的一家银号,外头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陈家的账都是陈正廷一手管着,家里的叔伯长辈也管不着他,他就支用了家里的银子,在外头开了这家银号。”
“目的呢?”魏鸾一时疑惑不解,便追问了两句,“且不说陈家家大业大的,他也不缺这点银子,便说这偷偷摸摸的……”
这话虽说难听些,可不管怎么说,陈正廷就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在外头开了一家银号,何必呢?
魏鸾顿了顿声,把心底的那点子犹豫全都忽略掉,到底是把自己的前话又接了上来:“他在外面偷偷地开了一家银号,他要这些银子?还是单纯的要这家银号呢?”
张氏面上闪过茫然,但旋即又望向魏鸾:“听许恭说,那家银号只有他知道,陈正廷最早的时候,就是防着有这些事情的,因为有些事情上不了台面,见不了光,家里的银子有些时候用不得,我听他的意思,当年给杜知府送的好些银子,都是从那家银号取回来的,也都是许恭亲自去的。”
话至于此,黎晏就明白了,陈正廷自己有自己的想法,那家银号说白了,就是方便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的,譬如贿赂杜启崖,又譬如这次买凶杀人的事儿,回过头来想,陈正廷这个人,的确是用心险恶,歹毒到令人害怕的地步了。
“你去取银子,有什么凭证吗?”
“有!”张氏好似激动了起来。
说起凭证二字,她眼中就有精光闪过:“奴才方才就说了,幸亏是留了个心眼,当初许恭叫奴才去银号取银子,奴才便想过,他总要给奴才个什么凭证的,您大概知道,虽说银号这种地方,也算是开门做生意的,迎来送往,人来来存取银子,都是有凭信的,他一开始也没给奴才。”
黎晏高高的挑眉:“后来他给你了?”
果然张氏又把头点了下去:“再者说了,那银号里都是要登账的,一笔银子是一笔,奴才去取银一千两,走的又是明账,并没有暗地里背着人,是许恭叫奴才光明正大的从柜上去取,那就有登了底的,而且他给奴才的凭信,奴才也留了一份儿……”
魏鸾对银号其实不算十分熟悉和了解,魏家没有这样的营生,从前她爹倒是也想过,银号毕竟来银子也快,存进来的银子,拿去做些别的经营,本来魏家就已经有底子,要有了个银号去作支撑,那不更加的如虎添翼吗?只是后来觉着麻烦,要应酬的事情也太多,总归是要头疼,本来支撑家业就够累的,再有这样的银号,来银子倒是方便得很,可要操心的事情也太多。
不过当初毕竟是有过这样的心思和想法,她爹和她大哥也研究了许久,她跟在旁边儿,或多或少的也听了些的。
到银号去取银子,要拿着凭信,等到了柜上,这凭信又要一分为二,银号留下一份,取银子的人手上留下一份。
但是张氏跑到银号去取银子的时候……即便是一分为二,等到她回了湖州,许恭也不可能把另外那一份留在她手上的。
按照如今的形势看来,打从一开始的时候,许恭就是要舍弃张氏的,他要张氏来顶罪,那就一定也对张氏有所防备,或许他也会觉得,张氏一心爱慕他,不会对他心存疑虑,便自然不会留下什么所谓的证据,留待来日,反咬他一口。
可是许恭做这样的事,又势必会谨慎小心,不会容许出现一丁点的差错。
魏鸾深吸口气:“银号的凭信由来一分为二,你怎么会多出一份来?当初你回湖州,总不见得是许恭没叫你交还给他吧?”
张氏黯然摇头:“奴才一回了陈家,他第一件事就是向奴才要了那凭信,之后才交代了别的事,银子如何托冯正北交给王石头,还有这银子要如何分几次给了王石头,又是要怎么拿捏住刘吉两兄弟,这都是后来的话了,其实也都是许恭早就策划好了的。”xǐυmь.℃òm
她缓了口气,也勉强的平复自己的心虚。
如今想想这些事,她才会觉得,自己错得有多糊涂呢?
当时她回家,怎么着也算是风尘仆仆归来的,许恭真的爱她吗?如果爱她,她回家时,他怎么一点也不担心她呢?她出门大半个月,走了那么远的地方,一个女人家,手无缚鸡之力,只身一个人啊……
他好似一点也不担心,不怕她吃不好睡不好,更不怕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会提心吊胆,茶饭不思。
许恭所关心的,只有她手上的那份凭信。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没觉得如何,虽然也失落过一阵子,可那样的失落和黯然神伤,也只是转瞬之间而已,很快便又被许恭的甜言蜜语给包围,她便又飘飘然,忘乎所以了。
那她最早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多要了一份凭信,现在想来何其讽刺?
