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咻的风直往被子里钻,他蹙眉睁眼,原来是雕花木头的窗柩忘了关。
揉了揉头发,他起身来窗边拉窗户,透凉的风带着昨天的雨,湿哒哒把人刮醒,垂眸看到外头的青石板,窄窄地穿过老巷,串起两边的木楼老宅,雕梁画栋的老家伙,檐下红灯笼上的穗子都是精细的。
他没有回笼觉的习惯,醒就是醒,睡就是睡,他不喜欢失控的事情,身体也不行。
换了身妥帖衣服,从包里拿出单反下楼。
刚巧民宿一楼的馄饨摊开张,木纹方桌长条凳,骨头汤刚架上炉子,白花花的滚。
老板娘系上围裙,一见他来,笑道:“醒了。”
阮赋东点点头,“嗯。”
“睡得还好么?”
“很好。”他坐到靠外的方凳上,“一碗馄饨,哦不,两碗吧。”
老板娘摆出调料碟,“好嘞。”
阮赋东低头调到曲库歌单的循环播放,戴上耳机,熟悉的旋律响起,他拿起相机调光,随便拍着青石板的纹路,骨头汤的烟雾,檐下滴雨的轨迹……
老板娘盛出两碗馄饨,碧绿葱花浮在汤面,他摘下一边的耳机,伸手接过,“谢谢。”
“客气什么。”老板娘在围裙上擦擦手,“跟你一起那个小姑娘还不下来呢?”
阮赋东笑笑,“是呀。”抬腕看一眼表,“呦,快来不及开会了,我上去喊喊她好了。”
他说着就要起身,老板娘一拍他肩膀按下他,“不用,我在这喊一声就行。”
她扬起脑袋朝二楼窗户口喊:“齐刘海儿的小姑娘,打扮好了就下来吧,小伙子等你吃馄饨呢!”
阮赋东无奈地抬起头,就看见窗从里推开了。
那个向来谨小慎微的姑娘,从雕梁画窗的二楼探出来。
长发低垂,清晨薄雾里,远山眉如黛,秋水眼如泉。
“暗下来的薄雾不散不见远山,一方天地,风轻水软[1]。”
他耳机里正唱着这歌词。
他静静看她,倏而笑了一声,按下快门,朝她勾勾手,“下来啦,林妹妹。”
尾调里带了一点吴音的软黏。
林留荷脸一烧,轻轻应,“欸。”
会议定在镇上会馆里,两个年轻人递了老师的名帖,毕恭毕敬进了门,大厅里满是西装革履挂着工作牌的教授专家,两人没有交际,早早找了个位置默默坐着,看各家风云际会,发言时谁也不服谁,下来了却还能笑呵呵约酒。
熬了一上午终于开完会议,散场,林留荷叹一口气,“唔,好紧张啊,周围都是大佬。”
阮赋东抿嘴一笑,凑近她轻声道:“自信点,想象自己是绝世的天才,二十岁就和这些业界砥柱坐在一起开会了。”
林留荷心怦怦跳,“唉,我又不是温学姐,一个本科生哪里敢造次。”
“你也想读博?”
“咱们这行学历很重要啊,不过比起实验室,我更想去临床。”她拿起桌上发的矿泉水,瓶口封得有点紧,一下没拧开。
阮赋东很自然地接过帮她拧开,“你在这等我会儿吧,我去上个厕所,回来咱们就可以溜了。”
林留荷点头,“好。”
会议室散得七七八八,大佬们多半之后还有饭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正在门口同人握手,忽然瞥见了坐席角落咕咚咕咚喝水的小姑娘,眯了眯眼睛走过去。
“小妹妹,你是袁庭鹤的学生吧?”
林留荷噎了一下,赶紧放下水瓶,咳了一声,“嗯,不好意思,您是?”
“我是老袁的同窗,刚从国外回来,现在南川大学医学院,和你们淳宜算是死对头了。”老先生笑。
林留荷挠挠额头,这话怎么接啊……
她尴尬地笑,“您怎么知道我是……”
“怎么知道你是老袁门下的?”老先生把拐杖搁到一边,坐到她旁边的位置,“因为我们这群人里,只有老袁才能收到这么灵巧的小丫头,我们都只有一群毛头小子,成天在实验室里咋咋呼呼的。”
林留荷被逗笑,“您说笑了,导师有事在忙,我们是替他来送送材料而已。”
“老袁那家伙啊,从小就天赋异禀,年纪小脑袋好,可惜身上有股子文人酸劲儿,骨子里透着谁都瞧不上的傲气,他哪是忙得抽不开身才不来,他绝对是不屑于和我们这群老家伙打交道呢。”
“不会的。”林留荷搓搓手掌,向门口张望。
“你们这些小姑娘是不是都不爱选我们这些老家伙当导师了?都喜欢老袁那种脾气古怪的花孔雀?”wWW.ΧìǔΜЬ.CǒΜ
林留荷摇头,“怎么会呢!”
老先生立刻接着回问:“那你愿意转来我们南川么?”
林留荷:???
“老师,大学不能转学吧?”
