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人等了十息,见苏孙氏没有复阳的动静,就逐次的退出了内堂正寝,到侧屋进行易服。
这个期间,孙婆子和几个年老得用的女使,在内堂正寝安设好了浴床,并将苏孙氏迁到了浴床上,用提前准备好的布巾、牛角梳子和上好的皂角等物,把苏孙氏的全身上下擦洗干净,再给她修剪了指甲,穿上了袭衣,然后再把她迁到了正堂中央安放的袭床上,并等一切安妥了之后,孙婆子挑起布帘,打开了房门,说:“大郎君,您进来吧。”
站在外面等候的苏昌河,穿着丧主重孝,从正堂门口膝行于袭床前,大礼叩拜了三次。孙婆子则上前行礼,禀告说:“如露亦如梦,如生亦如缘,苏家老太君法体冰清玉洁,不落半粒俗尘。如露亦如梦,如生亦如缘,苏家老太君今生富贵荣华,不乱半丝罗袍。如露亦如梦,如生亦如缘,苏家老太君后辈福禄延绵,不皱半线罗裤。”
孙婆子禀告完之后,苏昌河把手里撰的散碎银角打赏给了她。同时,袒露了左臂,膝行于床头,拿起瑞玉小玦塞进了苏孙氏的嘴巴里。
等这项仪式做完了之后,苏昌河站起身,把幅巾、充耳、幎目、握手和衾被等一应袭物安置妥当,说:“你们都进来,给老太太行个礼吧。”
随着苏昌河的话音,这个冬节的日头冉冉升起,但苏孙氏却于睡梦中安安静静的走了,享年七十有六。
跪在回廊草铺里的苏禹荆,却怎么也不能相信,一贯宠爱他的大母,就这么走了。
以往大母有个头疼脑热,他去给捶捶肩、揉揉脑核,再吃几副千草堂的方子,也就会好起来。可现如今,大母盖着衾被,蒙着灵锦,躺在袭床上,再也不会说:“我的九哥儿,快过来,给大母捶捶肩。”
“二叔,大母真的死了吗?”苏禹荆炸着胆子,仰着头,对路过身边的苏昌宪,怯怯的说:“要不,请左郎中过来再给瞧瞧吧。”
苏昌宪停下脚步,愣怔了一下,说:“小孩子家家的,瞎说什么。”
说完,苏昌宪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着下人吩咐说:“天寒地冻的,把哥儿都领进屋里去,缓缓。”
同时,他右手提了下孝袍,迈腿走进了西屋,对着苏昌河说:“一哥,刚才苏老四来报,贾家三老茁过世了。”
瘫坐于西屋床榻之上的苏昌河,迟缓了一下,转过头,问:“莱公前街的贾家?什么时辰的事儿?”
贾家是青州城的外来户,至少在苏家人的眼里,他们就是一窝在青州城讨生活的白眼狼,比西北的李秃狗子还要坏。
时间倒退回天圣六年八月,澶州王楚埽决堤,贾家窝棚被泡成了一片泽国。
读了几年私塾的贾六一,望着满眼的泥汤,满眼的嗷嗷待哺,在依依不舍之中,离开了贾家窝棚。那年,他左手拽着新妇,右手拎着本残缺的《伤寒杂病论》,随着高粱地,一路乞讨进了青州城。
等进了青州城之后,千草堂的少东家苏成语,看见他落难也不抵赁医书,逐起了爱才之心,把他聘进了千草堂,允他于堂前问诊。
他在苏成语的照护之下,短短的三年之间,就于莱公前街建起了堂屋,生发起了芽枝。
等堂屋建成之后,贾六一却偷偷的离开了千草堂,凭着从千草堂私下抄录的方子,与薛家合伙开起了贾记药号——他的这种坏了规矩的行为狠狠的打了苏成语的脸面。
货殖场上的龌龊事情,苏成语虽然心里不舒服,却也看得开。可是,嘉祐六年,贾六一托人央求苏成语,要娶苏家嫡女苏楠儿为新妇。
开始的时候,苏成语说什么也不同意这门亲事,但念及贾家三哥儿贾崇墨的才气——当时,贾崇墨曾考中过秀才——以及苏楠儿的哀求,苏家老宗妇在征求了苏成语的意见之后,点了头,应允了这门亲事。谁曾想,苏楠儿嘉祐七年嫁入贾家,却在嘉祐八年暴死于贾家祠堂之内,死的不明不白。
当天下午,苏成语得了信儿,心急火燎的赶了过去理论,在理论的过程之中,他一口气没上来,也死在了贾家的厅堂之上。
苏家炸开了锅,告上了府衙。连续三年的状告,却最终也没能把贾家如何了,倒让苏楠儿的长兄苏舜畔受了肮脏气,早早的死于了治平四年。至此,苏贾两家,龌龊不断,以至于到了元符二年,虽同居一城,却势同水火,不可共日。
