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闻言,哀声一滞,几息后,“哇”的大哭出来:“非但不救姑姑,你、你居然还嫌我丑!呜呜——”
“本来就丑,还不许说?娶你很吃亏的好吗?能嫁我们可是你占便宜……”
“行了!”额角微跳,萧逸瞪他一眼:“只你长了张破嘴!”
“我这是防患未然啊!”萧鸿顺理直气壮:“真救了她姑姑的话,到时你娶还是我娶?”
……说的也是,竟然很有道理!
“你们……”长安揉揉太阳穴,只觉得面前这两个呆头呆脑,堵心至极。眼不见为净,她扭开头,微抬下颌,摆出一副高人风范:“你黄家说抓便抓,说掳便掳,真是好大的威风。”
语声明明平静,并没如何责怪,中年管家却听得一凛,打叠起十二分小心:“下人无状,是我管束不力,让贵客见笑了。也是事发突然,猛地急昏了头,几位大人有大量,还望海涵。”
长安点点头,面上不露声色,也不晓得到底原没原谅:“我瞧着刚刚医者来过,他是作何解?”
略略犹豫一瞬,管家便如实道:“医者说,我家夫人……她只是睡着了。”
“睡着?”萧鸿顺惊诧:“你们黄家莫不是傻子,连昏迷与睡着都区分不出?”
心知他还怀有怨气,是以故意出言讽刺,管家兀自垂着头,任他发泄;旁侧的年轻少女却不明就里,狠狠一抹脸,满面不忿:“休听那庸医胡说八道,姑父已经差人去另寻名医,定能找出真正的病因!”
“你这作侄女的真有趣,睡着难道不好?非要抓个病症出来,嗤,不安好心!”
“我、我……哼!”
左右怎么都说不过他,少女恨得直跺脚,娇艳的眉目隐隐泛红,看得萧鸿顺一阵暗爽。
——原来虐渣这么有意思,怪不得陆长安总爱欺负他……
刚想到此,背脊忽然一疼,原来是萧逸用长剑抽了他一下:“堂堂个男子,就会与人家姑娘争长短,还不速速道歉?!”
外人之前面子最大,萧鸿顺梗着脖子欲要反驳,对上堂兄冷厉的眉目,却如皮球撞到利刃,“噗”的一下,立刻瘪了……
怏怏道了歉,少女“哼”的一声也没深究。咬着下唇偷瞄萧逸几眼,她脆生生问:“你们当真清楚我姑姑不醒的原由?”
将她自以为隐秘的小心思尽收眼底,长安淡淡一笑,不答反问:“姑娘可是安平第一美人、钱家的大小姐钱琅?”
“是我。”不好意思的捧住脸,钱琅羞涩:“莫听那帮闲人混说,什么‘第一美人’,全是假的~”
“哪有?”长安从善如流,哄骗小姑娘手到擒来:“我瞧你眉目如画,闭月羞花,压根不用思考便能猜到身份。”
“姐姐您可别再恭维了……”
耳听她两人越聊越偏,没个尽头,管家硬着头皮咳嗽几声:“贸然请您几位上门,我还不晓得贵客们的身份,敢问该如何称呼?”
仿佛没听出他暗藏的探询,长安爽快的介绍:“我叫陆长安,这两个是随行侍卫,萧大、萧二。”
唇角微抽,管家细细的筛了一遍,休说安平府城,貌似整个青州都无萧、陆两姓的大族。但他不敢怠慢,仍礼貌道:“关于我家夫人……”
“听说,黄大掌柜刚刚差人去另寻医者?”
“是。”管家含蓄道:“一个人总有误诊的时候……”
“既如此,就等其他医者全看完再说。”长安摆手打断他:“晨起走得匆忙,又被强行‘请’来,眼下腹中饥渴,听闻安平的羊肉汤乃是一绝,可惜一直无缘品尝。”
——尚还没出力,便开始拿乔索取报酬了?
唇角微抽,管家心下暗恼,可此事终归是己方有错在先,他只得依言去置办,顺便拎走夫人娘家这位天真单纯的表小姐。
目送着他们彻底消失,萧鸿顺啧啧摇头:“你道想喝羊肉汤,他们二话不问就去买,这不会是家善良富有的傻子吧?”