老先生逗小姑娘逗得很开心,“好像是哦,那可怎么办,怎么才能让我那群光棍学生接触到你呢?”
林留荷:???
老先生忽然想起什么,翻出公文包里的文件袋,“噢,我想到了!”他找到一张宣传企划递给她。
“国际医疗志愿者?”林留荷惊诧,“老师,我还只是个本科生,应该不够……”
老先生摇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医疗条件落后,饱受疾病困苦的人,他们需要的医生,不是多高的学历,做过多少项目,发过多少权威论文,有多么光彩的履历,他们需要的,只是医生,治病救人,心怀慈悲的医疗工作者。”他收起调笑的嘴脸,开始认真看她,“我有预感,你会成为很棒的医生。”
林留荷愣了愣,眼眶有点热,下一秒就要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签约了。
“留荷!”
阮赋东擦着手上的水进来,看见老先生勾起微笑,“苏老?”
老先生看他一眼,回头看林留荷的目光黯淡了,“完了,我实验室那群小光棍没机会了。”
“苏伯伯,好久不见。”阮赋东走到林留荷身后拿包。
老先生睨他一眼,“小东,怎么哪都有你?”
阮赋东无辜地耸耸肩。
老先生扶起拐杖,“罢了,小姑娘,我们再会吧。”他抬眸沉沉看她一眼,“希望我们能再会。”
林留荷和阮赋东背好包出来,古镇熙熙攘攘,严肃的业界会议散去,满街还是古朴亲切的面孔。
“主办方好有雅兴,把一群实验室里挥斥方遒的大佬都弄来古镇上开会,里头聊的是基因编辑,细胞病变和核酸序列,外头依山傍水,小桥斜柳,吴侬软语,反差太大了。”
阮赋东笑,“你不觉得这反差感很熟悉么?”
林留荷点点头,“我一直想说,这风格和红楼好像啊!”
他点点头,“你的感觉是对的。”
“什么?这真是老袁安排的?”
阮赋东浅笑,“一半一半吧,一开始青楼那边的顾启明教授要定在市中心饭店的宴会厅,红楼从来都和他们不对付,就怎么反怎么来,挑了这。”
“主办方怎么通过的?把一群人安排到古镇,这其中的差旅行程可比市中心饭店琐碎多了吧。”
“所以这就是咱们导师的厉害之处了,谁知道这群笃信科学的人,心里还都有一片崇古情怀呢,这儿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镇子,传说是祖师爷华佗发明麻沸散的地界,厉害吧。”
林留荷服气了,“那袁老师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来,推给了温故师姐?”
而温故又推给了他们……
阮赋东笑,指指她手上拿的宣传企划,“因为这位。如果是青楼顾老是老袁在淳宜的第一死对头的话,那么苏老,就是全世界范围内,老袁的第一不对付。”
“他们有什么过节?”
“学术理念不同吧,见面就得吵,从学术课题怼到家长里短,谁比谁都倔。”
林留荷歪头笑,“你和这位苏老很熟吗?”
阮赋东叹一口气,摸摸鼻子,“咳,算下来,我可能得喊他一声,姨姥爷?自从学了医以后就一直躲着他走,怕被绑去国外喂小白鼠,在老袁面前又得防着说破,怕老袁连带着看我不顺眼哈哈哈,林妹妹,要帮我保密哦,不然哥哥真是夹缝中生存了。”
“哈哈哈,好,这是我们的秘密。”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小巷里,两边靠墙是一些商贩小摊,卖当季花卉水果,特色手工,还有刚出炉的糕点。
“要不要带点什么回去呀?”林留荷买了一份桂花糕,盛在油纸盒里,叉起一块递给阮赋东。
竹签很短,阮赋东接的时候蹭到她葱白的手指,“林妹妹这样的手,怎么会想来拿手术刀?”
林留荷笑,“不然该拿什么?菜刀么?”
他蹲在一筐鲜艳的橙子面前,拿起一个嗅了嗅,朝她笑,“‘并刀如水,吴盐胜雪[1]’,给我剥橙子就正好。”
林留荷低头笑一声,接过摊主的布袋,开始挑橙子,一边说:“我呀,从小就梦想着要治病救人,觉得医生拥有拯救生命的能力,特别酷!”
阮赋东一手捏着个橙子,表皮的辛甜汁液渐出来,“哈哈,的确挺酷的。”
“那你呢,为什么来学医?”她把挑好的橙子递给摊主称重。
“我啊……我就是觉得,穿白大褂挺帅的。”阮赋东笑一下。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3]。”
温故一般在雨夜都会睡得很好,因为潜意识觉得坏人不会在风雨夜出来,所以雨声越响,雷声越大,风呼呼得刮,她越有安全感,所以任凭外头风吹雨打,她自抱着枕头睡得酣甜。
所以别人冒着雨在外头敲了半天的门,拼命喊她名字,她才皱了皱眉头微微清醒过来,迷瞪着眼起来开门,被扑面而来冰凉的怀抱吓得睡意全消。
注:
[1]:出自毛不易《水乡》
[2]:出自周邦彦《少年游》
[3]:出自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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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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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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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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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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