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残月下的小院子,一棵桑树都没有,真的是白瞎了这么一场好雪,他如是的想着。
“重五——,重五——”
“九哥,这呢。”他边应答着,边快步的闪进了内屋,吹亮了火折,点上了油灯。
“我要洒尿。”
“九哥,你等下,我去取尿盂去。”
洒完尿,苏禹荆又钻进被窝里,问:“外面的雪停了吗?”
“停了。”
“啥时候停的?”
“不知道,大概齐是后半夜吧。”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重五,我背的对吧?”
“对,九哥儿。”苏重五把尿盂送到外间,转过身子,边应和着苏禹荆,边走到炕沿,欲吹灭油灯。
“别吹,让它亮着。”
“九哥儿,你先睡会儿,我去挑担水。”
“好,你去吧。”
苏重五把外间的尿盂端到茅房,倒了尿骚,刷洗干净,又回来净了手,才把屋前的两只水桶,用扁担搭在了肩上,随手推开院门,晃晃悠悠的漫步而出。
天还没有放亮,只能看清眼前的几丈远,但在移步换景之中,一夜就被冻肿了的老槐、草垛、村庄和驼山,于苏重五而言,闭着眼睛,都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土坷垃味。所以,庄子里的小路,即使被雪埋上了,每一块垫脚石,他都没有踩错,自不消说那曾被他吃了十五年的老水井。
“五叔,担水咧。”
“嗯。”苏重五,年龄不大,面对庄子里的佃户,故作老成的说:“天黑,仔细点井口。”xiumb.com
“是,五叔。”苏三望,手脚麻利的把水桶扔了进去,轻轻一摆,水桶就装满了水。他提了上来,很自然地把水给倒进了苏重五放在井口后面的水桶里。
“阿望,不用,我自己来。”
“这等粗活,哪能让五叔干!”
说着话,他就抢过苏重五的扁担,担起来了那装满水的水桶,顺手把他自己的水桶给放到了水井栅栏的边上,说:“五叔,您和九哥,昨晚是睡在狗剩家吧。”
“嗯。”苏重五边应答着,边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脚步向狗剩家里走去——十五岁的少年,还没有学会油滑与摆架子。
“五叔,狗剩这条惫懒货,他咋能让您担水咧!”
正说着,苏狗剩从老栓家的后屋拐角处,小跑的过来,说:“五叔,俺刚去上房老宅那儿扫雪,忘了缸里没有水。”他边歉意的絮叨着,边接过了水桶。
“没事儿。阿望,你回吧。”
“是,五叔。”苏三望没有把水给挑到狗剩家,有些失望。因此,嘴里应答着,脚下却没有动地方。
苏重五自然明白阿望巴结他的用意,有些不情愿的说:“要是上午没什么事儿,就过来叙叙话吧。”
“好唻,五叔。”苏三望得了苏重五的邀约,欢喜的转过身子,回到老水井,提起半桶子带着冰碴的生水,咕噜噜,咕噜噜的灌了下去,真他娘的甜。
苏重五不那么灌,他也知道老水井的水,真他娘的甜——从老水井回来的路,没有多远,说了一句半句的闲嗑,苏重五和苏狗剩就回到了他的院子里,哦,不,准确的说,是苏狗剩借住的苏家的院子里,问:“我都有阵子没回来了,咋还是那么个熊样儿?”
随着苏重五虚指的方向,苏狗剩接过话茬,说:“是,五叔。这一大整年,也就铁蛋他爷走了,老栓家添了个孙子,十六爷抬了个小妾——”
“十六叔又娶了个小的?”