长安翻他一眼:“待会儿你别吃。”
“嘿嘿,我只这么一说。”狗腿的凑过去摸摸肚子,萧鸿顺忧愁:“有吃的你不早提,刚才我茶水喝多了,还没消化呢!”
“你就晓得吃!”身周终于无人在侧,萧逸用力踹了他一脚,他忍这家伙很久了:“从现在起你不准应声,与个陌生丫头斤斤计较,也不嫌丢人!”
不等对方回嘴,他便转向长安:“我们不是都用过早膳?”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呢!
“尝尝地方风味,花你钱了?”长安斜睨他:“若是瞧不惯你也别吃。”
“那钱氏……”
“我原本打算去看看她,但现在改变主意了。”慢条斯理的掸掸衣袖,她淡定道:“招之则来,挥之即去,要我去诊病我就去,这样岂不是很没面子?”
“……所以,多喝一碗羊肉汤,你就有面子了?”
“你这人可真无趣。”双臂环胸,长安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有些事情享受结果,有些却要享受过程。羊肉汤自然无甚稀奇,可在悠然品评美味的同时,别人却抓心挠肝的等着求你办事,如此想来,是不是很爽?”
“……”
“对!”萧鸿顺双眸发亮,拍手附和:“我早瞅这一家子不顺眼,且让他等,急死他们,嘿!”
“看来你也并非朽木,还是有几分慧根的。”长安赞赏的望着他:“可惜咱俩认识得太晚,不然我定教导你成为一方奇才。”
——一方奇才?
萧逸暗暗翻个白眼,可拉倒吧。自己这堂弟蠢虽蠢些,至少算个好人,从无恶意的坏心。如果真和这家伙一起厮混,怕是心眼都歪到姥姥家了……
——
黄义仁财大气粗,人脉广阔,几乎请来了安平府中的所有医者,可大家的结论却出奇统一:夫人钱氏身体康健,只是熟睡,暂时没醒而已。
——简直荒谬!
慢吞吞的尝遍青州特色吃食,顶着管家欲哭无泪的催促眼神,长安总算是罢筷,掏出帕子优雅的开始擦手。
“所有医者的诊断结果全一致?”
“是。”管家嘴里发苦,钱琅则呆呆的坐在侧旁,闻此又要抹眼泪:“老爷听到这论断后,比之晨起镇定许多,复又细细察看了番,也的确……除了面色惨白、表情痛苦、怎么都唤不醒外,夫人她确是无有大碍。”
面色惨白,表情痛苦……听着倒像是梦魇了。
摩挲着下巴点点头,长安终于屈尊降贵的站起身:“带我们去看看。”
她三个毕竟是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更别提还有两名男子,按说于理不合;但事急从权,其他人全无办法,管家早便手足无措,眼下死马当活马医,也只得让他们试着瞧瞧看了。
这一路上步履匆匆,沿途下人皆惊慌无状,颇有几分混乱,一行也无暇欣赏府内的景致。到达青雀居时,一个神情木然的苍白男子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发呆,旁边的老妪苦口婆心的劝着什么,眉目间隐有不善。
“那是我家老夫人,她忧心老爷哀伤过度,反坏了身子,所以……”
低低解释一句,管家过去禀报:“老爷、老夫人,这就是我说的几位贵客。”
黄义仁对外界的反应很迟钝,僵硬的转过视线,双眼没有焦距,久久也没作声;倒是那黄老夫人,快速打量他们一番后,和善亲切的上前来:“家中突逢大变,礼数有失,让几位看笑话了。”
“您客气了。”长安微微一笑,“我粗通岐黄,恰巧路过,说不准能帮上什么。”
“我这儿媳妇……”老夫人略略一顿,撇着嘴角叹口气:“明明是商户人家,却养得个伤春悲秋的文弱性子,无事也要抹几滴泪。等闲自无妨,随她去哭,眼下却正是关键时候,只怕她伤了我金孙,铸成大祸。”
儿媳家道中落、婚后十年又无子,长安约莫这作婆婆的瞧着钱氏不会顺眼。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少插手的好。
