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茂密的枝条将整个无锋阁填满,连章与生都被逼入墙角。
他提笔凝神,额上青筋暴起,汗水浸透道袍,看起来十分吃力。白嬛忧心道:“老爷子,你还好吧?要不然咱缓口气……”
章与生怒斥:“缓口气就没气了!我说,要是微生涟真活过来,你们如何能控制住他?他万一心绪不定,先把我们给杀了怎么办?”
“既然敢复活他,当然是有把握控制他。”白嬛给他擦擦头上的汗,“你呢,就不要担心这么多,好好……”
她话说到一半,枝条中便传出一声铮然剑鸣。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去。
枝条逐渐向内收敛,化作碧玉似的藤茧。茧上翠光流淌,生机勃勃,吸入了笔墨的黑色,又莫名显得深沉浓郁。茧上开有一个空洞,里面连通着不知何处虚空,视线望进去,只见得生死轮回,游魂离散,混乱不堪。
章与生提笔似有千钧重,他一边念,一边落墨虚空:“寂无所寂,欲岂能生?”
生死轮回忽然静止,生门开启,并且被死死卡在原地不动。
章与生撑住生门,目呲欲裂,看起来已经濒临极限,他也没想到复活微生涟需要如此可怕的天权。
他竭尽全力,大喝一声:“存无守有,顷刻而成!”
空洞中的虚无仿佛瞬间凝实,一道人影正穿破无数界的空间,跨越无数年的岁月,逐渐现身于此。
三尺霜雪,缱绻黑发,眉眼清彻,形昭神湛。
他背后有剑光分影,光芒空濛沉暗,上指玉阙坚天,下诘橐籥万物。
章与生激动得手都在抖,他颤颤巍巍地说道:“我竟然成功复活了天下剑,这、这可是……”
他的声音吸引了来人注意力,一道凛然剑光分化,直取他项上人头。
章与生看着剑光几近痴迷,连闪避的动作都没有,就这么直挺挺地迎上天下剑的锋芒。
似被天地所斥,似被万物所指,短短一瞬间他便感觉霜天冰雪轰然覆顶,神智渐行渐远。
剑光甚至厌弃似的不曾碰他,只有剑意掠取生命。
刺耳的兵刃交接声在章与生身前响起,他一定神,看见剑光被无形之物所拦。
“这、这又是?”
白嬛往前走去,站到微生涟面前,笑道:“微生前辈风采依旧,我心甚慰。”
微生涟略一蹙眉,身形不动,剑气分光化影,但是都在白嬛身侧被无形之物阻拦。
章与生揉了揉眼睛,变幻几个角度,这才看见阳光之下有密密麻麻的蛛丝似的线将整个房间盘绕起来。剑光虽利,但柔能克刚,在这样细密坚韧的蛛网之中,剑芒寸步难行。
微生涟视线稍抬,背后剑光分影重聚,一道几乎结成实质的剑芒扫向梁上。禁制犹如纸糊,破碎时甚至没有一点动静,房梁轰然坍塌,但失去支撑的无锋阁没有倒下,蛛丝将它紧紧结为整体。
“呵,不愧为天下剑修之冠冕……”
剑光之下无法再藏,一道斑斓身影从梁上翻下来,空净幽冷的笑声回荡在室内。
章与生这才发现无锋阁里还有另一个谕主。
那是个红唇雪肤的年轻女人,绸缎似的黑发柔滑及地,一袭繁复奢华的织锦长袍,后摆像花一样绽开,绸带锦缎缠腰绕袖,一寸寸都是举世无匹的雅致雍容。她落地时长袍翻飞如蝶,扑入蛛网的动作却定若止水,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这女人肩上站着只雪白的鸟儿,尾翎很长,像丝巾似的拂在她背后。
白嬛伸手介绍道:“绣鬼人栖幽。”
栖幽在白嬛身后安然而立,笑容空洞得像张假面。
微生涟看着她,眼里却没有她。剑光再度分化,栖幽没有硬接,她闪身避入梁柱后躲过刺骨杀机。
白嬛像是看不见这混乱场面似的,她和蔼地拍了拍手,将栖幽从柱子后叫出来:“怎么也过去五千年了,栖幽,你来讲一下现在的大致情况吧。”
铸剑人遗冢。
白琅触电般收回手,带有裂纹的暗银迷镜消散无形。
此身为剑,形骸弃捐。
此身入镜,风尘困瘁。
不管是什么,都没有一个好的寓意。
所以说到底不是寓意不好,而是他们命不好。
“走吧。”琢玉伸手拂过胸口,伤痕消散不见,青衫也恢复原样。
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
白琅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翻涌的感情是什么,可能不甘居多,但痛苦和憎恨也不是没有。痛苦是为了折流,憎恨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想到折流有可能就这样消失不见,不由微微战栗。
“冷吗?”琢玉俯身将外衣披在她身上,“对了,你想不想去见一下微生涟?”