在这个寒冬腊月的早晨,苏重五站在房檐下,边看着狗剩在院子里收拾着积雪,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拉着家常。直到天光大亮,白雪刺眼,他才走进东间里屋,叫醒苏禹荆,帮他梳洗齐整,去上房老宅给苏昌河敬请福安。
这个时候,上房老宅的书房里,坐了一屋子的人。其中,苏昌河坐在书案的上首位置,苏昌宪坐在他的左手边,苏昌海不在,苏昌水坐在苏昌宪的下首,苏禹箐坐在苏昌河的右手边,苏昌安和苏昌宽则坐在苏禹箐的侧后方。其余的禹字辈的哥儿,按照嫡庶长幼的排序,面向苏昌河,磕了个头,问了声福安,就规规矩矩的站立着——延字辈的年幼,于昨日跟随女眷回了青州城,没来——苏昌宪端着菊花香茗,沉默了一阵子,说:“这三日,给你们大母‘打怕怕’,你们可以在庄子里四处走走,但不要误了饭时,更不要与族人起了意气。”
“是,阿爹。”
“是,阿伯。”
“去吧。”
得了苏昌河的允许,这些小字辈的哥儿都松了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九哥儿留下。”
苏禹荆转过身子,有些惊愕的看着苏昌河。
苏昌河却没有再搭理他,继续品茗,眯缝着眼睛。
等一盏茶慢慢悠悠的喝完了之后,苏昌河才问:“千字文,学完了吗?”
“学完了。”
“资父事君,曰严与敬。孝当竭力,忠则尽命。后面两句是什么?”
苏禹荆翻了下白眼,说:“临深履薄,夙兴温凊。似兰斯馨,如松之盛。”
“可有疑惑?”
“没有,啊?嗯——”
“有,就说。”
苏禹荆仰起小脸,看见苏昌河示意他继续,于是则问:“爹,天何以落雪,而不落冰耶?”
“啊?”苏昌河,沉默了一下,问:“圣人可有言其事乎?”
苏禹荆,想了想,说:“没有。”
“那你想它作甚[1]!滚!”
听了苏禹荆与苏昌河的对话,苏昌宪的半口茶汤全给喷在了书案上——他憋着笑,想说什么,但还有半口茶汤给呛在了嗓子眼里,好不狼狈。
苏昌河木着脸,说:“多大的人了,还喝不好水。”
“一哥——”
“好了,你们也劳累了多日,都回去歇歇吧。”
看见苏昌河的脸,木木的,苏昌宪想笑,但又觉得婶娘刚过世,不好露出笑脸,边板着腮帮子,边站起身向外走,说:“这秃小子,真不亏龙虎山黄冠给的十六个字。”
出了门的苏昌宽与苏昌宪历来亲厚,拽着苏昌宪的衣袖,鼓个包子脸,问:“二哥,天何以落雪,而不落冰耶?”
苏昌宪白了他一眼,说:“你没听见一哥说?”
“说啥?”
“滚!”
他们的聊天,没有避讳苏昌河,苏昌河自也不会在意。
等他们都走远了之后,苏昌河闭目养了会儿神,方提笔在书案的薛涛笺上作文:
冬节落日,慈母乍醒而言诸事,后,复睡于平旦而故去。
呜呼哀哉,宦居汴梁已三秋,未尝归家短短,即为永别,此三生之憾。然,身为人子,葬慈母于父右,乃人孝也。故,昏昏七日,忍痛而送亡灵,忍泣而行诸礼。窆毕,衔哀致诚,方得行文以记之。
母,天圣二年五月十七日,生于高邮孙氏偏宅。然,待阁已才名令远,甲申已贤惠乡野。后,与先父舜畔公举案齐眉二十四载,育三子二女。
是时,先父常奔于州县,慈母持家教子于日夜。且,子年幼,慈母皆读《千字文》于榻前;子渐长,慈母皆读《论语》于案前;子齐肩,慈母皆读诸葛武侯于堂前;子立业,慈母皆读《逍遥游》于房前。而今思来,慈母咏“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如昨夜黄粱。
呜呼!治平四年,先父顿殁于驼町,某游学于川蜀,唯母携全族而立于堂前。至此,同胞年幼,千草堂号不振,唯母掌事几十载,而不坠四辈良名。思来,春病冬殁乃家族之累也。
可某于熙宁六年后,喜祖佑而两榜列名,仕南北而阿娘远音,得师友而乌台左迁。思来,未问疾于一匙,未问娱于一彩,诚知如是,虽锦袍紫带而立于庙堂,虽斗斛载量而富于江湖,亦不以半日辍母而就也。然,奈何百读《致思》而晚乎于行哉?奈何知晓死了而杀乎于后哉?诚所谓,临事而事,临痛而痛,蠢也。
呜呼哀哉!母为先母,父为先父,某为一孤儿也。
呜呼哀哉!父为先父,母为先母,阿娘何以忍性哉?
