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锦仪沉默地盯着帘幕上那白胖的孩童。
很久,她轻轻低下头。
“您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您和母亲的感情,我无权插手,我也不会管……只是,您虐待您唯一的嫡子,我傅锦仪的丈夫,这是我永远不会原谅您的。所以……我会让您好好活着,将我的丈夫受过的苦难,十倍百倍地受遍,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她神色坚定,目光中透出莫名的水光。
徐冉猛地抬头看向帘幕。
“安王妃殿下……”他瞪大眼睛道:“这话是您的意思还是徐,徐策的意思?难道,只要我受尽地狱之苦,他就能够原谅我?如果真的能原谅我,我做什么都行,做什么都行……”
傅锦仪冷嗤一声。
“您真是会做白日梦!”她咬着牙道:“不可能的,永远不会原谅!徐策的人生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二十五年了,您明明有那么多的时间和机会来改正您的错误,甚至……就算您不肯改正,至少高抬贵手,给那个没有长成的、孤苦无依的少年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可是您竟真的把事情做绝了!您真是可笑啊,您一门心思人定徐策不是您的亲生子,那您难道没有发现,徐策的容貌身形和您年轻的时候多像啊!您就从来没有多想一层,仔仔细细地打量一下徐策嘛?”
徐冉半张着嘴,怔怔地发愣。
“这……这……是啊,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他……我也是直到现在,我才去想了这些事情,我才察觉到徐策的相貌和我相似……从前我从未考虑……因为徐策没有徐家的胎记啊!徐荣徐敏都有,他却没有!漪澜那件事出了之后,我还专程去找徐策身上的胎记,结果就是没有!那胎记也有可能不是年幼时就长、要很久之后才显现的,后来我又看过了好几次,都没有……”
傅锦仪听着无奈地苦笑。
“一个胎记而已,呵……薛氏已经亲口承认,徐荣徐敏徐玥三人的父亲,根本就不是您!您现在一定也明白了,那胎记是为何会消失、又为何会存在的吧?我已经另外派人审问了李氏,徐策身上为何没有你们徐家人的那块胎记,的确是因为那东西并非出生就有,而是要到十岁上下才慢慢显出。薛氏恰恰擅制毒,她用药褪去了徐策本该显出来的胎记!而徐荣几人的胎记,自然也是薛氏制毒的成果!晋国公大人,您不觉着太可笑了吗,徐荣几人根本不是您的骨肉,薛氏却有能耐弄出一块胎记来;徐策是您亲生,却还被您虐待了一辈子……”
傅锦仪说到此处,心思一沉,竟莫名涌上来一股子狠劲。
她脱口而出道:“您还真是善良大度、胸怀天下,宁可舍了自家的亲骨肉,也要去将别人家的三个孩子金尊玉贵地养着!”
这话一出,徐冉的脑子“轰”地一声。
“不——!”他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的惨嚎,随后竟跳起来一头往墙边上撞。
电光火石之间,四周侍奉的丫鬟们此起彼伏地惊呼起来,而坐在帘幕之后的傅锦仪在满室的尖叫声中,也在那一瞬间吓得面无人色。
她怎么能把晋国公逼死呢?!
晋国公不能死啊,死了会有多少麻烦……
“来人……”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喊,只是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响。
傅锦仪惊恐地坐在椅子上。
突然地,厚重的帘幕被人一把撩开。
徐恭正站在房梁之下,急促道:“晋国公大人还活着!有下官在场,他不会死的……”徐恭一壁说一壁喘息着。
傅锦仪大睁着眼睛,半晌才看明白——原是徐恭身手敏捷,在徐冉撞上去的时候就挡在了前头,徐冉又孱弱无力,最终只是撞在徐恭身上罢了。
傅锦仪惊魂未定地松一口气,厉声道:“你不能死!你有什么资格去死!你罪孽深重,难道死就能偿还吗?”
那被徐恭一手拎着的徐冉艰难地抬头看她,道:“我,我……对不住,对不住,我不该寻死,我没有死的资格……”
傅锦仪闭了闭眼睛。
“您回去吧。”她骤然开口道:“您再也不要来了,您来了,我心烦;徐策知道了更心烦;母亲知道了,怕是还会被您气出病来!”
