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挤出了一个微笑,意识到老人根本看不到时,才又急促地往前走了两步,那股属于第一世江循的情绪潮水般蜂拥入他的头中,与现代的自己在孤儿院中的记忆混合在一起,逼得江循几近错乱。
老人已是鹤发鸡皮,一双眼的确是空洞了,但那沟沟壑壑里都盛开出大片大片令人心酸的光芒。
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朝江循的方向凭空地抓握着,似乎这样就能隔空抓住江循,把那个记忆中的年幼孩子拉入自己的怀抱中一样。那只手被岁月的风烛侵蚀得彻底,因为常年编织竹筐维持生计,她的指肚浑圆发红,布满陈伤,五指的指纹都磨平了,手背上淡青色的虬筋血管蚯蚓般弯弯曲曲地暴起,记载着她劳碌的日月风霜。
才走了两步,草鞋的藤绳便绊得老人一个踉跄,猛地向前扑倒,江循心下一空,疾步上前,扶起了老人即将摔下台阶的孱弱身子。
即使如此,她的手依然朝前伸着,像是极力要抓住一个有可能会溃散的幻梦的孩子。
江循捉住了老人粗糙的手掌,就势贴在了自己脸上。
乡音全改,相貌已失,过去红枫村中的孩童,与现在的自己已无半分相似。
他把脸蹭在老人的粗糙手掌间,不无依恋地上下摩挲了一番,哑声道:“老人家,您认错了,我不是您的孙儿。”
老人的眉眼间闪过一丝惑然,生满粗茧的手掌在那张脸上来回抚摸了一番,失望地喃喃自语:“……听脚步声,明明是的呀。小循不喜欢好好过门槛,总要跳过去……”
江循扭头望了一眼那高高的农家门槛,不由得喉头发涩。
走过一百三十二世的每个自己,大约都不是喜欢好好过门槛的人。
他清了清似乎有沉滞异物堵塞的喉咙,而祖母仍旧是不敢相信,散发着浓郁老人气味的手指擦过江循的鼻梁,唇畔和眼眉,江循丝毫不反抗,由得祖母摸去。
……毕竟自己已经被伐骨洗髓,再造为人,不可能再有旧人能够辨认出自己。
谁想到,随着那轻柔的试探,老人的眼前蒙上了一层又一层朦胧的水雾,最终,一滴浑圆的老泪悄然滚落了下来。
江循还未来得及询问点什么,就被猛地纳入了一个枯瘦如柴的、散发着淡淡竹篾香气的怀抱,后背被重重拍打了好几下,不疼,可一下下的,仿佛直接拍上了江循的心脏。
老人家的身子受不得如此剧烈的情绪变化,手中的竹杖啪嗒一声摔落在地,身体晃晃悠悠地就要倒下去,江循也顺势同她一起跪坐在地,身子尽量往前探去,架住摇摇欲坠的祖母。
那像是责罚不听话的孩子的重重拍击,噼啪地响在江循的身上。祖母的眼泪随着一下下拍击,也一颗颗滚落下来,枯黄的老泪沿着面部蜿蜒的皱纹曲曲折折地下坠。
拍击的力度和幅度越来越轻,最终变成了不舍的拍打,和哄婴儿睡觉一样的力道,温柔得叫人心止不住放软。
她老泪纵横地啜泣:“小循……”
江循还想辩解自己不是江循,可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了。
他双膝跪下,双臂圈住那瘦得细骨伶仃的身体,不再吭声。
他听到老人哀哀的哭声,感觉到滚烫的泪一点点渗入他的后背,声声的哀诉就像是直接传递到了他心中,震得他的心房一下下共鸣共振:“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回家,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啊……奶奶多担心你,去山神公公那里求你平安,求你在外头好好的不被人欺负……”
江循低低地“嗯”了一声,手掌缓缓上移,护住了老人的后脑,温柔地看着从自己指间露出的花白的苍苍华发。
……祖母老了。
自从自己被她在一棵枫树下捡到,自己就是一颗幼嫩的种子,在她心里扎根、发育、抽条、成长,最终成了她心头的一棵参天大树,压得她步履维艰。
是时候该让她放下这一切了。
江循直到这时才明确自己内心的惶恐来源于哪里。
他不能向祖母说出自己的真实经历,那是一个太长太复杂的故事,况且,洗骨伐髓,替代他人,身份暴露,这种种的沉重,不应该交与一个该颐养天年的善良老者背负。
而简单粗暴地告诉祖母自己在被追杀,也只会徒增她的苦恼和不安。
——毕竟自己绝不能长久地留在红枫村,当自己再度离开,她会陷入一个更加焦虑恐慌的境地。
至于主动现身、对付那些秦氏子弟,更是不可取。这样只会吸引秦家的注意力,他们定然会怀疑,为何会在搜索到劲节山附近时自己恰巧出现阻拦他们,到时候,要是他们明确了祖母所在的位置,难道要自己带着年迈的祖母和单纯无知的阿碧一起跑路?