她干这样的事情,实则辜负了姑娘,也是要冤枉周家的,可如今能够证明自己的无辜和上当受骗,竟还要靠姑娘的那些叮嘱做人做事,总要多留个心眼,陈家高门大户,门槛高规矩更大,行差踏错,便招人话柄。
她就是怕招人话柄,更是怕来日出事,那时候在城南那家银号的,她自个儿掏了银子,给了柜上的小掌柜,好说歹说的,多要了一份凭信。
思绪戛然而止,也是为着魏鸾沉声的催促,张氏稍稍回过神来:“奴才给了小掌柜的银子,倒也不多,一点碎银子而已,那地方虽然不算穷乡僻壤,但毕竟不如湖州城这么富庶,银号柜上的小掌柜,一个月原也拿不了多少月例银子,奴才出门的时候,许恭单给了奴才十两银子上路的,奴才多留了心眼,便只同那小掌柜说,奴才是个忘性大的人,时常把东西随手的放着,回头便找不见了,所以每回上银号取银子,都会多要一份凭信,横竖也不会对银号造成什么损失,他们那里都是留底儿的,我即便有两份凭信在手上,也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他后来也就信了。”
魏鸾侧目去看黎晏:“这……”
黎晏却点头:“这倒也没什么,他能白得了银子,又不会有什么损失,不妨给你这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总不见得你还拿了另外一份凭信到柜上去闹事,他们开银号的,根本也不怕人会找上门来闹事儿。”
他把手摊开,是手心儿朝上的:“这东西你会贴身收着才对,日夜不离身吧?”
张氏心说这位齐王殿下真是神了,这样的事情都猜的到。
她看着黎晏,吞了口口水,缓缓地背过身去,抬了左手在胸口那里摸索了一阵,好半天,再次转过头来时,手上果然多了样什么东西。
魏鸾拧眉凑上前去三两步,张氏自己也有眼力见,这东西毕竟是她打怀里掏出来的,黎晏的那只手虽然还在她眼前,可她绝不会把这样的东西放到黎晏的手上去。
故而张氏猫了猫腰,又把头略低了低,手上的东西便送到了魏鸾的手上去。
魏鸾把那东西捏在手心里,仿佛还带着张氏身体的余温,她又捏紧了三分,其实有些想铺开来看,不过在动作之前,到底是先去看了黎晏面色,见黎晏虽然是面不改色的,但隐隐拿了眼神示意她不必这样做,她便把手上的动作全都收住了。
那头黎晏把手收回来:“这东西算是物证,你这个人,便算是人证,但是你总要知道的,陈昱卿是陈正廷的亲生儿子,那是他的嫡子,有朝一日你要在公堂上指认他的时候,他当堂反驳,你会怕吗?”
张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人会有畏惧心的,而且杜启崖这个人,大概还是会偏心陈家的。
如果说在陈家和孙家之间,杜启崖不敢明显的偏袒谁,只能两头拖着,一面敷衍,一面去捞银子,可如果换在了她的身上,杜启崖不会护着她的……
张氏定了心神:“奴才不会怕!”
她其实一面说,一面又哽咽起来,眼眶的那种湿润,实际上也没有如何褪去。
她抬眼看过去,虽然在这个年纪的人了,还是有些可怜兮兮的模样,黎晏倒是还好,可是魏鸾看着,却心下动容。
魏鸾抿了抿唇:“你后悔吗?”
张氏叫她的话说的愣住了。
后悔吗?
怎么会不后悔呢?
眼下成了这样子,她何止是后悔!
张氏放声哭了出来,却是什么话都再也说不出口来。
黎晏和魏鸾面面相觑,还需要再问下去吗?
魏鸾失笑着摇头:“人活一辈子,大概都是这样的。你自认为你与许恭相爱,他知你懂你,更真心的怜惜你,你也为他付出了很多。你的真心,你的操劳,你替他照顾一双儿女。六年过去,你本以为,你们这样的感情,虽然或许为外人不理解,可你们彼此理解,更拥有彼此,这辈子,也算是此生无憾了。可是谁又能够想得到,有朝一日,出了这样的事情,从一开始,许恭利用了你,他只是要完成他主子的指派而已。”
是啊,谁说不是呢?
原本魏鸾一味的追问许恭,难道就不怀疑,从一开始,张氏就是在利用孩子接近他,博取他的好感,从而利用他,让他心向周锦,为周锦做事。
那又要为周锦做什么事情呢?
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可说短却也一定不短。
等到六年过去了,张氏认为时机到了,便哭着跪在许恭的面前,向他诉说周锦的委屈,还有周锦的那些冤枉。
这么多年来,周锦在吴氏的淫威之下,而陈昱舟又在几个哥哥的压迫之下,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许恭明白其中的道理,周锦看似风光,说到底,不过是个买来的丫头罢了。
但现如今呢?
转过头来,魏鸾觉得,是张氏上了许恭的恶当,从一开始,就是许恭欺骗了她,是许恭拿孩子,去戳中了张氏心窝最柔软的地方而已!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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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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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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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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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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