“七郎君,苏家老妇的棺椁,在城门口摆祭,我们过不去。”
贾崇墨的嫡子贾梦还没有回话,他身后的贾什遇却火冒三丈的接过话茬,说:“岂有此理,我阿爷功名在身,焉能吃她商贾蠢妇的尾尘?”琇書蛧
“瞎嚷嚷什么,玉竹,你拿上一串铜钱,让城门口的老刘头,催催苏家。”贾梦缓了一口气,继续说:“二郎,打赏吹子司五百铜钱,让他们卖卖力气。”
老刘头的本名叫刘三井,在青州壮城兵中厮混。
元祐七年,他因善饮识逗而入了贾崇墨的眼,在一次宴饮上,贾崇墨向益都县丞提了这么一句:“三井有栏重三重,瓮城守十却无井。”
坐在下首的益都县丞,瞅了眼外间门口侍立的刘三井,回了句:“古今绘字皆具形,晚辈承恩他日町。”
于是,宴饮过后,刘三井就轻飘飘的得了个都头的差遣,在城门口,收税卡油,好不舒闲。
“刘都头,苏家蠢妇堵了三老太爷的灵,七郎君让你上前催催。”玉竹边说着,边把一陌铜钱塞给了刘三井。
刘三井接过铜钱,放到旁边的桌子上,说:“贾五哥,今儿被城门口的差遣羁绊了身子,没能到家里听差帮佣,请您在七大官人面前给小老儿告个罪——”
玉竹不耐烦的打断了刘三井的絮叨,拱手说:“刘都头,这好说,七郎君还在后面——”
“我这就去,这就去。”说完,刘三井赶紧的颠步小跑到苏孙氏的铭旌前面,行了三叩之礼,然后把苏昌宪请到瓮城口,说:“苏二丈,非小老儿嘴贱不敬,实乃人多,天又冷,欲起风,您看——”
苏昌宪,简单的回了几句,便向发引正使点了点头,示意他起灵前行。
发引正使得了苏昌宪的授意,拉着长长的调子,说:“手捧一柱香,香烟升九天,大门挂岁纸,二门挂白幡,苏家老太君听真切,过了七重关,莫回头,上了奈何桥,急行走。”
副使稳稳的喊了句:“起灵——”
发引正使接着说:“奈何桥,宽七丈,高万仞,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摇,苏家老太君听真切,仙籍自有您名录,莫怕金鸡引三魂,莫怕黄泉涛涛水。”
副使又喊了句:“女眷,回——”
发引正使接着说:“黄泉水,水涛涛,涛涛水上摆渡人,车一驾来马一骑,金一山来银一山,还有那,童男女,各一百,万万莫让那,涛涛水,打湿了苏家财。”
副使又跟了句:“姑爷,撒钱嘞——”
发引正使接着说:“童男女,看好财,听好差,年节自有苏家赏,苏家赏,铜百贯,米千担,过路小鬼,个个赏。”
副使又跟了句:“孝子贤孙,谢嘞——”
伴随发引正使的道白,苏家男丁的送葬队伍,边向路旁抛洒纸钱、小米,边向驼山的苏家祖坟地徐徐前行。但是,等过了护城河的拐角处,发引正使就停止了道白,加快了步伐。
苏家昌字辈的郎君与年幼的哥儿也纷纷上了牛车,在男佣的帮助下,开始喝汤紧袍,舒缓筋骨。
苏禹荆在年初的时候就梳起了总角,因此,他既不算年幼,也不够辈份,只能捯饬着小短腿,吊在队尾处。
“九哥儿,过来,我帮你把大袄紧紧。”苏重五把苏禹荆叫到了旁边,继续说:“今儿的天气,煞冷煞冷的,哥儿千万别招了风邪。”
“重五,刚才看见你表妹了。”
“嗯。”
在小孩的世界里,大母过世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成人的世界里,其实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会在脸上装着悲伤而已。
“爹,刚才看见贾白眼吊在我们的身后吃灰,脸都气绿了。”十三岁的苏禹苕,把手中的热饮递给了苏昌河,略有得意的说:“今儿,二叔就应该让他们误了吉时才好。”
苏昌河,扫了眼苏禹苕,说:“回去后,抄十遍《乡党》。”
苏禹苕,伸了下舌头,说:“是,爹。”
“大郎君,天空飘起雪花了。”
