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一笑,陋室亦生辉。小龙女反倒扭过头去,声音恢复了先前的冷漠。“吃完这顿饭,你就离开活死人墓。”
润玉知道自己素来不讨人喜欢,可也没想到这姑娘竟这般厌恶他。他在心中冷笑,六界之中,哪有什么地方是天帝进不得的,连忘川都去得,活死人墓算什么?
其实,这一点倒是润玉会错了意。小龙女从不恨谁,这样说只是因门规不许外人无故进入,男子进来更是犯了大忌。
润玉表面如常,换了个话题问:“姑娘一直称这里为‘活死人墓’,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未免也太不吉利了。
小龙女道:“一入师门,终生不得离开古墓。我小时候听师父喊这里活死人墓,便也就这样叫了。早年师姐闯荡江湖时扬了名,江湖人便叫我们‘古墓派’,也不是我特意起的名字。”
终生拘禁于墓穴之中,岂不就是活死人吗?
“姑娘难道打算一辈子待在这里?”润玉看到小龙女肤色苍白异常,知道她并不是夸大其词,此前应该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这阴暗的古墓里。
小龙女道:“祖师婆婆和师父都葬在隔壁的棺材里,空着的两具棺材就是孙婆婆和我的。”
润玉哑然。他曾为情所困,做出过囚禁爱人的事,锦觅由此恨他,他亦感受不到丝毫快乐,可见自由无论于人于仙,都是最可贵的东西。可小龙女说话时神情自然坦荡,竟丝毫都不觉得这是一种囚禁。润玉不由想起《道德经》中有言,道者修行境界如其:无为,无我,无欲,居下,清虚,自然。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人生下来最本源的样子就是“自然”,可“自然”却又是最难达到的境界,因而润玉身为神尊,此刻也对这个年轻的姑娘肃然起敬。
幽幽暗室之中,米锅上飘出的白烟,凭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润玉看着小龙女在昏黄的烛光下修长的身影,目光朦胧,心中一动。“难道,贵派祖师就没有定下什么能离开活死人墓的条件吗?”
小龙女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吐出两个字:“没有。”
那便一定是有了。不知为何,润玉觉得有些欣喜。
灶台上烧着的饭发出悦耳的“咕噜”声。小龙女垂眸,用袖子掩住口鼻,悄悄打了个哈欠。子时已过,人难免困倦。小龙女隔着袖子看了一眼润玉,发现他竟然没有一丝困倦。
润玉笑道:“姑娘今天累了,吃完饭就歇息吧。”
小龙女道:“你一点儿不困。”
“那是自然,润玉是夜……”夜神,差点就说出口了。“夜猫子。”
小龙女想了想,这人偏偏选在深夜上山,又不像是来寻衅滋事的,倒像真的是他夜晚信步闲游走到了这里。“那你这个夜猫子为什么要上山?”
润玉缓道:“润玉在这世上无亲无友,身无分文,也没有容身之所。天地广大,只好四处飘摇,以天作幕,以地作席。”
可能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女子,看到这样一位翩翩君子用极为动听的嗓音、饱含心酸地说出这句话,都会心软让步。唯独小龙女,听完后煞是认真地说:“无亲无友也能活。可没有容身之所着实是个麻烦。如此我赠你几罐玉蜂王浆,拿到外面去可以换房子的吧?”
小龙女单纯如一张白纸,亲友是什么,金钱是什么,她可能都弄不清楚。
在漫长的岁月中,在润玉记得住的人里,惊才绝艳者有之,温柔善良者有之,无欲无求者有之,懵懂无知者有之,可将诸多矛盾又相谐的特质交织为一体……润玉还头一回见。渐渐摸清了小龙女的性子后,他不仅不再觉得她是个木头美人,而且还有一种想继续和她说话的欲望——小龙女自有一套她自己摸索出来的法则,和古墓外面的人都不一样。和这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说话,真是有趣极了。
“蜂王浆,可以换多大的房子呢……”
“你揶揄我。”小龙女敏锐地察觉到。
“没有。”润玉由衷地笑了起来,然后叹了一口气,“龙姑娘的道心,能令多少仙家都自愧不如。”
“谁也没见过神仙,你这是胡诌。”她的声音突然严厉,“你说再多话,待会儿还是得走。师父与孙婆婆说,天下男子就没一个好人。你要是敢起什么坏心思,我教你永远都出不了古墓!”
“本就是孙婆婆与姑娘你带润玉进来古墓,润玉从不曾提过要赖在这里。”明明是一个小姑娘,总喜欢做出老成、凶狠的模样,被人一眼就看穿。“倒是姑娘,在紧张什么?”
小龙女背过身去:“你又胡诌,我有甚么好紧张的。”
润玉“嗯”了一声,又道:“对了,临走前润玉还有一事相求,先前看姑娘戴的手套可否让我再看一眼?”
“可以。”小龙女大方答应,戴上一只手套,将手伸出润玉眼前。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衬着晶莹的天蚕丝,有着语言无法明说的暧昧和美好。
以润玉的视角看来,就好像是小龙女邀他握住那只手一样。润玉心中一动,真的握住了那只手。天蚕丝质地极薄,落在一旁的水里可能就找不见了,所以小龙女才要戴在手上给他瞧,这样最为妥当。可在润玉握住柔荑的那一刻,原本的目的在脑海中反倒退居第二位,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愣神在想那种事,当即触电似地松开了手,将手背到了身后。
小龙女从小生活在古墓里,在暗光下依然能看得清楚,她端详着润玉,疑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你要瞧这手套,我便给你瞧,脸红个什么?”
