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方二八的小娘子抱着一个孩儿,小孩不足三个月,脸皮粉白像莲子一般,十分好看。悍小娘一边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看孙三娘把胸脯裹好。这么冷的天儿,孙师姐只披一件单薄的翠色贴身短袄,露出一节嫩白的小臂,很能吸引观众的目光。
孙三娘生得好看,脸儿尖尖的惹人怜爱,偏生手上的功夫极好,搏斗时能把一个普通男人掀翻在地。她十六岁那年在瓦子表演,今年她二十八岁,已经在相扑圈子闯出名气。好多客人听闻她重出江湖,都特意来给她捧场。
她之前将近一年没来瓦子相扑,好多熟客来问她的去向,以为她是被哪个大官人梳拢了。悍小娘对外解释是师姐的老子娘身体不好,师姐是回老家尽孝。
实际上孙三娘是回家生孩子,顺带和她男人离婚。她从前的男人跟街上的野狗似的,闻着哪儿有臭,就往哪儿奔。孙三娘逮了他好几次,确定这是个撒手没,干脆不要他了。
她离完之后,才跟师妹悍小娘说:“呸,狗东西见我能挣钱,竟然想哄我继续来瓦子吆喝弄钱。我才不傻,怀着身子干相扑这一行,那是要女人的命!我气得很,要跟他离了,他不乐意,我就——”
“你就怎么滴?”悍小娘竖起耳朵。
“我威胁他,若是不离,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不仅打他,还打他一家。我也不怕上衙门见官,我生来没了爹娘,我还想坐牢哩,包吃包住!”
悍小娘:佩服!
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来瓦子做艺人的,大多数是苦命人。孙三娘是被师父捡回来的,悍小娘又是被十几岁的孙三娘抢回来的。孙三娘从小胆子大,又习得一些拳脚功夫,她见小娃要被人卖去鬼樊楼,正当那个人贩子数钱的时候,她偷摸把人抢了就跑。
瓦子里讨生活的女人虽然低贱,但尚且能见光。鬼樊楼的女人一辈子都见不了光,活得跟鬼差不多。
孙三娘的脚程快体力好,她穿过好几处瓦子,专门往人流熙熙攘攘的地方钻,拐子想追都追不上。
她和师父商量,让小娃吃她们这一行的饭。等她孙三娘人老扑不动的时候,正好这个娃能上台相扑,挣来的钱能孝顺师父。
“师父,先是我养你,再是师妹养你,你一辈子都能喝酒吃肉!”
师父也不是多善良的人,但小娃能挣钱的事儿,确实说动了他。寻常女相扑手扑到三十岁左右,已经是人老珠黄。孙三娘和这个小娃差了十几岁,等这个大的挣不来钱,小的正好是青春漂亮的年纪。
瞧着这个小娃,模样长得真俊,长大不会丑。
小娃就这样被留下来,可惜师父命不好,收养她没几年后就一命呜呼。悍小娘说是师父养的,实际上是孙三娘养她更多。
她心中默默把师姐当作母亲。
孙三娘笑着说要嫁人,悍小娘拿自己这几年攒到的积蓄,给师姐出了一箱子体面的嫁妆。孙三娘离婚的时候,她把嫁妆全要回来,她这么凶狠的性子,狗东西不敢惹她。
她对男人撂下狠话:“你若是不放我走,我叫几个相好的大官人来搞你!你到时候去阎王爷那里投胎,也是个糊涂鬼!我孙三混了好几年,别的不说,认识的禁军头头也有几个,你自己掂量掂量。”
“什么孩子?这哪里是你的孩子!孩子是我跟别人有的,一直拿你来当个绿王八!”
男人气得说不出话来:“离,这必须离!不,我不和离,我要与你义绝!”