江循垂下眉眼,掌心闪耀起一缕流转的光芒来。
他手臂中的秦牧猛然一怔。
这道光他曾经见过。
多少年前,小秋被噩梦困扰,深夜来寻他时,江循也是这样抱着她,轻声细语地消去了她的一切烦恼和记忆。
秦牧一下急了眼:“……小循你要做什么?……她……”
江循不理会他,只抱住祖母,柔声安慰:“没有。奶奶,我很好,我没被别人欺负。……是是是,是我的错,我该给家里来封信的。……刚才……我是怕奶奶认不出我来,故意跟您开个玩笑的……”
祖母像一个跟家人疯闹的孩子,打够了,骂够了,哭够了,才缓过了那劲儿来,手指摸着江循的头发,口吻中带着一点天真的炫耀:“……小循啊,当年瘟疫,村里的人都跑了,也有人劝奶奶带阿碧走,可奶奶就怕你以后回家,找不到路。”
江循咬紧了唇,将一线银光缓缓推入祖母脑后,哑声笑道:“这不是找回来了……”
话音刚落,江循掌心的光色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银色的流光变成了鬼蜮一般的青灰色,竟是成了反噬之势!
江循的修为已非昔日可比,但也是直到此刻才发现,居然有人在祖母身上埋设了巧妙的灵力反噬之阵!
如果有修士贸然对祖母出手,只要想把将灵力输入祖母体内,不管抱持着善意还是恶意,那灵力都会呈几何倍数的反噬力度倒灌入施法者的体内,冲得施法者气脉逆行,严重者甚至会危及生命。假如那些秦家修士当真寻到此处来,要动用法力,将祖母和阿碧带走,必定自食苦果。
江循思前想后,也只有一个损色儿会干出这样的阴险事情。
自己小时候委托玉九照顾祖母和阿碧,他也当真是尽心尽……
……力……
……等等。
等等等等。
……他仿佛记得,设下阵法的人体内埋设了同阵法相通的阵眼,如果有人妄动,启动了反噬阵法,远程提醒设阵人,此处有险,速速前来救急。
这原理大概相当于手机的防盗设定,远程锁定,一键无忧。
江循心知有这个阵法在,是不必担忧奶奶的安危了,但自己刚才的举动,无意间触发了某个极其糟糕的开关。
……风紧,扯呼。
江循一把捏住了祖母的肩膀,手中灵力波涌,一锭银在他掌心中幻化而出,又分化出七八颗碎银,他把这些尽数掖进了祖母腰间的一个老荷包,急切道:“奶奶,我还有急事。此番也只是路过,以后会常常来探望您,今天……”Χiυmъ.cοΜ
话音未落,他便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灵力风卷残云奔袭而来,其间挟裹着的凌厉之气让江循胯间一凉。
卧槽这家伙怎么来得这么快?
江循一转念才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今天……几月几号来着?
流亡在外,江循根本不知道时间,上次看农历的时候,江循只依稀记得已经过了十月。
今天……该不会好死不死是祖母的生日吧?
为了自身生命安全考虑,江循再不犹豫,挣扎起来就往门外窜。
祖母不知发生了什么,摸索着就要站起,在地上慌乱地找着自己的竹杖,口中声声地唤:“小循!小循你别走!小循!”
夭寿了我的亲奶奶你别叫啊!
江循心里记挂着那队还在劲节山附近搜索的秦家修士,见奶奶着急,他也于心不忍,刚跑到门口就忍不住扭回了头去:“奶奶,您……”
话音刚落,他的肩膀就被一把捏紧,疼得他一咧嘴,身子立即矮了半截,一转头看到玉邈那张北国冰封万里雪飘的脸,他双腿更软,立即给跪。
还未等两人发生什么交流,就听得远处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江循此时本就心惊胆战,听力比往日敏捷了十数倍,再加上他自身压倒性的灵力优势,薄山子的传音入秘,在他眼里根本不够看。
他听到了薄山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灵力流动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快些,屏息凝神,不要露出破绽,前去查探一二!”
门被玉邈堵了个死紧,后面的祖母也扶起竹杖,颤悠悠地小步走近。江循进退不得,心一横,牙一咬,调集灵力,心神聚会,身形一摇,踪影消匿。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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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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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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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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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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