“润玉失礼。”
这双手套必然不是凡间之物!润玉的神性在这一天劫之中没有彻底丧失,在接触到同样来自神界的物件时,会有本能的感应。他的心跳渐快,又慢慢恢复到平稳的状态,刚才的感觉骗不了他,与他的猜测一致,这幅天蚕手套确实来自神界。如此看来,在查清楚古墓派与神界有何牵连之前,他还不能够轻易离开。一想到邝露仙子巡视璇玑宫时发现他凭空消失……夜里魇兽无人相伴……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通过雪神留在凡间的信物,也就是这幅手套,联系上神界。
小龙女是现如今唯一的线索。
两人各自不知在想写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小龙女突然“啊”了一声,竟施展轻功掠到灶台前,赶忙打开锅盖,顿时,室内飘来了一阵糊味……
两个六艺无所不通、无所不精的人,合力烧一锅饭,竟然因开小差烧糊了锅。
小龙女淡定地盛出了少量干净的米饭和焦糊的物质,放在桌上,润玉方要上前看看烧成了什么样子,就见小龙女用大袖掩住了饭。“这饭不能吃了。喂鱼。”
说是要用一顿饭报答润玉,到头来润玉不吃鱼,米饭又烧糊了。小龙女内心也很不好意思。琇書蛧
“喂鱼?”鱼这个词让润玉产生了一些联想。
小龙女走到小河边,蹲下,用勺子挖出上面那层饭。
“等等,”润玉一同蹲了下去,伸手接过小龙女手中的勺子,“润玉先吃。”
小龙女抬眸,有幸看到了神仙公子与鱼争食的画面,心中愧疚。又想到自己竟还要让这个饿着肚子、来古墓一遭竟连顿饱饭都没吃上的恩人赶夜路下山,就愈发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冷酷了些?
润玉暗中勾唇一笑,随即起身,虚弱地走了几步。他本就身材消瘦,体内又无内力,要装文弱书生可谓是得天独厚。润玉扶着石壁,猛烈地咳嗽起来。
小龙女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咳嗽的时候,孙婆婆夜以继日地照顾她,会用手轻轻拍她的背。她不禁试探地伸出手,在润玉笔直的背上敲打了两下,睁大眼睛问:“你没事吧。”
润玉强忍住才没有露出笑意,故作坚强地说:“没事,应该还是能撑着走出去的。”
活死人墓内部机关错杂,宛若迷宫,除非像小龙女这样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人能畅通无阻,否则外人就算有人领着,也要步步小心。
“润玉,你现在出不去。”小龙女心想,恩人又饿又病,外头又黑又冷,他万一被机关误伤,只怕是会把性命都交待在古墓里。
润玉道:“那该怎么办?”
“再过几个时辰就天亮了,让孙婆婆带着那小孩儿和你一块儿走,”小龙女又想,自己答应了恩人一顿饭不能食言啊,于是补充道:“我还要做早饭给你吃。”
润玉道:“龙姑娘睡得晚,是该多睡一会儿。早饭我来做就好。”
小龙女不依:“我亲口说过的话,岂能作废?”
润玉自然从善如流。不到一会儿,两人又回到了最开始那间屋子。
小龙女掀开一块白布,露出了散发着丝丝凉气的玉床,对润玉道:“你就谁在这里。”
润玉惊讶:“睡在这里?”
小龙女冷哼一声,“怎么,不敢睡吗?天下英雄豪杰可都眼巴巴想睡这张床呢。这是祖师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极北苦寒之地,在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我自幼睡寒玉床,寻常人一旦睡着了白天修习的成果便会减弱,但寒玉床会促使我睡着了也可以本能地运功抵御寒气,于武学来说,是事半功倍的好事。你体质阴寒,用药有以毒攻毒之说,改善身体也可以以寒克寒。即便只睡一夜,对你的身体也大有好处。”
润玉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能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他原是水系法术集大成者,哪里会怕睡在寒玉床上?他刚才惊讶的只是小龙女全然不懂礼法,竟然让他一个男子谁她的闺床。“龙姑娘面冷心热,也懂得为他人着想”,润玉更坚定了这个看法,欣然脱下鞋子,躺在了床上。
小龙女则取出一根一掌粗的麻绳,横在房间两端,然后飘飘然翻身落在麻绳上,平躺下来,就好像这麻绳不过是一张普通的床。
“姑娘就睡在绳子上?”润玉侧头望着相隔不远的少女。
小龙女闭上了眼睛,没有回话。
凡人之躯毕竟不敌这般寒冷,润玉躺了一会儿,就浑身发抖,难以入眠。但他意志坚定,便这样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教你一些最基本的心诀来抵御寒冷,你虽没有内功,但这些粗浅的吐纳之术学了有益无害。”小龙女又从绳子上翻身下来,“你却不必当我是师父,在外也不许自称古墓派弟子。”随后她说了一些古墓派的内功心诀。
“明白了,多谢。”听了一遍后,润玉照做,果然感到不那么寒冷了。
小龙女刚才说得足有几百个字,也不是平常使用的语言。而且她还没有开始传授领悟这些内功的法门,润玉怎么可能就明白了?“学武功最忌讳不懂装懂,得过且过……”
“姑娘说得对。”润玉想起自己在无数个孤独的日日夜夜里勤加修炼,只为博得父神一丝垂青的眼光,声音减轻,“其实何止是学武功,无论学什么都忌讳这两点。”
润玉重新躺下后,小龙女观察了他一阵,发现他确实气息平和,也不再发抖,这才相信世间确有奇才。
短暂的夜晚,难得的悠然。
若是日后有人问起润玉和小龙女是如何结缘的,两人大概会给出同一个答案:
一锅烧糊的米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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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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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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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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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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