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数到第一万八千九百九十七只羊时,她终于选择放弃睡眠这一选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推开窗,直奔厨房。
夜里的风很凉,拂过面颊,微微有些痒。
她挽起碍事的衣袖,从水缸里捞出一条活鱼,刀光一闪而逝,又添一条鱼命。
她就像一个无情的刽子手,动作利索地拆骨剥皮,不消多时,砧板上就已多出两块干净的鱼排。
接下来的步骤是枯燥且漫长的刮鱼肉蓉。
其实她昨日制的鱼面十分成功,大可不必这般拼,拿出一份昨日留的存货就能煮出一碗鲜掉人舌头的面。
可她还是选择现做一份。
山间露重,院子里纵有夜明珠与月光的照耀,仍是一片水雾氤氲。
再过半个时辰天便会亮,蛙声渐少,浓稠的雾气也在逐步消散。
陆灼霜聚精会神敲打着鱼肉蓉,全然不知,竹楼上又有一扇窗被人推开了。
小小少年正踮脚趴在窗台上张望。
他如今所站的位置恰好能将厨房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水雾蒙蒙的世界里,一袭白衣的陆灼霜宛若一朵遗世独绽的优昙花。
添柴、起锅、烧水。
明明干着粗陋的活,这些动作在她做来却好看得不可思议,仿佛尘世间的一切都沾染上了几许飘渺仙气。
从前他总听人说凌霜仙子如何貌美,直到现在,他才对这个“美”字有了一丝模糊的概念。
他觉得心里痒痒的,像是有颗细嫩的芽正在破壳而出,试图钻出他心房。
这种感觉很陌生,以至于让他无端生出几分恐惧。
心里有个声音在提示,不能继续往下看。
他却再也挪不开眼。
或许,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便是人之本性。
她似乎不太会生火,被迎面飘来的烟熏得眼泪汪汪。
纵然如此。
她仍边抹着眼泪边端着蒸屉,往热气腾腾的锅上放。
伏铖若是离得近,还能听到她嘴里念念有词地念叨着:“这小鬼要是敢说不好吃,老娘就把他一锅给蒸了!”
所幸伏铖离得远,听不清陆灼霜嘴里的话。
距离产生美莫过于此。
不染纤尘的谪仙突然坠入这滚滚红尘间,还被人间烟火熏红了眼。
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会动容,伏铖自也不例外。
蒸好的鱼饼已被切成细条,陆灼霜抬起手腕,揉了揉被烟熏得通红的眼,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往锅里下面。www.xiumb.com
沸水在锅中滚过三遍,不稍片刻,鱼面就已浮上水面。
陆灼霜连忙伸手,用笊篱将其捞出,过一遍凉水,再另起一锅开汤。
阳光在这一刻穿透云层,雾气散尽,白昼来得无声无息。
伏铖终于靠近,忍不住开口:“师父,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这句话来得突然,而此时,热气腾腾的鱼面也刚好出锅。
陆灼霜端着面碗愣了片刻,少顷,弯了弯眼角:“恭喜小朋友又长大一岁。”
伏铖霎时睁大眼,满目惊愕。
有长风扫过,掀落几瓣沾着露水的花瓣。
伏铖怔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起这么早,就是为了给我煮上一碗面?”
陆灼霜嘴角也翘了起来,放柔嗓音道:“快尝尝看。”
从未见过这么温柔的陆灼霜,伏铖有着一瞬间的失神。
岂知,陆灼霜话音才落,又眯了眯眼,阴恻恻地补了句:“不准说不好吃!”
那个熟悉的陆灼霜又回来了。
伏铖敛去外露的情绪,接过她手中面碗。
风声簌簌,凉亭外的白纱扬起又落下,一如伏铖此时的心情。
他抬手夹起一筷鱼面。
入口爽滑,鲜且劲道,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陆灼霜全程都在盯着他的脸,不愿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伏铖还未来得及将面咽下,她便凑了过来,笑意盈盈地道:“怎么样?好吃吗?”