见她不接腔,黄老夫人也不怪罪,亲自引着他们去到里间。萧逸顿在屏风外,本不欲入内,萧鸿顺却好奇难耐,一定要去瞅一瞅。无法,他也只能跟着去。
果然如管家所说,钱氏正蹙眉躺在床上,容色暗淡,薄唇紧抿,看起来很是痛苦。尽管五官纠结扭曲,但仍能瞧出她秀丽婉约,带着股此地少见的病态之美,难怪能得黄义仁独宠。
立在床边盯住她瞧了半天,其余几人皆屏息静气,连个大气也不敢喘。屋角的刻漏缓缓流动,发出极细微的泠泠水声。格子窗外鸟鸣啁啾,衬着室内的安静,居然无端和谐。
管家等得不耐,有心催促两句,对上她的眸子却是一怔——这姑娘的双眼犀利非常,仿佛能看透一切幻象,直抵内心最深处,令人不敢逼视。
初初见面时,好像并不是这样……
如此看了一会儿,长安方才坐上小塌,开始诊脉:“招呼你家老爷进来,我有些问题要弄明白。”
“这个……”管家委婉的劝阻:“我们老爷忧思难解,前言不搭后语,恐怕难作回答。我在黄家待了大半辈子,边边角角都清清楚楚,您问我也是一样。”
“问你?”长安睨他一眼,“你晓得你家夫人究竟夜里几时几刻做的梦、何时魇住,之后又如何?”
管家语塞,悻悻摇头,只好出门去叫黄义仁。
听闻夫人可能有醒转的希望,黄义仁打起精神,一路小跑,急急而入:“阿雀、她到底是何病症?”
“我有些事情要问你。”长安翻翻钱氏的眼皮,黑眼仁居然恰恰冲上,仿似正阴冷的盯着他们,分外?人。萧鸿顺没防备,吓得蹬蹬后退几步,一下撞到了萧逸身上。
“令夫人大概于何时开始发梦?”
“这个……”黄义仁犯难,羞愧道:“只确定是子时之后,天亮之前。因为我素日要处理账务,一般子时三刻才就寝。阿雀有孕后,我觉轻许多,些微动静便能惊醒。但她昨夜里并无异样,是以我今早才发现不对。”
长安点点头,“府上可信佛道?”
黄义仁一愣,没太反应过来,还是黄老夫人在旁接口:“只我信佛,常在北面的小佛堂里诵经礼佛,他们男人家从不理会这些。”
若有所思的“唔”了声,长安绕着寝室转一圈,终于笃定的下结论:“你们夫人的确是睡着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庸医!骗子!你们通通是骗子!”
屡屡听到这绝望的论断,黄义仁脑中紧绷的弦终于“啪”的断裂,失控的冲上前想抓她肩膀,所幸被萧逸眼疾手快的一把推开:“既是熟睡,怎么会一睡不起?叫都叫不醒,叫不醒啊!”
气定神闲的等他吼完,长安才悠悠摇摇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话还没说完,你激动个什么?”
无语的抽抽嘴角,管家暗道你绝对是故意的:“陆姑娘,夫人遽然昏睡,毫无征兆,我等俱都十分焦急,尤其是主子……您便不要卖关子了!”
长安“哈”的一笑:“你们可听过梦貘兽?”
黄家主仆一怔,面面相觑,满头雾水。萧逸只觉这词汇有些耳熟,萧鸿顺倒是“啪”的一拍巴掌:“我知道!传说它是以梦境为食的妖兽,对不对?”
“正是。”长安稀奇的望他一眼:“你是从何而知?”
自豪的挺挺胸脯,萧鸿顺避开黄家三人,小声道:“我是在集贤殿一个话本子里看到的。”
——集贤殿乃天下藏书最丰之处,无数文人心驰神往,这家伙竟在里读话本子?
叹服的瞅他几眼,长安正色:“令夫人的梦被貘兽吃了,故而元气大伤,久睡不醒。”
“貘……吃梦?”
黄义仁两个不敢置信,老夫人则捻起腕上念珠,急急诵了两声“阿弥陀佛”:“我黄家一贯清净,怎会平白招来这等不洁之物?那貘兽于他人可有损害?——算了,赶紧去叫人备车,先把少夫人拉到庄子上住几天,醒后顺道也散散心绪。”
“连带我也一起。”黄义仁凄凄的瞧她一眼:“反正我是决计离不开阿雀的。”
“你这……”
顾念着外人在侧,黄老夫人话说一半,生生又硬吞回去:“老话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真真儿是没错!”
