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不多久,大理寺就传出了他被凌迟处死的消息。
他的死讯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本就受了云良的牵连,又杀了那么多人,凌迟处死是死有余辜。
所以,在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热潮淡去后,他跟云良一样,也很快被这座城市,被这个国家的人们所遗忘。
至少表面看起来,确实是这个样子。
但其实,有些人,有些事,不被提起并非是忘记,而是不敢。
谁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忘记,那场肆虐在魏国半年之久,夺去了魏国无数百姓性命的可怕瘟疫?
谁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忘记,曾有个人在燃烧的塔上画了道门后,那门竟变成了真的?
谁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忘记,曾有个人竟能在一幅半人高的画里来去自由?
谁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忘记,曾有个人用从那幅画里背出来的药,救了一整个国家的人……
于是明着不敢说,便只能暗着来。
一来二去,当云良和他徒弟的一切往事皆已在魏国上下口中化作昨日云烟之后,有一则故事,却在市井坊间开始悄然流传了开来。
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个画师,名叫马良。
因画技精湛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得到神仙青睐,于是被神仙赠予了一支神笔。
这支笔的神奇之处就在于,用它画什么都能变成真的。
马良不负神仙所望,用这支笔造福了一方百姓,但终因名声太大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遂给他惹来了祸事。
他被皇帝派高人‘请’进了宫里。
皇帝找马良,自然不是为了寻常的事。
他不缺金银,不缺荣华,独缺一样东西——
他病了,病得不轻,药石无医。
所以他需要马良的神笔给他画出仙山来,也就是传说中那座徐福为始皇帝寻求长生不老药,而东渡的蓬莱。
蓬莱在哪儿谁也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但有马良身边的人亲眼见他画出过,在马良为了给百姓寻找治病解药的时候。
所以皇帝固执地认为,蓬莱是真实存在的,只要能用马良的神笔将它画出,就能到达。
但马良不肯,坚持说世上根本没有蓬莱。皇帝不愿同他多费口舌,随便给他安了几个罪名后,便让人一边查抄他的府邸,一边对他严刑拷打,试图以此从他口中逼出神笔的下落。
可惜无论怎样折磨,始终都没能从那固执无比的画师口中,得到关于那支画笔下落的一点消息。就仿佛那支比已被神仙收了回去,它踪迹全无。
就在皇帝耐心即将告罄,打算索性将马良同他那支神笔的秘密一起用死来埋葬的时候,有人提醒他,这世上或许还有一个人知道神笔的下落,那就是在马良的徒弟。
那是马良所收在身边的唯一的徒弟,却是个痴呆儿,为什么画技如此卓绝的画师所收的唯一的徒弟,竟是个痴呆儿?又为什么从未因这徒弟的脑子不好使而嫌弃过他的马良,突然有一天以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将这徒弟从身边撵走,甚至撵出了魏国,而撵走他的时间,恰恰是在马良被皇帝‘请’进宫去的前一天?
种种疑点,是不是恰恰说明,这徒弟身上一定有着很大的问题。
而那问题必跟那支失去了踪迹的神笔有关。
所以趁着徒弟在得到师父出事消息而匆匆回到魏国,皇帝派人把徒弟也抓进了宫里。
原以为一个痴呆儿必然守不住什么秘密,更甚者,若确实马良在入宫前把神笔托付给了这个徒弟,依着这徒弟的呆傻,必然原封不动地会把那支神笔一起带回魏国。
可是,他们万没想到,事情却跟他们所想完全不一样。
那神笔非但没有被徒弟带在他身上,甚至那个徒弟,也根本不是个痴傻儿。
甚至他的嘴比马良更加撬不动,哪怕他们用了更严酷的刑罚施加在他的身上,也没能从他身上逼出一个字来。
最终,皇帝憋在马良面前那口不得宣泄的浊气,完全释放在了这个徒弟的身上。
徒弟被施了剐刑。
整整三千多刀,一刀刀逼迫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从血肉之躯到白骨嶙峋,直至断气。
那神笔依旧不知下落。
而马良最终的结果究竟是死是活,此后,也再无任何消息。
只知后来没过多少年,皇帝便死于一场重病的爆发。
而在他病逝之前,某一天夜里,宫里突然有一队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押运着送出一辆车。
车上装着一口石头棺材,大得像座房子,四下用铜钉钉着,用铁链缠绕着。
一路向北。不知是谁的棺材,也不知它究竟被运去了哪里。
“而这,就是神笔马良真正的故事。”
说到这儿,冥公子话音一顿,抬眼看向始终一动不动站在他床前的我。
屋里一瞬静了下来,只有五斗橱上那只老台钟滴答作响,伴着窗玻璃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夏季气候多变,白天还是阳光灿烂,这会儿又下起了雨。
不知是否最近不好的遭遇都碰上下雨天,乍一听到这雨声,让我感到有点儿不太舒服。所以虽然冥公子的故事已经说完完,我一时半会儿仍没能从中回过神来,直至听见他又淡淡问了句:“那么你的好奇心,是否给解了?”
