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思在远道。
邝露来到水神宫,将雪神走前留下的信亲手交到了氐娇手中。
氐娇挥挥手:“不看。”
“雪神临行前,特意嘱咐邝露务必将这封信亲手交到仙上手上。雪神托付此信时说事关仙上的旧事,特用灵力加封,非仙上不能打开……”
氐娇则充耳不闻,一门心思扑在最近新收的星盘上。他用手指拨弄着星盘道:“我很不稀罕天界的纪年法。人间的时间是一条线,往者不可追;天界的时间是一个环,把一天反反复复地过。这样岂不把神仙的年纪都算老了许多?”
邝露默默想:都当神仙了还在乎年纪?真是俗不可耐,一如他的品味。
氐娇迟迟不接那封信,反而踱步道:“所以,以后我就打算按照人间纪年计算年纪。这算法我用星盘推演了许久,本来环形和线形之间是不能转换的,但谁让我那么有想象力呢?小邝露,你猜猜我按照凡历算,今年应该是几岁?”
这换算的法则本就是氐娇自己想出来的。自然是他想让自己几岁就几岁,旁人谁猜得到。
他见邝露不搭话,便自顾自道:“我今年刚好八十岁,这可真是个大吉大利的年份,我打算办个宴会,请诸仙来玩耍……”
唯独找理由搞事情这件事,氐娇孜孜不倦。
“那就恭贺水神仙上八十大寿了。这封信……”你到底看是不看?
氐娇拍拍她的肩膀,“同喜,同喜!”
邝露不失礼貌地微笑:“无事不喜,不喜。”今年刚好是邝露的霉运之年。
她侍奉了两代水神,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氐娇任性乖张,神秘莫测,成为水神后,虽说没犯过大错,但仍是众仙家口诛笔伐的第一人选,其中被质疑得最多的,便是他的身份。在他闹上天界之前,天界谁也不曾见过他,更无人知道他的背景和过去,就他是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一样。
“‘今年刚好是邝露的霉运之年’。邝露,刚才你好像一不小心把你的腹诽给说出来了……你为何这么说?”氐娇挝耳挠腮地想了想,“难不成是因为你的陛下迎来了第二春,但那春天里还是没有你……”
邝露斥道:“住嘴!好啊,你竟敢口出狂言,妄议陛下!”
氐娇忙摆手:“冤枉啊!算我用词不准确,第二春通常是用来形容中年人的,陛下年纪还小,我确实把他说老了。你也不至于恼羞成怒嘛。”
……邝露按了按太阳穴,不得不将氐娇带回正题。“水神仙上,邝露是来给你送信的,不便多叨扰。这封信,还请仙上收好。”
“好吧,既然你三句话不离让我收这封信,我收就是了。”氐娇拆开信函,草草浏览了一遍,就使了个火诀,将信函烧了。
信纸瞬间燃烧殆尽。
“这算什么秘密,我三千年前就知晓了。”氐娇弹了弹手指,不愿粘上留下一点灰烬。琇書蛧
他显然一早就猜到了信上的内容。
可他的眼眶为何变红了呢?在氐娇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让她觉得十分陌生。
“或许我刚才就不该打开这封信,即便打开了,也应该看都不看就放火烧掉,那样至少还可以留个念想。我就不必知道原来他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心心念念的仍是这个秘密。”
“他?”邝露蹙眉,“我听不懂。这封信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好,我可以如实告诉你。反正就算你说出去,也是没人信的。”月色如霜,氐娇的眸中再无笑意。“我来自归墟,曾是被归墟诅咒的人。”
这如果是谎话,一定是个拙劣的谎言,因为实在太离谱。
“邝露小的时候,也听说过归墟的传说。归墟里有五座仙岛和一条无底的深渊,世间之水的尽头便是那道深渊。神陨灭后,最终会去到归墟;但生前犯下大恶不赦的罪行的灵魂无法在那里涅??解脱,而是会永生永世被拘禁在归墟之中……”邝露揖道,“水神仙上,这种话一点也不好笑,你莫要再开玩笑了。”
“玩笑?”氐娇似乎对这件事格外敏感,“上元仙子问我的话,我从来都如实回答。你既觉得我是在开玩笑,那便不用假惺惺地问我。”
“邝露确实觉得你就是个混混神仙,行事不受拘束、不服管教……”邝露顿了顿,“但是我从不相信你会是大恶不赦之人!”