“你们先别吵,这东西无甚妨碍。”长安揉揉额角,耳畔仿佛都“嗡嗡”响:“不过少夫人现下有孕,非寻常人,所以反应才大了些。”
“那当如何?”黄义仁迫不及待:“可以强行推醒吗?”
“不必。她只是伤了元气,需要休养,所以才本能的陷入沉眠,恢复精气。”
“这等邪物怎会出现在我们家?”相比起钱氏的安危,黄老夫人显然更关心这点:“它于我们当真不会有害?”
“不会。”
“如何才能一举除去?”
“这个……”长安蹙眉:“它并非故意,只是凑巧路过,闻到美梦的香气,所以顺道摸了来。”
——如此说来,夫人她只是被误伤?
见她说得有模有样,黄义仁狐疑的挑起眉,一时分不清是假是真。
心思微动,黄老夫人试探道:“敢问陆姑娘,您是……”
“我是风水师。”长安毫不讳言:“您若不信,自可找旁人再来瞧,我不介意。”Χiυmъ.cοΜ
让她直言点破心思,黄老夫人心下微窘,“我们没有不信的意思,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涉及到我黄家的传承,由不得人不谨慎。”
好歹找出个缘由,黄宅上下终于稍稍心安。寒暄客套一番后婉拒了答谢,三人被安置到客房,暂且休息,
甫一关上房门,长安立时色变:“这位夫人怕要不好。”
叫她这前后反差弄得一愣,萧鸿顺怔住,萧逸倒是反应极快:“你刚刚是拿好话安住他们的心?”
长安点头,神色凝重:“且不说貘兽千载难逢,自有记载以来,它从不吃孕妇的胎梦。”
萧逸也晓得胎梦之说。生在天家,某些方面总尤为迷信。每每某位嫔妃有孕时,往往会弄出个吉兆祥瑞,以此博得圣心,为自家孩子的将来铺路。
但要论这其中究竟有多少可信度……
“胎梦自古有之,真假虚幻,难以分辨。谣传汉代武帝之母梦见太阳入怀,三国时吴夫人怀孙策梦见月亮入怀,此种种皆为极富极贵之兆。当然,白日里多思多想同样会做梦,过度忧虑是做不得准的。”
“嘿,也不知母妃生我时梦过什么,保不准是龙啊凤的呢!”萧鸿顺闻言浮想联翩:“若是龙的话……不不,还是四哥为龙吧。”
“我看你母妃八成梦到只猴子。”长安白他一眼:“便是龙,也是个无角的小土龙。”
无角的小土龙——那不就是蚯蚓?
萧鸿顺气得跳脚:“你才小土龙呢!”
“貘不吃噩梦,眼下可以肯定,钱氏昨夜做的定是个美梦。”长安敛容正色道:“而祥瑞之梦本身就带着胎儿的大半气运,被吞的话……假使黄家这孩子能有十分成就,如此也只剩下七分了。”
“那你刚刚为何不说清楚?”萧逸挑眉,“也好让他们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长安嗤一声:“准备接受自家孩儿从天才变成普通人的现实?你怕是嫌那钱氏的日子还不够糟吧?”
“这不是有孩子了嘛!”萧鸿顺想当然:“婆媳么,只要有个孩子牵扯,一切就都好说。”
“你还挺懂。”长安冷眼嘲讽:“得陇望蜀是人的天性。无子时以为有个孩儿便万事大吉,真有之后,又会希望他出人头地,振兴家族,青史留名……反正此事已经过去,休要多嘴生事。况且,我这也不算欺骗,若他们当真问起,我自然会据实以告。”
——是啊,你的确不会欺骗,你只会设置文字陷阱刻意诱导,知而不报,隐瞒不说。
萧逸暗暗警醒,留了个心眼儿。日后如果要她办事,一定得多想多问,千万不能被蒙在鼓里。
——
足足睡了一天一宿,傍晚日头将落时,钱氏才终于悠悠转醒。至此,府中众人俱松下口气。
为防意外,黄义仁亲自来请长安,让她再去瞧一瞧。后者正好想问发生了什么,于是欣然前往。
她原以为钱氏在卧床休养,不想她却令人把卧具搬到了花藤下,说是想赏冬雪。这么冷的天儿……
可真能折腾。
“夫君,陆姑娘。”
转眸望见他两个,钱氏微微欠身:“请恕我失礼,实在……”
“没事没事,你且好好歇着,没人会在意这点小事儿。”
瞧着她毫无羞愧感激的安然脸庞,长安微微挑起眉,大概晓得了黄老夫人厌恶这儿媳的原因。
“听说陆姑娘是风水师?”一派天真的盯着她,钱氏面容烂漫:“话本子里常写奇人异士替天行道,降妖驱鬼,真是厉害!我还以为那些高人全是蓄着把胡子的半百老道呢!”
