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昭岚没下河，在刚开始化冻的岸上铺了厚厚的草席，乖巧坐着。因帷帽妨碍视线，这次便只围了面纱遮口鼻，托腮看下面的凌霜三人玩冰捞鱼，时不时挥手瞎指挥几句，很是轻松惬意。
赫连承咳嗽了两声，厚着脸皮假装熟稔地一屁股坐到了傅昭岚身边：“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河边风大，怪冷的。”
说着又往傅昭岚那边靠了靠。
傅昭岚对他的态度好了很多，没黑脸没骂人，还贴心地往一边挪了挪，给赫连承留出了块草席：“找我是有什么事吗？”m.χＩùmЬ.ＣǒＭ
赫连承搓了搓手，忐忑道：“那个，昨天晚上……我不是故意的。”
“啧，你竟还想的起来。”傅昭岚惊奇地扭头瞥了他一眼，“有进步哦，按以往的德行，该忘干净了才是，这回还知道道歉呢？”
听语气赫连承就知道他没生气，松了口气，讷讷道：“是小司说的……”
边说边悄悄去看傅昭岚的眉毛，暗道不离近了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是不是画的，看上去比天然生长的眉毛整齐许多，颜色更深些。仔细看不仅是眉毛，傅昭岚眼尾和鼻梁都有修饰过的痕迹，眉间也有长期画花钿落下的浅印。
赫连承脑袋上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昭国的男子之中竟也盛行妆扮之风？当然这话赫连承不敢真问出来给自己没事找事，在心里默默念叨几句也就作罢了。
“我还以为此后再也见不到林境了，没想到你们居然是一伙的。”傅昭岚指尖缠弄着从地上拔起来的枯草，轻轻道：“你们俩，才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罢。”
赫连承也顺手揪了把枯草，在手指上绕着圈圈：“要不是为了救柳夫人，你怕是还不肯来见我吧。”
“我与小司，确实是一起长大的，当时你得知我王室身份时那么生气，小司他哪敢把司空这个姓氏告诉你。按你们昭国的历法，那年是明崇十七年，我记得很清楚，之后的几年，每年我都去，幽篁林很热闹，来了新人又走了旧人，可是你再也没回来过。再后来，我过了成人礼，出宫辟府，小司也被家里人拘起来……”
再后来，他又成了亲，小司也成了司空家一名出色的小宗伯。
底下的几人早就看见了这边的情况，凌霜心中戒备着但也没轻易打扰，鸣蝉似乎是学乖了，不再那么躁动不安，只一双眼睛人忍不住直往这边瞟。
赫连承自顾自说着，全然不敢看傅昭岚的脸色，因为傅昭岚实在是安静地可怕。
“我一直想跟你道歉，虽然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但是我于心有愧……我不该，不该被别人挑拨几句，就说了那些混账话，未岐，我真的没有要羞辱你的意思，我只是……”
只是太年轻了。
骄傲矫情又易怒，自负自大且狂妄。
现在回想，确实是伤人且幼稚。
“他们倒有一条说的没错。”傅昭岚忽然开口，侧脸与他对视，“我那个时候，确实仰慕你。”
说是仰慕，其实羡慕更多。那时候的赫连承，身躯强壮又矫健，活力四射，骑马射箭摔跤样样出色，整个人热情地像一团燃烧的火，英俊潇洒，是草原上永远耀眼的太阳。
那是傅昭岚最最憧憬的模样。
赫连承嘴张的好大，脸色几经变换，满眼都是不可思议和不敢相信。他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在傅昭岚嘴里听到这句话。
傅昭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别害怕，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赫连承郝然，其实……做什么也没关系。
“现在想想，其实我也很不懂事，是吧？”傅昭岚轻轻道，“那些年，谢谢你和小境的照顾，我真的，很感激。”
感谢他们曾为他仗义执言，感谢他们成为他的朋友，感谢他们来到他的世界，留下最宝贵让人怀念的回忆。感谢他们让他被包围在如火般温暖的热情里，也感谢他们让他掉入结了冰的北极汪洋里。
赫连承心里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让他心中不安：“未岐你……”
“柳夫人的事情解决了，你就不再亏欠我什么了。所有的事情，一笔勾销。”傅昭岚拿出那个那天在酒楼里被赫连承丢回来的玉坠，很平静地递到赫连承手里，“我没有怪你什么，你不需要觉得对不起我，是我不肯放过我自己。”
当傅昭岚知道赫连承真实身份的时候，他为什么那么生气，他气得不是赫连承用假名骗了他，而是气他自己。气他自己明明也是瞒了人，却不像赫连承那般可以轻易坦白承认。
他气自己的身份，为什么那么说不出口！
“顾未岐，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回去后，你继续做你的闲散王爷，他继续做他的宗伯，就当这世界上再无贺清风，只有赫连承，再无林境，只有司空境。”也再无顾未岐，只有傅昭岚。
“我不明白……”赫连承颤抖着手接过吊坠握在手里，玉坠冰冰凉凉，握在手里居然是暖的，“我不明白你明明说原谅我，却又……”却又要和他断绝关系。
九年，他等来了冰释前嫌重归于好，却也等来了从此不见恩断义绝。
傅昭岚手臂撑着草席站了起来。风撩起他的青丝，吹起他的面纱，整个人出尘脱俗，冷静得不像话。
“人生很长，难得糊涂。”
“江湖路远，咱们，就此别过吧。”
……
傅昭岚去看望了柳夫人。柳夫人的毒在大宗伯手底下好得差不多了，全身的红肿消退了不少。大宗伯私下跟傅昭岚说，柳夫人不愧将门虎女，治疗时不管多大的的疼痛酸痒全都忍了下来，也多亏柳夫人常年习武，身子底强些，不然到了这个年纪，挺不挺得过去都难说。
傅昭岚向来敬佩越家的人，越家满门忠烈，到了这一辈竟是一个儿孙也不剩，近乎断子绝孙，只剩一个嫁到了柳家的女儿和两个外孙，算是身上还有一半越家的血脉。
越家的旧部和柳家的军队，没有争取到他们，真是太子和众皇子大大的损失。
傅昭岚一想到这里，心情就愉悦了起来。