阿娘,曾记否,我于前年书曰:“儿居汴梁一载,忝为官家之耳而不得行,望母迁居宝镜湖而养身。”阿娘回曰:“老身康健焉离故土乎?老身百德焉谓养身乎?子庸顾家焉居耳眼乎?子无挂,唯汝尽事方孝也。”而今少我二十四载,阿娘何时还耶?而今少我八千七百六十日,阿娘何时还耶?而今少我十万五千一百二十时,阿娘何时还耶?
呜呼呜呼!孰谓阿娘诚信不欺焉?孰谓阿娘心实不债焉?有书为凭,奈何不还焉?奈何奈何,痛杀某也。如何如何,尚母飨耶。呜呼哀哉!尚飨[2]!
见苏昌河停了笔,苏重重进来问:“大郎君,您在这儿用饭,还是去前厅?”
“二郎他们吗?”
“二郎君问我何时可以用饭,我说您在做文,不敢打搅。后来,饭菜都要凉了,我就对二郎君言,大郎君做文不知何时能停笔,二郎君请自便。他问我,您呢?我说,大郎君停笔,让小灶再做便是。后,二郎君领着大家伙就用了。”
“嗯,那就好。”
苏昌河绕过书案,扦开窗户,继续说:“让小灶拌个豆腐,捡些咸瓜豆豉过来,再告诉二郎,我就不去前厅了。”
说完,苏昌河透过窗户,向外望去——老宅还是那么个样子,书房前的两棵枣树,都快赶上碾子粗了,唉。
木青蒿短暮春狂。
未摔肠,自茫茫。
两腮凄下,奢想用诗偿。
落笔顿知歪扭字,一线虺,大如缸。
曲惊慈母取霓裳。
颊更芳,脊犹张。
顾环斜瞅,虚指鸟千行。
唯恐女织桥上瘦,单向望,两惶惶[3]。
章跋:
[1]某幼时,常问外祖母:姥,太阳咋是红的咧?外祖母往往都会说:它就是红的。但,偶尔也会说:中午的太阳不是红的。我再问:为什么?外祖母却不会再有下文。现在想来,无论今日,还是古时,推己及人,孩童皆会问过如斯问题,但却无人会认真的思考,从而白白的浪费了一个大好的契机。所以,等某提笔沉思的时候,却发现,大道皆葬于身旁,某不知,乃某无知,非大道深邃而不可知也。
[2]节选于《挂景家书.祭母(上)》。其中,苏孙氏的忌日,某记的是元符二年冬节,但苏昌河记的是元符二年冬节的第二天。现在想来,当是我记错了。且,题记有云:欲学昌黎,反类犬,旦临夕觉,非口语所能尽善也。
[3]摘抄于《挂景家书.祭母(下)》。另外,老母新丧,我知道这是他人生之中不多的悲痛。但,有多悲?有多痛?我百思不解,逐问父亲。父亲说:“你知道摔一个大大的屁股蹲儿有多疼吗?”我眨了眨眼睛,瞅着父亲。父亲接着说:“就那么疼,就那么悲。”我还想再问,却被父亲给轰了出去。多年以后,我重读《挂景家书.祭母》,方晓“未摔肠”是一个怎样的悲,怎样的痛。原来,那种悲痛,就是在摔了一个大大的屁股蹲儿的同时,把肠子也给摔在了地上,仅此而已。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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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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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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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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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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