长安闻此默了默:“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尴尬的轻咳一声,黄义仁抱歉道:“内人性子纯稚,还请陆姑娘多担待。”
于十岁的女娃而言,纯稚是天性;假若二十岁的少妇依然“纯稚”,勉强可说是别有风情;似她般而立之年还纯稚……
只能说,钱氏过得应该很幸福,但怕是不讨人喜爱。
不过生活嘛,要么自己爽,要么让别人爽,她能如此也算成功。
“你就会在外人面前编排我。”嗔怪的捶他两下,钱氏面泛薄红:“去,不要理你了!”
唇角微抽,长安弄出点声音表示自己还存在:“我此来是想问,夫人可还记得昨夜梦见了什么?”
红晕倏然褪去,钱氏怔怔盯着她,神色迷惘,眸底却藏着深沉的恐惧与悲痛。
“我……梦见了什么……”
捂着额头低声呢喃,她面露痛苦,表情脆弱:“我不记得了,只是觉得非常累,想睡觉,就睡了……”
“好好好,不想了,咱们不想了。”仿佛捧着个易碎的瓷器,黄义仁又是端茶又是抚背,一叠声的劝慰:“没事没事,都过去了,乖……”
面无表情的喝了口茶,长安默默吐槽:这两个有伤风化的,可真辣眼睛。
小半炷香的时间后,黄义仁终于安抚好妻子。两人对个眼色,借口离开,去到外面回廊上叙话。
面对外人,黄义仁可不是对着妻子的那副温柔面孔:“陆姑娘,内子的身体可有妨碍?若是不好,您但说无妨,我受得住的。”
“她只是有些虚,多加进补则可,母子均安。”
“那梦貘……”黄义仁顿了顿:“我着人查过古籍,也请教了府城里渊博的老先生,结果都道它等闲不会食孕妇的胎梦,因为此举有损阴德,会沾上因果,将来要付出百倍代价。”
不动声色的面对他逼视的目光,长安微微眯起眼:“你想说什么?”
“陆姑娘,我希望你能坦然些。”
长安本便吃软不吃硬。听闻此言,她双臂环胸,冷笑一声,猝然提起了另一茬:“古寒县中有个姓祝的首富,心黑手狠,利益至上,甚至犯下过不少要命的勾当。但我每每与他接触却心情甚好,尽管相互间心照不宣,背地里恨不得弄死对方,表面的和善却贯来做得不错。”
斜睨着黄义仁,她轻慢的勾起唇:“那位很会办事,也极会说话。从自身愉悦的角度讲,我宁可交往口蜜腹剑的假道学,也懒得搭理心直口快的真君子。”
难得被人如此当面讥嘲,黄义仁一怔,尚没回过神来,便听她续道:“这只貘兽应是人为豢养,吞噬吉祥美满的梦境以增主人之气运,再行不义之事。”
闻听这话,他顾不得计较对方刚刚的无礼:“可否找出幕后之人?”
长安微微一笑:“当然能。”
“烦请陆姑娘出手相帮!且不说此举能造福一方百姓,事成之后,某必以重金相酬!”
“我的确很喜欢金银财宝。”她漫不经心的捋捋碎发:“但——你瞧我可是一副穷酸相?”
“……”
“而且,此事与我何干?过客而已,没利可图,何必要白费功夫!”
皱紧眉头瞪大眼,黄义仁没想到竟有人能把冷漠寡情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您难道就不想除魔卫道,伸张正义?”
