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个过程很危险——若是她撑不住,很可能因此暴病一场。
雨越下越大,在暗沉的地面上砸起跳跃的水花。
花朝正回头盯着她。
“我想起来了!”傅锦仪猛然抓住了她的手,却发现她的袖子一片湿淋淋地。
傅锦仪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下一瞬,她脱下自己外头罩着的孔雀裘裹在花朝身上道:“你淋雨了!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不能淋雨!”
花朝的眼角一抽。
“你能不能不要添乱。”她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傅锦仪的手:“先回主屋吧。你住在哪里?这条长廊通向哪里?”
说着一把扯起她往前走。
傅锦仪:……
“花朝姐姐……”
“别说废话,我不认识这里的路。你想想你住在哪儿。”
花朝一壁说着,一壁抬头张望。不一会儿,周遭响起阵阵的呼喊声。
“有人来找你了!”花朝松了一口气,朝一个方向望去,那里有若隐若现的火把的亮光。
傅锦仪也看见了,连忙扯着嗓门喊了一声。
呼喊声和脚步声越发地近了。
“找着少奶奶了!”先到的人惊喜地看着傅锦仪道。随后就看见国公夫人林氏裹着两层蓑衣,由四个丫鬟打着油纸伞急急地赶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呀!出去也不打个招呼,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林氏长长地松一口气,拍着心口说道。
傅锦仪满脸都涨红了。
……明明不是小孩子了为何要犯小孩子的错误啊!
“母亲!”她腿一软,本能地跪在地上。结果林氏大惊失色:“干什么,干什么!还不赶紧拉起来!这么寒的天怎么能跪在地上!”
一时人仰马翻,四五个婆子上来手忙脚乱地搀扶她。傅锦仪不敢再跪了,婆子们将早已准备好的蓑衣和大氅一股脑儿裹在她身上。
“快送少奶奶回去!”大家纷纷叫道。傅锦仪紧紧攥着花朝的手腕道:“你们别光顾着我!再有没有衣裳了,给花朝姐姐披一件,她的手都是凉的!”
“都有,都有!把花姨娘也一块儿包起来!”林氏催促道,婆子们已经另拿了一件银鼠皮袄罩在花朝身上,外头再披蓑衣,还有一件斗篷罩在最后。花朝这辈子没穿过这么多衣裳,忍不住反抗:“你们管她一个就够了,牵连我做什么!”
众人簇拥着两个女孩子进正房。
“姜汤都熬好了,先给少奶奶和姨娘把湿了的衣裳换了!”林氏匆忙地吩咐。婆子们七手八脚地扯着两人去内室,从头到脚穿的全换了,身上的水都擦干净了,还要拿巾子包着头发。最后拉出来,两个人都被按在炉子边上,一人塞了一大碗红糖姜汁。
“全喝了,不许剩!”林氏说着,伸手去摸两个人的额头:“我怎么觉得有点热!蓉医女叫来了吗?”