“王妃?”徐冉瞪着一双惊慌的眼睛直视她,讷讷道:“我,我可以不来,可是……我只想见她一面!甚至她用不着见我,我想远远地看她一眼,不让她知道……”
“您这样做毫无意义。”傅锦仪挥手:“而且,您也明白,您没有资格这样做。”
“不!”徐冉惊恐道:“我只见一面啊!连这样,都不可以吗?”
“不可以。”傅锦仪坚定地摇头:“您回去,现在就回去。”
晋国公似乎这会儿才真正恐惧起来。他挣脱了徐恭,不顾一切地往前扑道:“不,求求你,就一次见面,就一次!我见一面就走,我不来了,求求你……”
数位孔武的护卫们上前死死拦住他,不允许他触碰傅锦仪的衣角。
“把他送回晋国公府!”傅锦仪指着徐冉喝道:“拖出去,再派人看守着!晋国公大人,您想见母亲是不可能的,您死心吧!”
徐冉挣扎着,挣扎着。只是很快,尽忠职守的武士们将他带着往下拖。
徐冉惊恐万状地惨叫着,如临地狱一般,傅锦仪从未见过那样深重的恐惧。当他终于被拖出门槛的时候,突然,他高声喊道:
“安王妃殿下且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话!我想见林漪澜不是为着一己私利,是为着你们安王府啊!林漪澜和徐策背负的骂名,只有我出面才能够洗清!就算你们不肯原谅我,就算我要下地狱,我也要昭告天下人,林漪澜没有偷情,徐策并非野种……我要洗清他们的名声啊!”
傅锦仪抬起的手僵住了。
她呆滞地看向眼前,在晋国公的呼喊声中,倏地,她叫道:“等等!”
她承认,再没有一个条件,比晋国公方才说出的话更诱人了。
是啊,她也是被气昏了头,竟忘了这一茬……她费心费力地追查真相,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不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吗?
如今她和徐策什么都得到了,说句夸大的,就算不正了那污名,如今天下臣民也再没有一个敢戳脊梁骨的。安王的名头摆在眼前,人人都上赶着巴结奉承,夸奖她和林氏两人贤良淑德还来不及,哪里又敢提什么红杏出墙?
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并非为了什么利益,只是一口气罢了。
可那晋国公却是说的对,只有他,才能为林漪澜正名,其余的任何人都做不到。也只有他站出来正了名,把真相宣扬出来,才算争回了这一口气!
傅锦仪急促地呼吸着。
被摁在门边上的晋国公显然也不是个傻的,急匆匆地道:“安王妃殿下,您必须答应我这件事,这天下除我之外再没有人能满足您的心愿!而且,我相信这也是漪澜和徐策最大的心愿!我一定会把所有的事都说明白,叫天下人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混账,我做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有的骂名都应该由我来背!他日史书工笔,也会记载林漪澜忠贞不渝、忍辱负重、贤良淑德、蕙质兰心,而不是有那些冥顽不灵的御史们,在史籍的边边角角隐晦地提及她曾有不贞之名……”
不得不说,徐冉即便孱弱至此,脑子倒还挺好使。
他几句话几乎是给了傅锦仪一记一记的重锤。答应他,那么林漪澜就能博生前身后名,一切都圆满了;不答应他,这事儿谁都没法子解决,从前圣上亲口下旨为徐策辩白,可天下臣民无不是面上顺从,私底下编着画本子、打油诗、戏曲词来对这桩充满了刺激的趣事四处宣扬!
而徐冉最后一句话才是说到了点子上。
徐策正谋划大业,等将来得成,那林漪澜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身为开国的皇族,那可是由正史规规整整地记载下来的,御史们又历来以刚正不阿著称,难道等众人百年之后,史书上还要记载开国的皇太后曾有过什么污名吗?!
“安王妃殿下,你答应吧!徐策是我的亲子,林漪澜是我的发妻,她从未做错过……”
话未说完,突有一厚重的男声在外冷冷打断道:“住口!”
傅锦仪唬了一跳,待抬头看去,竟见几日都在外奔波的徐策不知何时回来了。
“你,你怎么这个时候……不是说公务繁忙,只有夜里能回来吃一顿团圆饭吗?”
她讷讷问道。
徐策脸色铁青,大步跨入室内,先上前亲手扯住了傅锦仪的胳膊道:“怎么竟和这等疯疯癫癫的人见面,若冲撞了可怎么得了!”