“嗯。”苏昌河挑起车窗上的狗皮帘子,瞅了瞅天空中零散飘落的雪花,说:“天降琼花迎阿母,恰似昨夜又黄粱。重重,你拿一贯铜钱,打赏各司,让他们紧利着点。”
于是,送葬各司在铜钱的激励下,紧走慢赶,终于在雪还没有下大的时候,到达了祖坟地,安葬了苏孙氏。
等安葬完之后,还有“打怕怕”等仪式要在傍晚的时分进行。所以,苏家男丁没有随着送葬各司回城,转而进了苏庄安歇。
等安歇了下来之后,苏昌河的思绪却再一次飘向了朝堂之上。
朝堂之上,无风也无浪,苏昌河却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心头回荡,逐提笔研墨写了封书信:
援启,家母葬于今日吉时,仁弟无念。嗟乎!立冬所言,河手茁于耿松,望仁弟代呈于案头,不辞至幸。且,河因丁忧而误事,罪莫大焉。哀哉!旦暮皆有冷风吹雪,千万为国顺时珍重。谨奉手启,为谢不宣,河顿首再拜而恭惟神明相佑,尊候动止万福。朝散大夫阁下冬至之后七日。
在苏昌河书写信件的时候,王家小娘子也到了家,说:“阿娘,你猜猜,俺今儿见到了谁唻?”边说着,边把褡裢里的三十七文铜钱交给了阿娘王李氏。
“见着谁唻?”
“俺见着五表哥了。”
“你咋见到他了?”
“头半晌儿,苏家老太君在城门口摆祭出丧,五表哥跪在苏九哥儿的身后,俺就看见他了。”
“啊,苏家老太君过世了?”王李氏,愣怔了一下,逐闭上眼睛,面向苏庄,左手结金刚拳,平放于腰际左髋外侧,右手自然成掌,掌心向外平伸,嘴里反复的念道:“唵,阿谟伽,尾卢左曩,摩贺,母捺罗,摩尼,钵纳摩,入缚罗,钵罗嚩多野,吽。”
“孩子他娘,外面下雪了吗?”
“嗯,下雪了。”
“爹,今天的雪可怪了。”
“咋怪唻?”
“头半晌,挂在城门口的红日头还贼亮着,可说着说着,就突然的飘起了雪花。”
“那有什么怪的?”
“爹,你不知道,苏家老太君起灵前行的时候,空中突然刮起了一场怪风——”
“大丫,快去看看,大芦花在叫唤啥呢。”
“好的,阿娘。”
伴随着王家小娘子的愉快情绪,以及王李氏灶膛中的滋滋火苗,青州下起了一场大雪,一场好大的雪[1]。
章跋:
[1]历史,就如一本厚厚的流水账,行行都记满了这样的人,那样的事。但是,当我查阅条目,欲寻个由头的时候,它却毛用都不顶。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无论是改朝换代的大事件,还是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捯饬来捯饬去,其原由,皆为某条街道上的第一百六十八棵刺槐里的一只老家贼,差点被猫给咬死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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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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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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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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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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