伏铖颔首:“面很好吃。”顿了顿,又补充道:“多谢师父。”
这还是陆灼霜首次从他口中听到谢字,小朋友看似早熟,性子却别扭得很。
陆灼霜早就看透了一切。
他既能说出“好吃”与“谢”字,自是充分肯定了她这个师父的手艺。
她面露得意之色,毫不谦虚地道:“算你有品位。”
说完,倦意铺天盖地而来。
近一个月都没好好睡过觉的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你且坐着慢慢吃,我去补个回笼觉。”
陆灼霜这一觉睡到晌午才醒,整个人依旧懒洋洋的,提不起半点劲。
她慢吞吞从床上爬起,又歪着身子靠在床头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方才穿好衣裳,踏着鞋下床洗漱。
正午的阳光出乎意料的烈,陆灼霜掀开窗帘一角,看到了伏铖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
她不禁喃喃:“今天也不是休沐日呀,这孩子怎么不去上学了?”
思考间,陆灼霜人已来到院子里。
她本该径直走向厨房去找伏铖,却被凉亭中那股子勾魂夺魄的菜香给绊住脚。
石桌上摆放着六菜一汤,不算大的桌面被塞得满满当当。
陆灼霜盯着这桌菜发呆的空当,伏铖又端来两碗菜,将它们一一摆放好,方才入座。
陆灼霜简直目瞪口呆。
瞧不出小朋友还挺能折腾,过个七岁生辰都能摆出这么大的仗势。
八菜一汤瞧着唬人,其实每碗菜的分量都不多。
细看来,都是陆灼霜喜欢的家常菜。
粉藕排骨汤一看就知煲够了时辰,藕块软糯,排骨软烂。
咸香四溢的肉沫茄子煲大抵也是刚从炉火上端下来,掀开盖,还在啫啫作响。
金钱蛋炸得很漂亮,蛋黄都被裹在一层薄薄的面糊里,不曾漏出一点。
虎皮凤爪已脱骨,卤得十分入味。
酸汤黄骨鱼酸爽开胃,那个汤汁用来泡饭堪称一绝。
盐煎鸡翅就只用了盐这一味调料,却煎得外酥里嫩,咬开酥脆的外壳,都有滚烫的汁水迸溅而出。
酿豆腐与炝土豆也做得十分合陆灼霜心意。
最最令陆灼霜感到意外的,还是那碗加了香菜的小炒牛肉。
陆灼霜挑眉望向伏铖:“今日不是你过生辰吗?为何做得都是我喜欢的菜?”
伏铖未接话,夹起一筷带香菜的牛肉送入嘴中,顿时皱起了眉头。
爱吃香菜的果真都不是正经人。
陆灼霜一个没忍住,又笑出了声。
她其实是个口味十分刁钻的人。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她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都不吃蛋黄。
不论是煎荷包蛋还是水煮荷包蛋的蛋黄,她统统都不吃,却爱极了带壳煮熟的那种蛋黄。
就连搅碎的鸡蛋,她也要分情况来吃,搅碎后直接炒的不吃,蒸成蛋羹的不吃,可若是
将混合蛋液煎成饼,她又能勉强能接受。
她就是这么一个难以捉摸的人,如今摆放在她面前的菜却无一不符合她口味。
此情此景,说不感动也是假的。
可陆灼霜向来不会处理这种细腻的情感。
她咬着筷子沉默许久,方才憋出一句与此事毫不相关的话来:“你今日又放询假吗?还是说,你们夫子这么通情理,过生辰就能休息了?”
伏铖几番挣扎,终于咽下了那块沾着香菜的牛肉,面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
“夫子说,我以后不用去上课了。”
陆灼霜夹菜的手一顿,表情突然变复杂:“不是吧!你被退学了?”
伏铖仰头看着陆灼霜那张复杂多变的脸,面露几分无奈。
“我已提前学完这一整年的课。”
陆灼霜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狂鼓掌:“厉害呀。”
想想也是,七岁这个年纪,也就相当于一二年级的小学生,撇开那个错得格外离谱的“斤”字,他日记其实写得挺不错,语句通顺,遣词造句也都算是得当,完全看不出是个识字才一年的小学鸡所写。
理清思绪后的陆灼霜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她突然能理解那些到处炫耀自家小孩成绩的家长。
这种事搁谁身上能憋得住?