“义绝就义绝!”孙三娘丝毫不怵。
义绝是古代离婚最严重的一种方式,指夫妻中一方对另一方以及对方一定范围内的亲属有殴、杀、奸等行为,从而夫妻双方被官府强制离婚。和离对女方而言,是伤害性最小的,姑且算是“和平分手”。而义绝需要通过官府离婚,只有存在犯罪行为,才会被判义绝。
孙三娘不怕丢脸,她铁了心思要离。她挺着个大肚子去开封府办离婚,所幸她生得好,孕妇又像是弱势群体。办差的官爷可怜她,不信她会动手打人,没有在她的判词上写太难听的。
两人离婚之后,悍小娘把孙三娘接到身边,她白天打相扑,夜里陪师姐说话。等孙三娘出了月子,她没有多休息,而是立刻跟瓦子的人说,要重新出台表演。
她专门打最挣钱男女混扑。
男女混扑的女演员挣得比女子相扑的多,因为女人的力气小,在混扑中容易吃亏。这男女授受不亲,动作大时难免走光,愿意打混扑的女演员不多。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不想在家里好好养着。我若是躲懒,春哥儿就没得吃穿,还得连累师妹你养我。”孙三娘在后台上妆,“呸,老娘只当借了回种,定要把春哥儿安生养大。”
春哥儿是孙三娘的儿子,也就是姑娘怀里抱着的孩儿。孩子的眼睛清澈,咿呀呀呀地喊着,好像为娘亲鼓劲。孙三娘要准备表演,悍小娘今日不用工作,得空替她带一下孩子。
只待一炷香燃烧完毕,铜锣声敲响,穿着红绸鞋子的女飐(女相扑演员)闪亮登场。将近一年不见,孙三娘的身段更加丰美,老客们看得目不转睛。今日混扑的男人叫鲁二,是这一行的新人。
瓦子安排孙三娘和新人相扑,也有提携鲁二的意思。
只要钱财给足,孙三娘没意见。
她娇喝一声:“哈!”一个漂亮的转身,躲开了鲁二的攻击。两人有来有往,打斗了不下十个回合,不会看的看热闹,会看的看门道。好些老客露出焦急的神情,怎么女飐的动作越来越慢?
孙三娘的额头沁出汗水,动作越来越艰难。自从生了孩子,她的体力是大不如前。她没想到自己今日复出一战,打得那么难!
她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对手的肩膀,用巧劲将他掀翻在地。往日这么一招,是她的必杀技,她能轻而易举掀起一个男人。谁知鲁二看出来三娘下盘不稳,竟然往她脚下一绊,顺势抓着她的手,将她狠狠地砸到地上。
“嘶——”
看表演的萧靖和张嫣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女人被打得也太惨吧。舞台上的女人倒地不起,直到有观众欢呼鲁二的胜利,表演结束,她方才被另外一个女子扶起来。
扶她的正是悍小娘,她把春哥儿用背带绑在后背,心疼地抱起孙三娘。她们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胜者为王,不打假扑,鲁二并没有错。
只是她心疼,师姐她刚出月子还没有几天。产妇的身子本来就虚弱,她又年长十岁,怎么打得过十八九岁精力旺盛的鲁二。就刚才那一下子,孙三娘的后背肯定青了一大片。
赵志冲露出不忍的表情,小声地说:“哥,我想请你的人去买些好药,送给那位女飐。我还想请她做我的健身师父,让她以后别在这里打了。”
本来公主说把孙三娘雇来,做寻常女侍的。后来细想,还是不妥。这位孙三娘会一些拳脚功夫,陪公主锻炼身体正好。
萧靖想了想,这事儿挺好的,只要孙三娘身家清白,他愿意请人来教导二女武艺和健身,女教练比男教练方便。宋朝的皇室女眷大多以文弱为美,可是在他看来——
他倒宁愿公主能不喘气砍人三条街呢!
大概赵家的基因不好,或者是皇宫风水不行,有许多皇子皇女的身体不好,早夭的更是一抓一大把。后天锻炼不说有多大作用,起码练一下,比干坐不练要强。
官家跟身后一个不起眼的男人说了几句话:“你去查一查刚才那个女飐,不要惊动旁人。若她是个清白的,你问她愿不愿意去教小娘子强身健体的功夫,每个月有五两月钱,包吃包住。
唯一有一点,她不能时常还家,每半个月还家一次,需要经过报备。为人必须谨言慎行,日常要跟着小娘子起居。”
“是。”便衣小哥很快领命而去。
看完男女浑扑的表演,手里的零食也吃完了,萧靖带着妹妹和媳妇过去王家罗锦匹皂铺。女人天生对打扮有一种特殊的钟爱,一听说去买衣裳鞋子,两人眉开眼笑,别提有多高兴。
张嫣十分期盼:“舅舅,店里真的会卖蜀锦衣裳吗?”
小张眼馋织金镂花的小裙子很久,上辈子没好意思穿,这辈子很想天天穿。曾有蜀地官员上贡一条单丝碧罗笼裙,用织金技术制作的蜀锦十分华丽。小张忍痛赏赐给孙女李果儿,馋得一晚上睡不着觉。
“应该有吧?”萧靖不太确定,安慰道,“若是没有,等出了孝期,志冲和你都做几身。”
他对自家人十分大方,再穷也不能穷着媳妇和孩子。他和赵祯的消费观不一样,若是张嫣想穿几身灯笼锦的衣裳,他宁愿自己努力挣钱,都要给她吃好穿好。
害得张贵妃被官家责骂的灯笼锦,就是蜀锦当中的精品。
宋朝生产蜀锦织品的机构叫作锦院,分为官营和私营两种。官营的有成都府锦院,成都府锦院产出的蜀锦质量稳定,专供皇室,是皇帝赏赐给大臣的首选。
萧靖想得很深,如果王家铺子卖的蜀锦不是私营,而是成都府锦院出的货。那么他的钱兜子里,大概率是出现硕鼠了。
是谁偷了老子的钱!