“那你就错了。氐娇罪孽滔天,十恶所坠,及五无间,不死不灭,造受自贻。”氐娇冷冷道,“这便是天帝特许仙家卷宗中可不用记载我的生平、而众仙想查我却什么也查不到的原因。”
在微弱的月光下,那双的琉璃般的眸中变幻莫测,闪着幽幽的绿光。
他真的是归墟来的……恶鬼?
邝露不禁后退,退到了门口。氐娇并没有追上来,只是抱着胳膊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重新走到氐娇跟前。“不,你明明就有一身仙骨……”
“那是因为三千年前,我的贵人与我交换了命格。他继承了我的诅咒,我继承了他的神格,他代替我归于虚无,而我也要代替他守护六界。”
“那位贵人是谁?”
“他是带我走出地狱的救命恩人,也是害得我跌落地狱的仇人。他一直以为我蒙在鼓中,甚至在临终之际仍不忘向他的徒儿倾诉自己的罪过。”
既是恩人,又是仇人?邝露仍觉得不可思议,“仇是何仇?恩又是何恩?”
氐娇沉默片刻,缓缓道:“这个故事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索性我今夜一并和你说了,省得你日后对我满腹疑虑又不敢开口问。你若是觉得我还是在‘开玩笑’,那便把它就当做一个离奇的故事,听过就罢了。”
月凉如水,他的声音里似乎也浸透了月光的寂寥,和平常的他判若两人。
“前世,我和那位贵人都还是凡人。我是‘海长生’唯一的儿子,海国的王子,我一出生就身患不治之症,只有七年天寿。我父亲爱我胜过一切,为了给我逆天改命,不惜奴役、屠杀鲛族,造下杀孽。而我,为了自己苟延残喘,纵容了父亲为我所做的一切。彼时,那位贵人还未登仙班,乃凡间一位得道高人。是他向我父亲泄露了天机,间接导致吾母惨死,吾父魔怔,吾家国遭受浩劫,而我亦受到长生的诅咒,囚于归墟两万三千年。”
这诚然是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没有任何一本典籍中记载过归墟中有生灵。氐娇又是这般活泼跳脱的性子,邝露很难将这样有生命力的人和死气沉沉的归墟联系起来。只听他接着说:
“归墟之门每隔三千年,便会打开一次,维持三十天。在那段时间里,我可以离开归墟,不过第三十一天,无论我身处何方,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必然已经回到了归墟。三千年前,归墟之门再度打开的时候,我遇到了那位贵人。那时,他已是德高望重的神仙,而我却沦为了不人不鬼的怪物。他告诉我,唯一破解诅咒的方式,就是有人心甘情愿进入归墟,接替归墟之主的诅咒。我笑他愚蠢,世人又不是佛陀,怎会有人愿意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灵魂舍己渡人?可他发誓,他愿意做那个人,并真的跟我一起来到了归墟。他的出现再一次改变了我的宿命……后来,我真正地离开了归墟,此前的漫长岁月,好像一场噩梦而已……”
邝露想,这世间因果报应,在冥冥之中竟都安排得如此巧妙,也不知那位神仙现在是不是还在归墟,有没有可能再逢转机,回归天界?可又听氐娇道:“然而,我仍不满足。在我恢复自由的三千年后,我又返回了归墟,这一次我设计骗了一位同样深深爱着那位贵人、愿意为他舍弃一切的神仙赴归墟。那位神仙,便是现任雪神姑射仙子。我想牺牲雪神,让她继承诅咒,这样一来,我便能和贵人一起离开归墟了。”
邝露猛然想起那时润玉去魔界出席昏礼回来,就突然召集亲信议会,将往后天界百年要做的大事一一写下,并仔细嘱咐了一番。润玉离开的时候,说是要去处理一件棘手的事,将会离开天界一段时间……“难道你也把陛下骗去归墟了?”
