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这么沉,怎么带得过去啊?”袁庭鹤笑。
余姐儿擦坛子的手顿了顿,“不行么?”这些辣椒是她剁了好几天手都红了的,螃蟹是她一只只挑出来的,平时从不舍得吃的玩意儿。
袁庭鹤为难地叹口气,“带一小罐就行了,剩下的咱们吃了吧。”
“不行,这都是给你做的。”
“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他拿一只瓷碗倒茶,筷子放下去折出一个奇异的角,像他的心情,“一个人吃好的,只会越吃越难过,你不知道么?”
余姐儿圆圆的眼睛转了转,掀开坛子盛出两只螃蟹,橙红的蟹黄满满流黄,两人坐在月光下认真剥着。
“国外,都吃什么啊?”她低着头问。
他细长的手指把一只蟹拆成标准的零件,摆在盘子里像一幅儿童画,“以前听我爷爷说,好像吃一大块的牛肉,还有波浪形的面,他们好像不吃米饭和白面馒头。”
“那他们的面比咱们的好吃么?”
“这谁知道。”他笑,把剥好的蟹肉递给去,再把她掰得乱七八糟的蟹腿接过来,“不过,我想我应该已经吃过世界上最好吃的面了。”
她抬头看他,嘻嘻笑,“是么。”
他嘴角勾着好看的弧度,轻轻“嗯”一声。
余姐儿每天歇息之前,都翻一遍日历,算着日子,她还能再见他多少回。
她是真心替他高兴的,莫欺少年穷,莫损少年傲,他一直很骄傲,她早就知道,这儿关不住他,谁都留不住他。
人活一辈子,总是先苦后甜的,她以为,他的苦已经熬完了。
那是个寂寂的秋末。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1]
她准备收摊了,漫不经心哼着曲,不时回望一眼校门口,今天,他没来呢,不知道吃饭了没。
“余姐儿,能帮我送一碗面到实验楼么?”那位藴宜小姐趁着晚风来她摊上。
“啊?送进去么?这……”她是从来不外送的。
“余姐儿,拜托你好不好,我怕他没吃饭,我自己不好意思去打扰他……”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亮亮的。
她一下子被打动,跟照了镜子似的,“那,行吧,你等我一会,我做好送进去。”
夜风袭面,她拎着两碗面进校,淳宜是典型的江南风格,弯弯绕绕的回廊小桥,梅枝竹叶柳条化成幽魅的影,晚上一个人走,真的怪渗人的。
她一路问到实验楼,小伙子听到消息就摘了口罩跑出来,接过她的面,满眼欣喜,向她打听那姑娘的消息,余姐儿笑哈哈答了,小伙子说着就要去找,她赶紧拉住人家,羞涩地小声问:“你知不知道,袁庭鹤,他……他现在在干嘛呢?”
小伙子一愣,“你说,小袁啊。”他抓抓后脑勺,“他可能在河边那一片吧,他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
余姐儿一愣,“发生什么了么?”
她绕着学校的人工河走了一大圈,几乎把整个学校给绕了一遍,只惊扰了几对谈心的小情人,手里的面已经吸满了汤汁,逐渐凉成一坨面团,她越发焦急,跑过漆黑的桥廊,忽然听见一声低沉的闷哼。m.χIùmЬ.CǒM
她放慢脚步,听出那是压抑的哭声,理性告诉她应该不可能,但是冥冥之中,她走向那个芦苇丛中蹲着的身影。
那人咬着胳膊痛哭,她看着都疼。
余姐儿慢慢走近,看清他黑暗中湿热的眉眼,他看到她,松开口,细白胳膊上显出红紫的牙印。
“我不能出国了。”
他抱着她,弓着脊梁呜咽,藏在没人的角落。
没有人知道这一夜的抉择的痛苦,再提起这件事,后来的袁教授已可以磕磕烟灰,潇洒一笑,说一说“爷不走寻常路,外国的饭太难吃”这样的话,但他从不在她面前装了。
余姐儿不问为什么,也不问怎么办,她抱着他的脑袋,想着这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人生已多劳累,她只柔声问他一句:“你饿不饿?”
后来袁庭鹤沉默寡言了一阵子,缩在红楼里没日没夜地做实验写报告,不修边幅,外语系的女孩子们不再对他感兴趣,余姐儿早一个时辰收摊回家,变着法做点小菜装在饭盒里,捂在外套里保暖,顶着冬风在楼外等他。
袁庭鹤头发长了,白大褂穿得皱巴巴,视力衰退看东西开始眯着眼。
余姐儿寻着眼色说过他几回,见他没反应,就不再说了。
不料才过了半月,他忽然主动从楼里跑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根试管,抿着嘴递给她看一张红红的硬纸片。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她不懂这些艰涩的词句,但是看到背面用大大桃心圈起来的名字,她还是懂了。
正是那位藴宜小姐,她要成婚了。
余姐儿挺高兴,抬头一瞅他那瘪着嘴浑身落拓的模样,更忍不住笑出来。
“你还笑?”