听大宗伯说完柳夫人身上毒已经解了时，柳家三个爷们终于松了口气，柳将军更是捧着纸笔认认真真写下大宗伯嘱托的调养方案和注意事项，那副虔诚的样子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句夫妻情深。傅昭岚更是松了一口气，他就等着柳夫人好了之后赶紧回京呢，出来的时日多了，错过了春闱，回去殿试怕是也赶不上了。
傅昭岚的事柳家人也不敢瞒着当家夫人，柳夫人向来直来直去，瞧着傅昭岚戴着帷帽遮遮掩掩很是头疼。待大宗伯一行人和几个婢女退了出去之后，柳夫人叹一口气，开口道：“本以为我这次是死路一条了，没想到我家老爷能请到顾先生您这般人物，先生从京都千里迢迢赶去羟国为我请大夫，来来回回也甚是辛苦，听子皓说先生初来绥关镇时还病倒了，这，确实是我柳家亏欠先生了。”
柳夫人在床上半坐半躺着，傅昭岚坐在床前的红漆木板凳上，身侧三个柳家爷们排排站着，这场面也着实让傅昭岚发笑。柳夫人虽病容未褪，说话时的气势却依旧不减，柳将军和两个儿子安静听着，不敢插话。
“先生的意思，我也明白，事到如今，不知先生可否取下帷帽，也好让我们知道，以后与柳家共事的，到底是何方的人物？”
“这是自然。”傅昭岚起身，抬手轻轻将面前的幕纱掀起来搭在帽檐上，堪堪遮住眉毛，然后向柳夫人，柳将军施施然行了个礼，换回了娇娥音：“见过柳将军，柳夫人。”
美人沉鱼落雁，绰约多姿，盈盈一笑，竟令满堂失彩。
柳夫人惊掉了下巴，柳将军与两位少将军更是宛如雷劈。相处了这几天，顾先生，竟竟竟竟然是个女儿身？再一细看，这美人……
“明珠郡主？！”柳将军惊呼出声，差点没一口气过去，“你你你……真是明珠郡主？”
“正是晚辈，惊扰了二位前辈，明珠给两位赔不是了。”说着又是弯腰一礼，声音娇娇俏俏，清灵宛如莺啼。
柳少将军已有妻室，下意识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柳子皓跟着后退一步，眼睛忍不住直往傅昭岚身上瞟。明珠郡主的名声，就算是他们这种边疆吏家，那也是有所耳闻的，那可是女神级的人物。本以为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小姐，没想到竟也来这种地方找罪受。
想想这几天自己跟郡主随意又放肆的相处，柳子皓忍不住脸红懊悔，草率了！
柳锐也想起了不久前还与顾先生大谈治军之道练兵之法，心中还起了那么些惺惺相惜之意……不禁有些郝然，明珠郡主，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才华横溢，举世无双。
柳夫人震惊归震惊，也是一把就抓住了重点，艰难开口问：“这是……太后的意思？”
皇家薄情，平成王本就是个外姓王爷，如今领了个闲职，与圣上又有几分情谊在？平成王府如今的地位，还不是因为有个太后面前顶顶受宠的明珠郡主。所以大家都下意识地认为，明珠郡主是太后那边的人了。
这下连柳将军都有些慌了，要真是太后的意思，那他们柳家岂不是……
“夫人多虑了。”傅昭岚重新坐了下来，气质拿捏的十足，“我们傅家，跟孟家又有什么关系？跟太后又有什么关系？”
“柳家只要记得，救人的是我，是我们傅家，就够了。”傅昭岚甜甜一笑，“我父亲平成王，开国元勋，先帝军师，虽不曾上阵杀敌，但也曾号令三军，从无败绩。柳家信不过我，总信得过我父亲吧。”
平成王傅成山，那是和柳夫人父亲越老将军齐名的人物。
柳夫人扬起笑脸：“郡主这说的什么话，您现在于我们柳家来说，是恩人，说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这是我们柳家欠您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柳家身后，是十几万的将士，柳家可以为郡主豁命，但是，我也得为这些将士们考虑啊。”
傅昭岚知道事情差不多成了，遂颔首道：“夫人请放心，明珠保证，绝不会让任何一名将士枉死，我待傅家将士如何，便待柳家将士如何，绝不偏颇。”
柳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对柳将军道：“老爷，牌子，在我妆奁右边第三个夹层里。”
柳将军应了一声，麻利地找到了那个青铜色的令牌，傅昭岚郑重地接过。
“有此牌，京都柳家的暗线与人脉，柳营的亲兵，任凭君调遣。另外，我会让底下人整理好册子名录，给郡主送去。”柳将军声音苍老郑重，说完便后退一步，向傅昭岚俯身行了个大礼，柳锐柳子皓两兄弟也跟着一起行了个大礼，只听柳将军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今日起，柳家便与郡主，同荣辱，共生死，追随左右，万死不辞。”
傅昭岚亦俯身回礼，字字掷地有声：
“我傅昭岚，今日起，便与柳家，同荣辱，共生死，休戚相关，肝胆相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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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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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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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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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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