白琅不难听出他语气的愉快。
“我想去见见他。”琢玉思筹道,“我能想到复活天下剑,这很平常,但扶夜峰也能想到同样的事情,这就不太寻常了。微生涟不可能复活之后就为扶夜峰卖命,他甚至会杀掉试图利用自己的人。为什么扶夜峰可以毫无顾忌地复活他……”
因为扶夜峰有把握控制他。
白琅心中一紧:“你与扶夜峰没有谈及这点吗?”
“没有,我只用微生涟肉身的消息换了影璧,其他就一概不知了。复活一事是白嬛安排的,她座下恐怕有实力不输你我的谋士。”
白琅迫切地说道:“带我去见他。”
这时候也顾不得回避琢玉的愉悦感了。
“是,谕主。”琢玉敛目轻笑,折扇微合,乾坤一转,界门打开。
熟悉的凤舆龙辇出现在扶夜峰山下,看守弟子立即通知苏遮幕。
苏遮幕正在半山小榭陪侍几位重要的门客,略一思索便将弟子屏退了。
半山小榭后有庭院,竹节取水,石子铺路,清浅池中游锦鲤。
池边树影中铺着小毯,点了香炉,栖幽正在给白鸟喂食。檐下坐着一对双胞胎,一人红衣,一人青衣,皆是丰神俊朗的少年,他们衣摆作翎羽状,长袖及膝,看起来行动有些不便。
屋顶跳下来一个瘦高青年,束发很随意,穿一身扶夜峰弟子服,背负两把弯刀,眼中辉光不似常人。
栖幽伸手护住鸟儿,用绣线一扯,青年男子“噗叽”一声摔进池子里,惊动满池锦鲤。
他头顶着荷叶从池中站起来:“听说微生涟活了,人呢?让我会会他!”
“嘘。”红衣少年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
“不得惊扰微生前辈。”青衣少年厉声道。
栖幽讥笑道:“灭心,你不是自视甚高,向来不屑于同古人比么?”
“他都活了,怎么能算古人?”被称作“灭心”的瘦高青年从池子里出来,浑身水汽蒸发,整个人如同刚被洗过的刀刃般干净通透。
“喏……在里面呢。”栖幽将白鸟放在肩上,指了指双胞胎背后的拉门,“刚刚复生,还需要一点时间整理心绪,公子正在同他谈。”
灭心跃跃欲试地走向纸拉门,青衣少年抬袖一挥,利刃般的翎羽擦着灭心耳边飞过。灭心一缕头发落地,左右不对称了,红衣少年咯咯直笑,拍掌叫好。灭心恼火地拔出双刀,飞身朝两人扑去。
栖幽摸着白鸟的羽毛,不言不语,丝毫提不起兴致。
纸拉门内也听得见嘈杂声,可惜只有白沉忧一人在意,他对面环膝而坐的微生涟几乎没有反应。
白沉忧以为折流已经对外界很不在意了,没想到微生涟比之更甚。他完全与世隔绝,所有思想行为都只参照自己的心意,根本不考虑任何外物。
跟他对话是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微生前辈,如果记忆或者身体有什么异处,还请及时告诉我们。”
微生涟看着纸拉门外舞动的剪影,没有回应。
白沉忧继续道:“写命人这段时间会客居扶夜峰,定期为您检查,直到生机完全稳定。”
还是没有回应。
“有事可以让青羽、赤羽去办,他们会侍奉您左右不离。”
其实就是监视的意思,但微生涟连意料之中的怒意都没有。他微微侧头,黑发一缕缕垂落,像窗格般遮挡视线,分割光芒。
白沉忧可以想象,当初他叱咤风云,被天下人竞相追逐时,恐怕也是这副模样——就像高居天外的孤岛,俯身与任何一个人发生交集都会让他坠落深空。
所以他避世厌世,在迫不得已时剑指世人。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白沉忧知道,不出现在他面前,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尊重,“请您好好休息。”
他起身离开,侍立在外的苏遮幕低声告知:“灵虚门琢玉上人和白琅在山下,说是要见微生前辈。”
“稍等,我……”白沉忧皱眉,想要拒绝。
“好。”
苏遮幕和白沉忧的视线都落在微生涟身上,他们还是第一次听他出声,声音又轻又低,不像个锋芒毕露的剑修。Χiυmъ.cοΜ
“让她来见我。”
微生涟缓缓抬眼,瞳孔深黑,神光赫赫,剑意如汪洋灭顶,让人呼吸停滞。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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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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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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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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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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