“此地没有旁人,你少扯这些虚的。”长安嗤笑着摆摆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若当真如自己标榜般仁慈,何不捐出大半家资去救济贫民?自己只出九牛一毫之力,倒是很会拿道德标准来要求别人,呵——”
到底是圆滑的巨贾,黄义仁虽然不爽,却也没有发火,甚至还扬起个笑容:“那你想要什么?”
“谈钱多俗气?我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有没有回报倒是次要。”
“……”
“实话告诉你,找出梦貘之主,于我来说轻而易举。但我此刻心中不爽,所以不想帮你。”
“那,您如何才能……”黄义仁顿了顿,终于难堪的吐出这个字:“爽?”
“求我。”长安微抬下颌:“打从早上进门起,我便没感受过府上的礼数和真诚,如今且尽数补上吧。”
数年没向别人低过头,便是面见知府也被以礼相待,黄义仁的脸色阵红阵白,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陆姑娘,你完全可以换个要求,牟取……”
“不求便罢,我走了。”
眼见她当真毫不留恋,转身离开,黄义仁忙忙紧走几步拦到她身前,“且慢!”
“哦?”
热血上涌,他强忍住羞耻,双手作揖,一揖到地:“恳请陆姑娘大人大量,伸出援手,帮我一帮!”
万事开头难。只要有勇气迈出第一步,接下来往往会顺遂许多。
头顶半天都没声音,只有贴地的冷风阵阵拂面。最初的羞耻劲儿过去后,被这寒气一激,黄义仁反倒慢慢平静下来。
罢了,罢了,求便求吧。从头至尾,本也是己方无礼在先,更何况古往今来,身负大才大能之士全都有些怪癖,好歹这陆长安还没扔出鞋子让他捡回来伺候着穿上呢!
“行了,我同意了。”轻松的耸耸肩,长安越过他,径自朝着客房去:“日落之后,我会到夫人的寝室一观,所有物品万万要保持原样,尤其不许扫地。”
“诶……”
对她这吩咐莫名其妙,黄义仁起身欲要细问,却见对方早就走开,已经转过回廊消失了。
——
长安回返时,萧逸正在院中走来走去,下颌紧绷,神色凝重,仿佛下一瞬便会破门而出。
“我……”
“你去哪了?”他蹙眉:“早说应当跟个人,你偏不要,难道不晓得旁人会担心吗?”
难得见他这般疾言厉色,不知为何,长安脑中却蹦出了“爱之深,责之切”这句话——
呸,萧逸又不是自家长辈,她摇摇头,甩开这个荒谬的念头:“黄义仁找我说了会儿话,晚间要再去主院一趟。”
“干嘛?”
“找到梦貘的主人。”
“原来它有主?我还以为野生的呢……”弱弱在旁插了一句,萧鸿顺偷觑着二人的脸色,总算长舒口气。
堂兄镇日冷冰冰的,脾气却算得上好,等闲极少发怒。刚刚他瞧出对方是真的动了气,如果陆长安再不回,怕是就要亲自去寻了。
虽然他觉着这女人不会出事,但她到底是女子,孤身一人终究不妥。说来那陆家也是心大,竟放心她独个乱晃瞎跑……
“事分缓急。”萧逸不赞同的皱紧眉:“我们的目标是严冠杰,恐怕没有太多时间浪费。”
“我怀疑梦貘的主人与他有关。”单手支颐,长安若有所思:“似严冠杰这般修习邪术、道行高深的十分稀少,不太可能在一方府城中出现两个,这有些太过凑巧了。”
“不急不急,晚都晚了,你们不必顾虑我!”眼见又有热闹可看,萧鸿顺兴奋的搓搓双手:“我们待会儿能瞧见梦貘吗?”
他只听说这东西生着象鼻、犀目、牛尾、虎足,还没真正见过呢!
“你想多了。”长安撇他一眼,“只是寻它踪迹,不会发生你想看到的奇幻画面。”恐怖还差不多。
悻悻“哦”了声,余光瞄见堂兄不善的瞪来,萧鸿顺缩缩脖子,识相的小跑着过去摆饭。
冬季昼短夜长,太阳落得格外早。饭后散步消了食,三人便一同向主院而去。依长安的意思,他两个其实不必跟来,但瞧着萧逸冷淡的脸,她还是默默把这话吞了回去。
钱氏被挪去旁的院子休息。他们一行到时,黄义仁早已等候多时,中年管家低眉垂目的侍立在侧,瞧得出,二人都有些紧张。
不同于上午的矜持冷淡,这次远远望见他们,黄义仁就快步迎了上来:“陆姑娘,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布置了,你看还需要添什么?”