“天帝虽不是我骗去的,但也……差不多吧。我的计划因天帝的出现而被打乱,他化解了归墟的诅咒,也让我的贵人永远湮灭在了归墟。那时若不是贵人的神魂终于愿意出来见我,我只怕早已疯魔,必然不顾一切,也要杀天帝为他殉葬。”
一想到润玉差点死在归墟,邝露不由后背一凉。“氐娇,你怎能把天帝带去归墟?又怎能为了私欲牺牲无辜之人!我真是看错了你!”
氐娇道:“邝露,你确实看错了我。人本是六界最丑陋、最自私、最残酷的生灵,是以人创造出道德和律法匡扶自身的罪恶。我眼中无法,心中无德,显现出来的就是那最本源的、丑恶的一面。你先前对我的好无非是因为我抢回了陛下的寿元,而你现在对我的厌恶是因为得知我差点杀了陛下,你对我的好恶皆系于陛下,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不要也罢!”
邝露愠道:“冥顽不灵!氐娇,你既然决心代替那位贵人继续守护下去,也为此坐上了水神之位,道德和律法便应当是你最尊重的事物!凡人道‘头上三尺有神明’,神明的上头,是大道。你明明不是你口中那样的人……你自以为是地和我说这些赌气的话,又有什么意义?”
他烧得了那封信,却无法让往事随灰烬飘去。此夜,那些灰烬,拨起了他心中藏得最深的那根弦。
氐娇背过身去,“你不会明白的!这封信真正的含义……雪神之所以会知道那个秘密,只能是贵人在临终之际告诉她的,可见他即便到了那种地步,满心想的仍是忏悔!”
“他对你有愧,难道不对吗?”
氐娇惨笑:“没有什么不对的,真是对极了……是我不愿承认而已。他对我,一直以来,就只有愧疚。他即便不在了,也不想留给我一点念想。”
信由姑射神人之徒代笔,重述了神人的遗言。神人不要氐娇再记挂他,也不要氐娇的感激,归根结底不过四个字:因果轮回。这封信彻底将氐娇拉回现实世界:姑射神人救他并非因为在乎他,而是出于赎罪的目的。神人的眼中是光风霁月,胸中怀着的是兼济天下的慈悲之愿。眼中心中皆没有他。
氐娇深觉自己卑劣不堪,而他自私的爱,只会玷污了姑射神人。生而不得说,死而不得忆,永恒无望。
邝露望向窗外,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微微有些湿润。
“氐娇,那位贵人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吧。邝露或许明白那种感情,不像是对爱人,也不像是对朋友,而且你永远都说不出口,就好像是……在黑夜中看到的那遥远的流星一样,即便日后看到了更光明的黎明,也永远无法忘记流星划破天际那一瞬的光亮。”
顺着她的目光,氐娇向窗外看去,透过堂前仙木,看到天边划过了数道流星,在夜空中留下令人惊艳的裂痕。
夜如幕,星如雨。
他想起三千年来在人间游走时认识的一位和尚,做过一首诗,其中的两句倒是应景。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这人生啊,就如流星——”
邝露打断,“你看,这流星划过的轨迹歪歪扭扭的,一看便知,是新上任的小神在布星的时候经验不足导致的。”
氐娇抱拳:“邝露,我越来越服你了。瞬间将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上升到了技术交流的层面,论败坏气氛的能力,还是第一次有人能让氐娇甘拜下风!”
邝露淡淡道:“邝露和昔日夜神大殿学过布星术。见过最好的,自然瞧不上这雕虫小技。倒是今日值夜之神技艺不精,简单的落星之术也做得如此草率,我现在就去布星台好好提点他一番。”
她福了福身,“今夜,邝露只当什么也没听到。你若喜欢流星,下回我请旨司夜,定让你见识到正宗的流星雨。邝露告退。”
氐娇留恋地望向天空,此时流星雨已经结束了。他喃喃道:“正宗的……流星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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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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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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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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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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