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惨景,足够令人意志全消,谢回音软倒在地,筋酥骨软,竟连半分力气都没了,眼见着林正心伤痛欲绝昏厥过去,他的脑海中也似有蜂巢炸裂,眼前一黑一白地闪着诡影,就连应宜声走回他身边,拨开他凌乱的头发,捧起他的脸时,谢回音也仍在梦游中一般,呆呆地看向他,既不躲也不闪。
他模糊地想着,躲也没用。
应宜声双手托着他的脸,细细审视了一番后,问道:“跑来这里作甚?”
谢回音小小的喉结在一层薄薄的皮肤下艰难地滚动,他想说点儿什么,问点儿什么,可他怕。
他怕问出口来,自己也会成为这无数横尸中的其中一具。
他怕应宜声捏碎自己的头骨。
他怕自己是送上门来的刀俎之鱼,应宜声本来也许会忘记自己这条漏网之鱼的,自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一定会被灭口……
就这么后知后觉地怕着,浑身瘫软的谢回音被应宜声拖着后领,一步步带下了悟仙山。
等到谢回音恢复行动能力,二人已身处距离悟仙山百里之遥的烂柯山上了。应宜声在一所被遗弃的山腰茅草房边伫立片刻,放开了提住谢回音后领的手,踹了他一脚:“还不快去给我打口酒喝。”www.xiumb.com
谢回音急忙连滚带爬地操控着还不能尽如他心意的手脚,下了山,去附近的烂柯镇中弄酒。
他虽然糊涂,但冰泉洞之人全死,冰蚕集体暴走之事委实太过惨烈,不由得不让他多想,想这半年来应宜声永远比旁人身上多一倍的冰蚕,想他那满是希望的笑,想他昨夜手心托出的光球,想他那关于神灵的论点……
……可他依旧想不出,应宜声为何会在谈笑间灭去自家一个门的弟子,也想不通,既然应宜声和林正心有仇,为何要报复自己的师父。
他只隐隐约约地觉得,应宜声此举,完全断送了他的安稳人生。
作为唯一一个在宫徵山上活下来的弟子,自己不可能再留在那里。在旁人眼中,自己被应宜声带出冰泉洞,从一个低等弟子一跃成为应宜声的近侍,定是受应宜声抬爱和另眼相待的,也自然会被视为应宜声的同党。
但是……应宜声明明可以杀掉自己,也算是一了百了,彻底斩断羁绊,又为何要带自己离开?
谢回音有个好处,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会多想,徒增苦恼。
他在悟仙山上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好友,对他们的死,谢回音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因此,对他们的死的怜悯,和面对应宜声的恐惧相比,他总觉得后者在自己的情绪中占了大半。
他用自己的玉蝉,与烂柯镇的一个酒肆换了半年份的黄酒,如果应宜声想喝,半年间可以随到随取。
捧着一壶烫好的酒回了山间茅草屋,迎接他的是焕然一新的屋宇和锃光瓦亮的窗几。
在他下山的短短小半个时辰内,应宜声竟把这里重建翻新了一遍。
谢回音怔愣了数秒,才捧起酒壶,闷闷地走入屋内。
应宜声斜靠在一方软褥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回音,谢回音就如同在无雨阁里伺候应宜声一样,小步行至床前,跪下奉酒:“师兄,这个地方的酒,肯定是不如悟仙山上……”
还未等说完,谢回音便觉得手心一轻,应宜声接过了他的酒壶,笑道:“小师弟,你怎么不跑呢?”
谢回音实话实说:“……我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他顿了顿,还是壮着胆气,用低弱近乎不可闻的声音询问,“……师兄,为何带我出来?”
应宜声斜躺在床榻上,闻言,唇角勾起了一缕浅笑,他洁白莹润的脚趾轻轻内合,将床单夹起几丝皱褶后,放肆地抬脚,把脚搁在了谢回音的头顶。
谢回音的身子被压得一颤,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把眼睛往上溜了一下,便看到了那修长圆润的小腿轮廓,凹陷的膝窝和一抹更深的雪白。
他不敢再看,怯怯地顿首,任他踩踏。
他听到应宜声含着笑意的声音:“本来把人情还完了,你死不死都无所谓。但想想,还欠你几碗水的恩,就带你出来玩玩咯。”
说是玩玩,应宜声竟没有食言。
二人就在这烂柯山上住了下来,谢回音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做点儿什么,只按例做饭、洒扫、给应宜声洗衣浣衫,明明这些对于现在的应宜声来说只挥一挥手就能完成,他还是把这些交给了谢回音,似乎是特意为他找来的活计,好让他不要显得那般多余。
谢回音很怕宫氏的追杀,可在这深山老林中,他的担心仿佛都是无关紧要的,外界的战火没有一次烧到烂柯山来,他的日子过得平顺已极。
不过,有时他会梦到那观礼台上下横陈的尸山,夜半惊醒时,谢回音攥紧被角,觉得那过去在宫氏的一年学徒生涯,仿佛是南柯一梦。
对谢回音来说,宫氏是那般安静,安静得让他放松了警惕。
偶尔应宜声会外出办些事,他就把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等他回来。
就像应宜声说的,他有无数次机会能跑,有好几次应宜声回到茅草屋,看到跪在正屋里迎候他的谢回音,都会忍不住啧啧两声:“怎么还没走?”
谢回音有很多次觉得,应宜声只把他当做一头无意间捡来的狗,没什么用,长得不好看,又懦弱无力,踢走都嫌麻烦,只好丢在家里,指望它某天自己失了兴趣,离家而走。
每每想到这里,谢回音都觉得沮丧得很。
他对应宜声没有什么非分的念头,也不敢有,他只想有个人,可以与他待在一处,时常说说话便好。
现如今,应宜声是他唯一的依靠了。他这么迷糊的性子,离开了烂柯山,还能去哪里呢?