这人直如转了性一样,惹得萧鸿顺多瞧去好几眼。心中满意他的识相,长安暗道生意人果然脑筋活,不像那些读书的,死也要坚守文人的清高:“没事了,你们走吧。”
“这……”黄义仁一顿:“我想留下旁观。”
“老奴也要在此保护老爷。”管家马上接口:“若您有个万一,老奴定然无颜再苟活。”
“干嘛搞出这副生离死别的凄惨样子?”长安翻个白眼,当先推门而入,“害怕便留在这儿,好奇的可以来瞧瞧。”
余下的四人面面相觑,静默了半晌,终究随着她跨进室内。
比起寻常人家,钱氏的寝房并无甚不同,只是靠窗的地方置着一面四层大书架,其上摆着杂谈、游记和各类诗词歌赋。长安略略一扫,暗暗腹诽,怪不得她浑身散着股酸腐的孤高气。活在书本想象里的人,大概一辈子也长不大。
取出三支檀香点燃,幽幽的佛香立刻弥漫扩散。长安拿着它在屋中转了圈儿,确保各个角落都染上香气后,随意将其插进小路,又从袖中掏出一面古拙的凹面镜。
这乃是面八卦凹镜。黄铜镜面光滑如洗,桃木镜框的八角上分别绘刻有天干地支、先天八卦配二十四节气,是个常用的风水物件。
时人以为八卦镜辟邪,常把它悬于檐角窗下,却鲜有人知,八卦镜其实分为八卦凹镜与凸镜。凹镜能吸财运吉运,有“纳”“敛”之意,凸镜则可反弹凶煞,平面镜的效果与凸镜相类。
今夜是新月,星子黯淡,夜光昏昏。几个旁观的男子全自觉贴墙靠在角落,乍一瞧只有些模糊的暗色轮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幢幢鬼影。
额角微跳,长安摆摆手:“你们不要挨着墙,小心……算了,谁去给我点根白烛来?”
萧鸿顺缩缩脖子,自是不敢在这黑暗之地随意走动;受这气氛影响,黄义仁和管家也有几分气弱。眼见这三个都靠不住,萧逸默默叹口气——怎么不知不觉中,他就沦为杂役了呢?
“白烛在哪?”随口问了句,他借着微光去翻书柜,不待回应,便快手快脚的找到一支。
也不知这蜡烛怎么回事,比之一般的细了两圈,连带着火苗也幽暗闪烁,活像鬼火,点着还不如不点。
被这诡异的烛光晃得头皮发麻,萧鸿顺忍不住低低讽刺:“令夫人的爱好真是奇特。”偏喜欢这种鬼气森森的东西!
尴尬的扯扯唇角,黄义仁无心与他争辩。虽则微光昏暗,但这寝室也不算大,朦朦胧胧的,好歹能把周围看清楚。
只见长安拿袖子抹了抹凹镜,侧过身体高高举起,“萧逸,你目力好,仔细盯紧镜面,看看其中有无足印。”
这地面上光滑洁净,哪来的足印?萧逸心中存疑,却没出声。他凑过去仔细观察,古朴的暗黄镜面仿佛水波,在烛火的明灭映照中有些模糊,之后却渐渐清澈明晰。
长安先用镜子把室内的每个角落都照了一遍,之后静待几息,一点一点,从门开始,重新又照一遍。
这镜子原本就不大,凹陷的镜面又把人物照得小了数倍,萧逸以为得花一番功夫才能看清其中的细致景象,不想成像却意外清晰,比宫中的水银镜还强过几分。
门口至窗边,一路无异。镜面继续缓慢平移,无意中掠过墙角时,他却猛然瞧见几个黑漆漆的影子:“等等!”
眉梢微挑,长安探头望了望,依言把镜子转回去,面上却不以为意:“墙角有些脏东西很正常,他们只是路过想借宿,不必大惊小怪——”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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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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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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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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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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