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苏子易送了木寒汀一块木枕。
下午他做推车的时候,趁着便利削出来的。
木寒汀收下了枕头,找了个角落躺下去,却没有任何要睡的意思。
她不敢睡,一闭上眼脑海里都是木氏被灭门的事情,安遥城那场大火之后灰烬里挖出来的一百零三具焦尸,其中最小的一具不到三尺长,是她年幼的妹妹。
他们在呓语秘境里耽搁了一个多月,而本应该保护安遥木氏的长兄和长女都不在,便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她被荻奴人看押了一个月,对外面的消息一无所知,陡然得知这个消息,难过得几乎要自寻短见,而兄长木戎凯那句“都是因为要救你,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更是令她愤怒不已。
而这一切只是个开端。
兄长是安遥木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自然要背负起为木氏报仇雪恨、寻找丢失在外的家传剑的重任。
他身世凄惨,行走江湖格外地受到照应,除了那名叫“姮雀”的红颜知己,还有不少女子为他倾心。
木寒汀反倒成了累赘,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余生都在屈辱和自责中度过。
那个时候,木寒汀的确该死。
死了,就成全了兄长“孤苦伶仃、茕茕孑立”的名声。
可她偏不。
被荻奴人关押的时候,苏子易他们为了救她而奋不顾身,黑鱼和他的手下也曾一次次地保护她,他们盼着她能好好地活着离开呓语秘境。
她活下来了。
肩负了那么多人的寄托,又怎能轻易地死?
可事实证明,越是努力想要活着的人,越容易遭到命运的捉弄。
她的兄长以安遥剑派亲传弟子的身份去了仙台,江然和姮雀也去了,他们都奔着无可限量的前程去了,只有她被留在了安遥,与过去的梦魇为伴。
她想抓住的,都一一离她而去。
到临死前,什么都不剩下。
溺水般无助的感觉,令她实在难以安眠。
山洞里,篝火已经灭了。
木寒汀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荻奴人把守的方向看了一眼。
看守的荻奴人也已经睡着了。
那名吊在树上的奴隶突然暴毙,令荻奴人有些不安。
奴隶身上除了早上黑鱼揍出来的伤,再也没有别的伤口,何至于在外面晒一天就断气了?
荻奴人还需要继续奴役他们,可不想他们死的这么快。
故而,那名奴隶暴毙之后,他们赶忙放了黑鱼,铁链都省着点抽,生怕又弄死了一个。
她从地上坐起来,摸了摸苏子易给的木枕的侧边,那里藏着一处暗格,用指甲扣一下,能抽出一根木钉。
她拔出木钉,在脚镣的锁孔处试了试,动作十分谨慎。
木钉不是铁钉,一旦没撬开锁,很容易折断卡在锁孔里面。
她耐心地尝试,果然在木钉一端拨动了锁芯之后,脚镣的锁开了。
她开始反复练习开锁,以确保逃离的时候能够顺利。
耳边全是男人们的呼噜声,木寒汀将他们仔细检查了一遍,解开脚镣,轻手轻脚地起身,从一具具睡相难看的人们旁边走过去,从溶洞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来到了山外面。
她一步步往丛林里走着,踩在碎叶和枯枝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月光倾泻在她身上,照得她像是森林里的神女。
好安静啊。
重生以后的世界,是真实的吗?
至少根据她的观察,所有人都和她记忆中一样:沉稳可靠的黑鱼,温润有礼的苏子易,狂躁的荻奴人首领……有些人的脸,她看过一遍就映在脑海里了。
比如黑鱼脸上的奴隶符号,其实是刚刻上去没多久,所以颜色会偏红;比如苏子易左手虎口处的茧子最明显,因为他经常左手持小刀;再比如那名并不起眼、名唤“孙鎏”的修士,他看上去在发呆,实际上心思深沉,在构思一个逃跑的计划。
与木寒汀的计划不一样,孙鎏只想自己一个人逃走,而他的确做到了。
荻奴人发现孙鎏逃走之后,盛怒之下杀了好几名奴隶,并且加强了把守,一旦有人行为可疑,便狠狠去抽他,让他们再无逃脱的可能。
那时候,木寒汀能做的只有等待救援。
她还乐观地宽慰其他人,笃定地告诉他们,她兄长马上就会找到这里来,再等一等就好了。
孙鎏逃走的第二天,再一次被荻奴人抓回来了。
荻奴人将孙鎏的脑袋悬挂在山洞口,以此来警告妄图逃走的他们。
他七窍流血、脸色青紫被挂在山洞门口的那副画面,长久地映在木寒汀脑海里,以至于她如今一看到活生生的孙鎏,都会想到他凄惨的死相。
木寒汀在月色下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后山山坡处。
再往下走,有荻奴人严密把守。
木寒汀只得停下来。
山坡处的一处石堆旁,躺着一个眼睛被挖去、四肢俱残的男人。
长发和着血肉黏在皮肤上,完全盖住了他上半张脸,两个血窟窿格外地瘆人。
月光照在他身上,勾出他下巴的轮廓,嘴唇的形状,竟有一种荒诞的美感。
这不是木寒汀第一次遇见他,早上搬运石头的时候,也曾从他身边经过。
她从他眼睛周围血肉模糊的地方,挖了一点血,带回去用木枝喂到了那名吊在树上的奴隶嘴里。
只是抱着尝试的念头,结果那人死了。
这也是他伤成这样躺在荒郊野外,却没有乌鸦、虫蚁来啄食他血肉的原因。
他的血有剧毒。
她甚至可以带一点他的血回去,找机会把荻奴人全部毒死。
但这个计划实施起来难度更大。
木寒汀怜悯地看着地上那人,脑海里涌起许多念头:
他真的还活着吗?