既然应宜声在外做什么都不叫谢回音知道,他索性不打听,不在意,不追究,安安心心地做一条狗,睡在应宜声的榻下,不管他在或不在,都嗅着他的味道入睡。
应宜声自从踩过他脑袋一脚后,便几乎不用手触碰他了,有什么事,用脚踩一下那榻下迷迷糊糊打盹儿的人便是,谢回音会揉着眼睛爬起来,替他去办事,买一支糖人儿,或是一碗丁香馄饨。
往往在谢回音把事儿办妥回来后,才能得到应宜声的一记踩头和一声夸奖:“乖,叫一声。”
谢回音羞红了脸:“汪。”
应宜声用脚趾摸摸他的额顶,便又继续低下头看着那些淘来的小画册,内里东西谢回音看不懂,可应宜声看不多时,就会把手????地探入袍内,肆意动作一番后,把沾着淋漓水/液的手指探到床边,头也不抬地勾一勾,谢回音便会意,顺从地咬含住他的手指。
把残余的液体涂抹在他的发上,应宜声便继续看书,谢回音则乖巧地跪坐在床边打扇添水。
直到应宜声抬起脸来,嫌弃地瞥他一眼:“怎么还不去清理干净?”
谢回音用门前的溪水洗头时,只觉得羞涩,脸上发烧,但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就这样,谢回音在烂柯山中封闭了三年有余。
转眼间到了年末交子之时,谢回音一早起来就觉得周身凉津津的,一摸额头却像是火灼似的热烫,他知道自己有可能是着了凉,便在服侍时故意跪得离应宜声的床远了些,免得将伤寒传给他。
屋内的暖炉烧得正旺,浓郁的炭火味道烤得谢回音头重脚轻,胸闷欲呕,他伏在地上,瑟瑟抖着身体,独个儿强自捱过一*晕眩的侵袭。
应宜声间或一抬头,看到的就是颤得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谢回音。
他放下书,刚问了一句“怎么了”,一阵扯天翻地的晕眩感就猛地袭上了谢回音的脑袋,他只觉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便厥了过去。
再醒过来,便是几个时辰后的事情了,他喉头干渴得像是吞了一把沙,手指动一动都困难,但眼前的情景,却格外陌生。
……自己居然躺在了应宜声的床上?
这惊吓非同小可,吓得谢回音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正巧应宜声端着一盘东西从屋外进来,眼见那重病的人在地上四脚朝天地挣扎爬动,忍不住靠在门边乐出了声来:“哟,小师弟,醒啦。”
谢回音不敢说话,把自己蜷成一团,像是被主人抓到犯错的家犬。
应宜声咔嚓地咬了一口手中的东西,信步走到床边,俯视了谢回音一会儿,端着盘子的手一倾,盘中的东西便尽数落下,砸在谢回音的头脸上。
砸得不疼,谢回音就忍着,但一股食物的香气,让他禁不住抽了抽鼻子,把眼睛微睁开了一条缝。
——满地都是滚动的胡饼。
谢回音的心头突然就是一动,鼻子马上酸了,眼圈红红地抬头看应宜声。
应宜声手里还捏着一个咬了两口的胡饼,见他盯着自己,不由得皱了眉:“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说着,他又咬下了一块,含混不清道:“怎的喜欢吃这种东西,难吃死了。”
谢回音虚软着手臂,摸了一个掉落在地的胡饼,塞到了嘴里,把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一副生怕别人抢的样子看得应宜声是忍俊不禁:“喜欢就多吃点儿啊,小师弟。今天左右也是无事,咱们一起守岁,如何?”
说是守岁,一切却和往昔没什么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是,应宜声准了谢回音不在床边近侍,靠着火炉取暖便是。
四周依然弥漫着火炉那呛心刺鼻的气味,但再次回到炉边,谢回音却感觉安心起来。
前胸后背被烤得暖洋洋的,像是有一点暖气在他发寒的体内来回窜动,既暖又痒,难以言说的滋味儿缠绵在他周身上下,给了病弱的谢回音无穷的力量。
他竟就这么偷偷地注视了应宜声一整夜。
……就在这一夜,向来无欲无求的他,突然有了心愿。
——他想要一辈子跟在这个人身边做一个无能的小侍从。
也许这太奢侈了些,但谢回音认准了这个愿望。
然而,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自他病了那日后,应宜声在山上呆了十几日,才下山办事。
不到两日,应宜声突然回了家。
谢回音伤寒初愈,正在擦拭桌面,就见应宜声进了院来,他丢了抹布,还未来得及跪下,就听应宜声冷声道:“薄子墟出事了。”
……薄子墟?
离开宫氏已有三年,谢回音想了数秒,才回忆起这个名词所指何地。
应宜声就站在门口不进来,谢回音微微抬头,但见门外的阳光被他颀长的身体遮蔽,谢回音看不清他的脸,只好笨拙地安慰:“……师兄,万勿焦躁……”
应宜声却像是根本不在意谢回音说些什么,他很平静地立在门口,扶着门框:“我杀了秦氏独子,惹了各门派的众怒。小师弟,我要走了。”
谢回音立即抬起头来,看向那张被阴影遮挡的脸,还有那一张一合的唇:“……一去也许就不会回来了。”
谢回音怔愣片刻,便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向了应宜声的方向。
但是,他听到的是一声断喝:“跪下!”
这三年来的日夜相处,谢回音早已对应宜声言听计从,只一听命令,他便膝盖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将额头贴上地面,喃喃道:“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师兄,不要丢下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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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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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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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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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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