陆灼霜心情一好,吃饭速度都提了上来,原本一顿饭要吃半个时辰的她不到半炷香工夫就扫光了桌上的菜。
她笑眯眯地看着伏铖:“走~师父带你出去玩。”
这次可不是出于私心的带着小孩去海边做苦力,而是正儿八经地带他玩。
伏铖兴致缺缺,显然已对陆灼霜失去信任。
陆灼霜可不管这么多,她向来是个行动派,放下碗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胖仙鹤。
此事说来也怪。
平日里一喊就出现,精得跟猴似的胖仙鹤却迟迟未现身。
伏铖犹豫半晌,还是选择道出真相。
他道:“不用找了,它一整夜都未回,大概是去找小母鹤了。”
陆灼霜无语至极。
这死胖子竟敢动用上班时间来谈恋爱,回头非得扣它几顿伙食不可。
如此一来,陆灼霜便只能亲自御剑带伏铖出去玩。
她生得扎眼,出门自是得乔装打扮一番。
这次,她又扮成了一个普通内门弟子,和伏铖在太阿门管辖范围内最大的一座城里逛。
柴桑城内人声鼎沸,望不到尽头的长街里随处可见挑着担子叫卖的摊贩。
陆灼霜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宅女,久居破虚峰的她起先还不习惯这般喧闹的环境,渐渐地,也融入了进去。
看着手中越提越多的油纸包,她眼睛里逐渐有了笑意。
然而,买买买的快乐绝非伏铖所能理解,更遑陆灼霜提在手中的东西,有一半以上是她压根用不着的钗環首饰。
眼看陆灼霜又要冲入下一家金铺,伏铖连忙开口阻止:“你都不会用,为何还要买这么多?”
陆灼霜一个白眼翻过去:“谁说买了就一定要用?我就喜欢这些个华而不实的东西,买回去丢家里堆灰我都开心。”
论说歪理,伏铖这辈子都不可能超越陆灼霜,只得作罢。
一整个下午就这么在买买买中度过,待陆灼霜缓过神来,已是黄昏。
她满脸歉意地看着伏铖:“哎呀,买上了头,我都忘了今日是你生辰。”
面对这个完全可以预料的未来,伏铖早已麻木不仁。
陆灼霜牵着他的手踏上熄染剑,还在替自己狡辩:“都怪那些新出的款太好看了,价钱还这般便宜,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的女人都会犯的错罢了。”
见伏铖没有半点反应,她斟酌一番,又道:“好啦,下次我再也不买了,以后出门就只带你玩好不好?”
呵,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她说的话,伏铖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陆灼霜一路絮絮叨叨,想尽了法子给自己开脱。
伏铖始终抿着唇,就这么静静看着她装。
暮色苍茫。
陆灼霜将装有零嘴的油纸包一个个摊开,摆放在石桌上。
她突然想起,还没喝上去年酿的青梅酒,凑到伏铖面前,神秘兮兮地道:“待会儿再给你尝个好东西。”
说完,屁颠儿屁颠儿跑去酒窖。
地窖门被推开的那一霎,酒香扑鼻。
陆灼霜也是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消极怠工的胖仙鹤。
她正欲扼住胖仙鹤喉咙,化身万恶的资本家对其恐吓一番。
岂知下一刻,那胖仙鹤便哭天抢地地嚎了起来。
陆灼霜被吓一跳,走也不是,揍也不是,就这么呆愣愣地杵在了原地。
闻声赶来的伏铖也愣了好一会儿:“瞧他这样,约莫是被小母鹤拒绝了。”
胖仙鹤越哭越伤心,甚至还在酒窖里耍起了酒疯。
陆灼霜一脸嫌弃地戳着它脑门:“就你这点出息,不就失个恋,多大点事?”
胖仙鹤哼哼唧唧,依旧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宛如一只废鹤。
陆灼霜是懒得去管一只耍酒疯的胖仙鹤,转身对伏铖道:“你长大了可不能学它。”
语落,她仍有些不放心地问了句:“如果你喜欢的小姑娘不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伏铖不假思索地道:“我没有喜欢的小姑娘。”
陆灼霜皱起了眉:“我就举个例子,假如你有个喜欢的小姑娘,但是人家不喜欢你,你该怎么办?”
伏铖很是认真地想了想:“那就把她抢过来。”
陆灼霜:“……”
年轻人,你这思想很危险啊。
她耐着性子与伏铖道:“你喜欢的小姑娘若不喜欢你,你就换一个去喜欢呗,世上这么多姑娘,总能遇上与你情投意合的那个。”
伏铖一脸不解:“我喜欢她,她就一定得喜欢我吗?”
陆灼霜已经有些忍不住想打人:“她不喜欢你,你们怎么在一起?”
“把她抢过来不就能在一起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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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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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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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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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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