傅锦仪忙道:“倒不曾冲撞的,有大伯父在旁边护卫着,能有什么。”
徐策满脸怒容,又一眼扫向徐恭。
徐恭这人虽胆子大,却也清楚上下之分,在徐策这个主子面前吓得扑通跪下了。徐策来之前已经从属下口中知道了前因后果,对徐恭这个烂好人虽烦不胜烦,倒也拿他无可奈何。只是晋国公徐冉……
“晋国公大人,您一向和安王府势不两立,怎地今日登门拜访?实在令我等……惊愕非常啊!”
徐冉傻住了一般怔怔地看着徐策。
他似乎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在这之前,他想过无数种祈求原谅的方式,从生到死,都有。可真到了跟前,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嘴唇无力地颤抖着。而对面的徐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正用锋利威严的目光俯视着他。
徐冉凝神半晌,终于,他积蓄了平生所有的力气,汇聚成一句他认为最应该说、胜算最大的话:www.xiumb.com
“徐策,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的父亲,但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你们正名,我做完后就会任凭你们处置,无论怎样……我会宣告天下,你和漪澜都是无辜的,你是我的亲子,漪澜她……”
“晋国公大人,您弄错了吧?”徐策突然道。
徐冉显然听不懂这话。
“我并非您的亲子,您应是认错人了。”徐策极少有这般耐心。
“徐策,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知道我将你们出族是伤天害理,我如今也没有资格再把你们认回去,我……”
徐策皱着眉头摆了摆手。
“什么出族不出族,我与您本就并非一族。虽然我们都姓徐,但这天底下姓徐的人多了去,我和您没有半分的血亲!哦,至于我的母亲……”
徐策定定看着晋国公,一字一顿道:“我的母亲的确曾与人偷情,生下了我这个野种。”
什么?
不单是徐冉,连傅锦仪都惊得不能自己。她猛地捂住嘴,惊恐地看着徐策。
“徐策,你在说什么?”徐冉惶惶然道:“你就算再恨我,也不能拿漪澜的名声开玩笑!薛氏和李氏已经全招了,她们做下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还有你身上的胎记……”
徐冉说着,竟猛地挣开武士上前,掀了徐策的袖子道:“你看,你看!这一块不起眼的暗红色,原本应该是一块深黑色的胎记啊!这是药物的作用,是薛氏那个贱人她……”
“够了!”徐策厉喝着抽回手,冷哼:“您看错了。”
屋子里一时死寂。
傅锦仪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渗出来,她惊慌失措地看着徐策,许久大呼道:“徐策,你再恨也不能昏了头啊!你一个大男人倒也不怕什么,可母亲是个弱女子,女人的名声比性命更重要啊!我煞费苦心求得真相,就是为了母亲能行得端走得正、不被天下人唾骂!你不能……”
“锦仪,你不明白。”徐策说着看向傅锦仪:“我说这些话,并非为了逞一时之气,而是因为……这都是母亲的意思。”
“你说什么?”
“这是母亲的意思。我回来的时候,专程去拜见了母亲,并向母亲禀报了这件事。她对我说……在承认自己偷情,和承认自己为徐冉生儿育女之间,她宁愿选择前者。锦仪,这是母亲郑重吩咐我的,徐冉和母亲之间的感情何去何从,也只能由母亲做主,我们没有资格违背她的命令。”
傅锦仪倒抽一口冷气。
“母亲……真这样说?”
“母亲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她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名声。”徐策平静道:“至于我……我连犯上作乱都干得出来,如何在乎自己究竟是徐家的嫡出,还是一个野种呢?而且,不单是母亲这样命令,从我的立场上,我也必须要这样做。不是为了爱与恨,更是为了我们的大业。”
傅锦仪泪眼迷蒙地望着他。
“这……和大业有什么关系?”
“有。”徐策缓慢点了头,道:“这件事,可是有大用处的,便是为了这样的用处,咱们的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徐策说完了,徐冉似乎听不懂一般,茫然无助地瘫在地上。
傅锦仪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所有人懵懂之时,外头很突然地冲进来许多的人马,为首武士慌张地高呼着:“安王殿下,安王殿下!宫里圣上驾崩了,留旨召集宗亲重臣立即入宫!”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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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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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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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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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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