即便还活着,那也是介于生与死之间,也已经没有意识了吧。
既然如此,还不如帮他一把,让他彻底死去,不用再忍受黑暗和痛苦了。
她这样想着,却抬手摘了一片树叶,收集了一些露珠,蹲下身去,将树叶送到他嘴边,给他喂了点露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了她真正在意的家人,几个义薄云天的朋友,她一点也不关心其他人的死活。
可她没有犹豫就这么做了。
她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扶着他下巴,轻轻捏开他嘴唇,另一只手扶着树叶,将露水送到他口中。
过去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也曾想过,若有人愿意帮她,给她一点光也好。
男人嘴唇动了下,衔住那片树叶,艰难地、将露水吞下去。
这令木寒汀有些意外。
她起身,退后了半步,在月色下打量着他。
他还有意识吗?
这般辛苦、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男人嘴唇分开,吐了两个音:“谢谢。”
木寒汀:“……”
木寒汀转身走了,窸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回到山洞里,一个人影坐在地上,冷不防地对上了她的眼神。
木寒汀一开始被吓了一跳,认清楚人之后,便放心下来。
黑鱼饶有趣味地盯着她,指了指被解开的脚镣,嘴角勾起。
木寒汀淡定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重新带上脚镣,不发一言。
她给那名奴隶试毒的时候,黑鱼都看见了。
他什么都没问,默契地替她保守秘密。
如今他又看到了木寒汀解开脚镣、凌晨时分在外面散步,想来荻奴人是关不住她的。
眼下终于有机会问她了,他声音压得极低,以确保不会有第二个人听见:
“为什么要这么做?”
木寒汀撩起眼皮,瞥他一眼,“什么?”
黑鱼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味悠长地注视着她,“你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做,等人来救你。”
“嗯?”木寒汀看着他,面无表情道,“做人,总得多留一手准备。”
她若无其事说着,听得人觉得高深莫测。
多留一手准备?
意思是她打算自己逃出去?果真如他猜想的那样吗?
黑鱼笑了下,身体稍稍向后仰。
他望着面前空气,敛了笑容,沉思了片刻,道:“你神通广大,总有机会离开这里,我们萍水相逢,原本我也没资格求你。”
木寒汀不作声。
眼下是考验黑鱼的时刻,她想听听黑鱼的说法。
此时黑鱼一定以为,她想单独逃走,就像上辈子孙鎏所做的一样。
如果她逃出去了,荻奴人一定会迁怒于他们剩下的人,而他们再无离开这里的可能了。
黑鱼会如何应对?
黑暗中,黑鱼垂着脸,喉结滚了滚,涩声道:“您逃走之后,还会回来吗?”
木寒汀忍俊不禁,有些好笑地打量着他,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至少黑鱼相信她能单独逃走,对她的能力方面是肯定的。
才两天就建立了这种信任关系,说明黑鱼的眼光还是一贯的精准。
“为什么要回来?”木寒汀轻声说着,挑眉看他。
黑鱼哑口无言。
是啊,好不容易逃离这个鬼地方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刚问出口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但他实在没有脸皮,去求木寒汀救下他们所有人。
说到底,她也才是个小姑娘,能只身离开这里已经很不错了。
再够义气一些,她或许会带走苏子易那个病秧子,看他们相处似乎很合得来。
没错,她的计划里面,应该包括了苏子易。
他咬咬牙,狠下心道:“你若单独逃走,我绝不会让你得逞。”
木寒汀眼神冷了几分,直直地看着黑鱼。
他头垂得很低,蓬松的头发遮住英气的脸,碎发下面隐约露出一双阴沉的眼睛。
他必须要和木寒汀谈条件,让她能带走一个是一个。
而他唯一能和她谈条件的理由,是他知道木寒汀在策划逃走这件事。
这实在太卑劣了,但是为了救走同伴,他必须要这么做。
“你打算向荻奴人告发我吗?”木寒汀问他,瑞凤眼微微上挑,定定地看着他。
黑鱼:“你以为呢?”
木寒汀勾了下唇,“你不会。”
黑鱼无奈一笑,耷拉着眼皮。
他的确不会。
他只是为了和木寒汀谈条件而已,若事情真的发展到了那一步,他也没有办法。
木寒汀是凭自己本事逃出去的,他去告发她,只是连累了她而已。
可木寒汀连这一点都猜中了,他有什么资格去央求木寒汀?
他现在只是个亡命天涯的奴隶而已。
但如果他不开口,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
“木姑娘,”黑鱼润了润喉咙,低声道,“你若逃走,能不能帮忙捎带几个人?”
木寒汀:“可以。”
黑鱼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眸光星亮。
“我有必须要照顾的人,”黑鱼声音有点急促,生怕木寒汀会改变主意似的,“他们机灵得很,会听从您的安排,只要能让他们活着离开这里,让我做什么都可以。”wWW.ΧìǔΜЬ.CǒΜ
木寒汀带着笑意看他,“那你呢?”
黑鱼:“我不重要。”
木寒汀敛了笑。
尽管过去承蒙黑鱼几多照应,但她对这个人所知甚少,不知他是哪里人,过去做过什么,为何会落到如今这个田地。
她唯一知道的,是他会为了所要保护的人而奋不顾身。
如果她兄长有黑鱼一半的好,那她也不至于被关押了那么久。
同是天涯沦落人,木寒汀也不再试探他了,直接了当地告诉他:“我不会一个人离开,我想把你们全部带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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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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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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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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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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