……
医女小蓉站在冰冷的殿外,推开门进来的时候,只觉着一股子热浪扑面而来。
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才看见屋子里坐着的三个主子。
“蓉医女,快给她们两个瞧瞧!”林氏急促道:“锦仪的症状,你先前都是知道的罢?你看看她有没有惊风,有没有发热,有没有……”
小蓉上前一步,打断了林氏的话。
她是医女身份,和徐家聘请来府中执教的先生们一样,拥有作为门客的礼遇,和徐家家仆不同。她不需要对国公夫人行礼,上前率先扣住了傅锦仪的手腕子,这才用另一只手直接蘸了茶水,写在林氏身前的茶几子上道:
“夫人稍安勿躁。少奶奶和花姨娘的事情我方才都知道了,少奶奶病症特殊,需要单独问诊。至于花姨娘,待会儿看过少奶奶,我也会单独给姨娘问诊。”
林氏立即明白,将屋子里几个心腹的下人遣出门,随后亲手扶住花朝,先行避让至侧间的暖阁里。
空荡荡的内殿里只剩了小蓉和傅锦仪两个人。这也不是林氏心大,而是曾经,傅锦仪和徐策都郑重地告诉过她,小蓉是可以完全信任、甚至可以托付生死的人。
林氏干脆利落地将傅锦仪的命交到了小蓉手里,她不想做任何犹豫来耽搁小蓉问诊。
屋子里一片死寂。没有人声了,小蓉闭口多年,不发出声音早已成为她的习惯;而此时的傅锦仪,她双目微睁,呼吸略显急促却面色沉沉,似乎有无数的心事,却不知如何开口。
小蓉望着她。
“请您先服用安神丸。”她将一只瓷瓶里的三颗药丸递到傅锦仪手心里,再次用茶水写了一句话。傅锦仪乖巧听话,张开嘴送了进去。小蓉便又请她解下身上披着的大氅,倚靠在床头,自己轻轻捏住她的手腕子。
“你想起来了,是不是?”小蓉写下第三句话。
傅锦仪点头,长长地叹一口气,终于开口了:“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是傅锦仪,我是皇室赏识的人,我是国公府大房的主母,我曾做过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我终于明白,我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是傅家的庶女,却也是徐策的正室。我是没有根基孤身向前的浮萍,却也是握着数不尽的权势和力量、能够左右朝堂的荣安郡主。我曾贪生怕死在夹缝中周旋求生,也曾以身作饵在宫变里一掷决生死。”
傅锦仪回过头,淡淡笑看着这位面容损毁的医女:“蓉医女,我没事了,你不用再担心。”
小蓉平静地望着她。
突然间,小蓉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转瞬间那一抹笑颜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傅锦仪。”她第四次对傅锦仪写字,最先写下的,是对方的名字。
“丢失的记忆永远不会消亡,只是被你珍藏在了莫名的角落,一时之间找不出来而已。”小蓉继续写道:“你终于找回你自己了,傅锦仪。”
傅锦仪看着小几子上的字,面上的喜色再没有掩饰。她噗嗤一笑,抓住了小蓉按脉的手指:“我真的没事了吧?我的病,治好了?”
小蓉点了点头,没有再写字了。她从自己的药箱中掏出好几样药材,开始用小簸箕一点一点地分药。傅锦仪认识不少药材,知道小蓉给她分的药都不过是些补血养气、镇定安神的,心里终于完全放下了。
她既治好了失忆的毛病,又没有因为今夜一场骤雨,落下什么不得了的病根。
在头脑越发清醒的这一刻,她只觉得,自己拨开了阴霾,日月光辉都落在了她眼前。
“蓉医女,多谢你。”傅锦仪真心地笑道:“我也想起你了,从傅家到徐家,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小蓉,你多年来劳苦功高,甚至还曾帮我治好了我大哥的脑伤,是对我们家有大恩的人。你放心,我一定会报答你,保你一生衣食无忧,平安喜乐,给你挑一个最好的郎君,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ωωω.χΙυΜЬ.Cǒm
小蓉朝她笑了一下子,那笑平平缓缓,干净而纯粹,竟是没有因为得到大司马夫人这样位高权重者一句承诺而欣喜若狂。
随即,她躬身福了一礼,转身退下。
傅锦仪满心欢喜。她笑吟吟朝闭了门的暖阁那边喊道:“母亲,花朝姐姐,你们可以进来了!”