“人家成婚,好事呀!”
她一把将人拉到家里的小院,按到一张竹编藤椅上,一张大床单布围上来,她抄起裁缝大剪子就开干。
袁庭鹤心中寂寂,“你……行么?”
她按下他怀疑的手,“信我,我们以前村里的小伙子都喜欢找握剪头发。”
袁庭鹤垂眸看见一边水盆里她自信的脸庞,你不会真以为他们是冲着技术来的吧……
剪完头发,袁庭鹤只觉得脑袋轻了不少,倒是真舒服。
余姐儿收好床单,退两步瞅他,看着脖子以上,满意地点点头,看到脖子以下,笑容一点点消失,“你等会啊。”她跑进房里,找出来压箱底的一套西装。
“喏,换上试试吧。”
“你家怎么会有……”
“别管了,听姐的,赶紧去换啦!”
她把他推进屋里关上门。
这其实是是她丈夫的郎装,他们那里的习俗,新郎的衣服由女方家买,她兄长吝惜她的辛劳,也想让妹子体体面面不被婆家看低了,故而这套衣服,是在镇上最大的商场最贵的店里买的,她心疼了好久,离开时也不舍得放掉,这是她辛辛苦苦做了两年面条,忙早忙晚才赚到的,这不只是件衣服,是她当姑娘那段时期留下的唯一惦念了。
袁庭鹤不好意思地推门出来,浑身别扭,肩垫和袖口束得他难受,“这,不太合适吧?”
余姐儿整整他的衣摆,很满意,“没,你穿西装特别适合,就跟那电视剧里的人儿似的。”
“真的?”他有点不敢置信。
“嗯,我觉得比别的都好看。”毕竟这么贵呢。
“哦。”他嘟囔一声。
婚宴那天,是出国交流的前一天,入选学生兴致很高,大家都对未来饱怀期待,觥筹交错之间,仿佛灿烂前途就在大洋彼岸,谁都不打算再回来,纷纷说起了道别之话。
“小袁啊,你还这么年轻,怕远怕难也是可以理解的,你未来肯定比我们强!”
“是啊,哥哥们先帮你探探路,你在国内也会有很好的发展的!”
“别丧气,以后还不知道谁仰仗谁呢!”
袁庭鹤单手插着口袋微微笑,举杯相碰,“可不是么。”
他无意再多言,也无意辩解,依然选择了征途,哪怕一条路走到黑,也是自由光辉。
转身直穿过层层人群,他就剩一句话还想说。
“藴宜,你很优秀,祝你幸福!”他真心道。
穿着白纱的女子有些动容,她以为他永远只有冷静自持那一副面孔呢。
“袁庭鹤,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聪明的人了,爸爸一直以你是他的学生为骄傲!我们一起参加过竞赛,组织过演讲,很多时候只因为跟着你,我就知道自己赢定了。但是,我现在甚至希望你傻一点点,多一点人情味和烟火气,你我虽然殊无缘分,但我仍祝愿你能携手白头,科研是无尽的,可你的人生,最好的年华,不过匆匆一瞥,我祝那些狂妄之人前程似锦,但我想这对你而言是人生必然,故而,朋友一场,我只祝你,求存得存,无有遗憾!”
他回来正碰上她收摊,西装搭在肩上,衬衫塞进西裤里,勾出挺拔的背和精瘦的腰,身后万丈斜阳,他踩碎人人艳羡的璀璨走来,本身就是一个梦想。
余姐儿近来有些郁闷,校西门的人流越发的多,受到吸引来的小摊也不少,其他卖手绢卖鲜花的也就算了,隔壁那个卖烤串的尤其可恶,抢了她不少顾客,晚上清点流水的时候,总是恨得牙痒痒。
但烧烤摊的汉子是个没心眼的人,看不懂脸色,他很喜欢找她聊天,还经常来点她的面,每晚收摊,他就老想着要帮帮她,帮她收凳子收桌子,他听说了她的遭遇,更觉怜惜心疼,他想这样一个不容易的小女人,他一定要多帮她。
一开始真的是出于这种心理,直到后来听见人人夸她是“面摊西施”,他有一日留神擦眼瞧了,高汤热气,仿若雾里看花,那小脸儿确是未曾得见的俏丽。那之后他就不受道德的驱遣而是从心所欲。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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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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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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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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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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