王家罗锦匹皂铺的掌柜姓王,天生一双势利眼。虽然三人都穿着男装,但他一眼就看出来上门的是一位年轻官人,外带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娘子和一个小女童。
“两位官人想要什么?”王掌柜笑起来很喜庆,“我们小店不大,但东西在东京城都是拿得出手的!不仅有布料、还有新款的成衣、鞋子……”
萧靖见没有别的顾客,沉声说:“我曾听晏家娘子说起,你们这里有蜀锦卖。我想给家中娘子置办新衣,不拘是布料或成衣。”
晏家?
这个姓氏罕见,王掌柜一听便想起某位常客。
要说东京城姓晏的、有头脸的,就那么几个。晏相公虽然被贬,但他素有才名,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旁人也不敢冷落他家。晏家有两个娘子,从小有光顾店里的生意。
王掌柜的笑容更亲切一些。他打量过一行人的服饰,都是好衣裳。虽然没有织金,但材质是上好的丝绸。这样的人家能付得起大价钱,不是上门耍着人玩的穷鬼。
“您来得巧,小店新进了几匹八达晕锦,你看这上面的花儿多美……”
八达晕锦以牡丹、菊花、宝相花为图案,周边织有几何形状的花纹,因丝线之间互相沟通,朝八方辐射,有“八路相通”之意。这种蜀锦的生产技术始于五代,到宋朝的时候趋于成熟。
萧靖看得仔细,这匹八达晕锦做得极美,以朱红为底色。花卉图案由深红、蓝、浅蓝、绿、金黄、深绿等色组成,端的是五光十色。八达晕锦是上贡给皇家的蜀锦品种,寻常百姓是不可以使用的。
理论上,普通卖布的铺子不应该有八达晕锦,这是官营产出的东西。
他装作十分惊喜:“你这是成都府锦院出来的货?当真是手段通天,能拿到这样的好东西……”
“不过是一些残次品,哪里能给官家上贡。”王掌柜嘻嘻两声,指着一个地方,“您瞧,这里破了一个窟窿大的洞,这匹布算是废了大半。”
张嫣探过头来,底下那些人钻空子果真是厉害。不知道谁用火烙了枣子那么大的洞,这样一来,这匹八达晕锦损毁,自然不能送到皇宫。
可若裁成衣裳,完全能避开这个洞,还能出一身长衫,再给姑娘做几双鞋子!
萧靖:“这匹八达晕锦做得好,且包起来。再要几匹素净一些的蜀锦,一并买单。”如果这家店背后的主子当真姓王,官家心里倒有几个名字。
“咦,这几双鞋子好生精致!”赵志冲看到店里的蜀锦小鞋子,她看向张嫣,“这鞋这么小,我穿不上,嫣儿兴许能穿上。”
张嫣有些意动:“这鞋子怎么卖?”
王掌柜看到她们感兴趣,却面露难色:“啊,这几双鞋子的款式是行首们定过的,不宜再卖给小郎君……”
什么是东京的行首?
那些姑娘打扮得再漂亮,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说得难听点就是陪客的。
哪里叫贵族小娘子和行首穿一样的鞋子?
王掌柜是疯了才做这种生意!
“可是那些行首……不是应该是二八佳人吗?”张嫣不明白,“她们都那么大,却穿这种鞋子?”
这样的小鞋子在她看来,是儿童鞋。她现在是儿童,所以她能穿进去这样的鞋。
王掌柜看向同行的官人,见人家没有制止,见左右又无旁人,才压低声音解释道:“这叫宫样,外头的勾栏可流行得紧,据说宫里的娘娘和宫女都是这样穿的。行首们学了宫中的模样,还花重金请出宫的老宫女把脚给缠了,才能穿这样的鞋子。
官人听说过桑家瓦子的李行首没有?她穿了这鞋,跳起舞来跟天上的仙子一样,好多人都去看她,一时间风头无二。如今想去看她,光是入门的茶钱和果子钱,比之前翻了足足十倍……”
萧靖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xǐυmь.℃òm
他原以为整治了皇宫里的缠足,那事儿算完结。结果缠足在妓/女那边流行起来,去瓦子玩乐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若是以后的审美认为这样的脚很美,恐怕将来每个姑娘都要缠足。
那样太可怕了!
“我们回去吧,回去再请绣娘做新衣新鞋。”他喊上张嫣和志冲,心事重重地离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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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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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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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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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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