她光顾着高兴了,并没有注意到——小蓉在告退之前,在她身前的小几子上写下了第五句话。这句话的痕迹不过存在了一瞬间,在写完的时候,小蓉扯着自己的袖子,亲手一抹,擦得一干二净。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傅华仪。
***
特别番外——小蓉
傅锦仪,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我其实早已洞悉答案。我当年历尽艰辛回到傅家,被她收拢至身边后,一待就是四五年。我永远都是我这位主子最贴身的人,我曾和傅华仪一同长大,也和傅锦仪朝夕相处,我和她的关系,甚至比她的生母陶大太太都要亲近。人,不怕认不出来,只要年岁久了,她的一举一动落在你眼中,你总会知道她是谁。
我知道这个答案后,虽然震惊到不可置信,但我不能否认鬼神的存在。
我并非不想和旧主相认,但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捅破这一层窗户纸。傅华仪她不肯捅破,有她的考量,我似乎能猜到,她是因为愧疚、因为不愿意我再一次为她付出灵魂和生命,这才如此决定;而我,我看破却不说破,也有我的道理。
傅华仪身死时,萧家处死了她身边所有可信的人,我是唯一逃出来的。我是傅华仪和傅锦仪两次人生唯一的见证者,我的存在,不啻于时刻提醒傅锦仪,她曾有过何等凄惨的上一世。
所以,我不愿意与她相认,我甚至希望,她能够忘记我。
我跟在傅锦仪身边多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报仇不惜飞蛾扑火,为了前世的不甘心不惜消耗今生的福分。我不知该如何劝她,我们都明白,重生不是为了曾经的遗憾,而是为了眼前的锦绣繁华,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我和从前一样陪在她身边。但我也明白,我人微言轻,我没有保护她的力量。好在老天待她不薄,将徐大将军给了她。
她终于学会了向前看,学会了做一个真正的妻子和主母,学会了该怎么过日子。虽然还有那么多艰难险阻挡在她面前,但她一步一步跨过,和身边的男人互相扶持,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她害怕。
她在战火中从城墙上跳下去,因摔伤而失忆。徐大将军把她找回来的时候,我和几位御医大人都给她诊过脉,我们发现她心智没有损伤,只是忘记了旧时的人和事。那一刻,我没有为她的失忆症而担忧,相反,我几乎是欣喜的。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都陪在她身边,她总会重新认识所有的一切,找不回记忆没有关系,因为大将军那样的人,不会因为她失忆了就改变对她的爱。
可现在,一场雨夜,一个叫做花朝的人,倒是叫醒了她的脑子。
她记起来了,我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似乎并不高兴,在国公夫人的拜托下我再一次给她问诊。
只是这一回我才发现,她想起来的只有往事,没有前尘了。
她忘记了自己是傅华仪,只知道自己是傅锦仪。她再也不用在每一个午夜里从噩梦中醒来,再也不用纠缠上一世的人和事,再也不用为了生母陶氏、为了那个被铜锤砸死的胎儿、为了被脑伤耽搁前程的傅德曦而满心遗憾,再也不用为了凄惨的前生耿耿于怀。当我知道傅锦仪就是傅华仪的时候,我曾去庙中还愿,叩谢神灵对她的大恩大德;但直到今时今日,当傅华仪这个人存在的痕迹都被她亲手抹去时,我才明白,这一刻她才真正重生了。
没有牵挂,没有遗憾,没有不甘心了。除我之外,一切和傅华仪牵连的人都不复存在,萧家已经灭门,傅家也已经改天换地。傅锦仪是太后亲封的荣安郡主,是当朝着正一品大司马的正室夫人,是徐家的嫡长媳妇。
我终于能真正放下心。
因为一场宫变,朝堂的局势不一样了,傅家成了新皇赏识的望族,他们终于有能力为死去的傅华仪堂堂正正地讨回了公道。傅守仁亲手洗脱了傅华仪身上的污名,傅德曦领着人在乱葬岗里找回了她的几件贴身衣物,在傅家的祖坟里给她立了一个衣冠冢。傅华仪已经安息了,就连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甘心了。
我也曾迷茫过,我问过上天一个问题——记忆和前程哪一个更重要。
我一开始认为前程重要,因为人不能活在记忆的阴影里。
但后来我认为记忆更重要,因为记忆是人的灵魂,丢掉记忆就是丢掉自己。
再后来,我有些顿悟了。我开始明白,对傅锦仪来说,上一世的傅华仪其实并不是她的记忆、她的灵魂。傅华仪就是傅华仪,傅锦仪也只是傅锦仪。傅华仪死了,死去的人回不来,就像天底下很多珍贵的东西,失去之后,不是你想找就找得回来的。
傅华仪,已经不存在了。除了保存记忆的傅锦仪,天底下间再也没有旁人认可傅华仪的存在。一个人被天地忘记,就是消亡,无论是否重生。
傅锦仪没有资格,也不应该背负傅华仪的人生。
终于,傅锦仪成了真正的傅锦仪。她为自己而活,不再为傅华仪而活。
这,才是圆满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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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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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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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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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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