我下意识点头,却又再摇了摇头。
长久以来的好奇心,的确是被这故事破解了不少,但随之而来却有更多的问题相应而生。
譬如,故事里那个国师云良的徒弟。
那是个疑点很多的人物。
在离开云良前,他一直都是痴傻的,可为什么被云良撵走后再次回到魏国,他突然就恢复正常了?是因为云良出事给他造成的刺激么?亦或是有人在那之前,就已经为他治愈了痴傻症?
而纵观整个故事,由始至终冥公子都没有提到过,云良的这个徒弟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而来,又是怎么会被云良收为徒弟的。
既然他是云良唯一的徒弟,又在收他为徒的最初,明知他心智有问题还收了他,这是否说明云良本也就没打算正儿八经收徒弟。但倘若真是如此,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或者说他们之间是否存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会令云良打破常规,收下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学会什么东西的痴傻儿,为徒的呢?
由此不禁让我想到那个被云良从火塔里抱出的婴儿。
突然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就跟当初那些对云良徒弟的来历产生过怀疑的人一样,不由令我也开始怀疑,是否这个徒弟就是当初被云良抱出火塔的那个婴儿。
毕竟他是从那婴儿出现后,才突然出现在国师府里的,之前没听冥公子提到过他。
而虽说一个婴儿在短短两年时间就变成了一个成年人,这想法听起来着实荒唐,但一来这婴儿的来历很不普通,二来,这段时间我所有的经历都在告诉我,这世上似乎并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种种念头在我脑子里风车般乱转时,我下意识打破沉默:“所以……你就是故事里那个痴傻儿?”
也不知怎么的,一肚子的困惑,到嘴边被我最先问出的,却是这么个问题。
问完便觉有些尴尬,所幸冥公子迎着我视线的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没错。”
“那你到底是人还是……”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妖怪。
看出我心里所想,他将垂在耳侧的长发掠到耳后,笑了笑:“没有人可以在身体被剔成白骨后还不死,丘北棠,你看一具活了两千年的骷髅,能是人类么?”
简单几句话。
轻描淡写又仿佛带着点自嘲般口吻,给出一个并不令我太过意外的答案。
但我仍是因此呆怔在原地。
或许站得有些久,我两腿微微有些发软,便重新往椅子上坐了下去。
握着水杯的手不由自主收紧,我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一直以来,虽然我总在猜测他究竟是什么,但更多时候我都倾向于认为他是个鬼。
一个受了剐刑之后,因冤魂不散而附着在他自己的白骨上,被阎王井困了两千年的鬼。
但现如今他这番话的意思,无疑是指,即便他是骷髅的状态,他也一直都是活着的。
两千年前活生生地看着自己从血肉之躯被一刀刀切割成骷髅,然后,又活生生地以这样的一副躯体,在阎王井里被困了两千年。
这种感觉,细想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那个被云良从火塔里带出来的婴儿,就是你么?”很久之后,我从发干的喉咙里慢慢挤出这句话。
他瞥了眼我握紧在水杯上的手指,唇角:“没错。”
“痴傻是因为成长得过□□速所导致的?”
“挺聪明。”
“那你真的是……你师父所说的灾星?”
这个问题,冥公子没有立即给出回答。
只将目光从我专注的视线中缓缓移开,再次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屋内因此再度寂静下来。
雨敲打在窗玻璃上变得有点急促,带着风声,拍得玻璃轻轻作响。
就这样安静看了片刻,他收回视线,道:“事实上,我从不知晓我到底是个什么。自出生那天起,我便受制于这副人形,却又不像人类那样能轻易死去,直至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依旧在这世上苟延残喘着。所以,你觉得我是什么?”
他把这问题简单抛回给了我,知道我回答不了。
所以我想了想,转开了话题:“那你师父是人么?”
“他是。”
“那么他用来在塔上画出门的那件东西,就是传说中的那支神笔吗?”
“没错。”
“这样的话……”我沉默了片刻,看向他:“有一个问题,我觉得有点儿想不太明白……”
“什么问题?”
“既然你师父能用那支笔画出一个活生生的世界,为什么他不干脆借着那支笔的力量和你一起离开魏国,而却只是让你把笔带走?”
这问题确实是让人十分费解的。
从我听了云良用那支笔所做的事情后开始,就一直没能想明白。
云良明明可以轻易地逃离魏国——
带着自己的徒弟一起,借用那支笔的力量,逃离那段对他俩来说都是极为痛苦的命运。
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为什么他偏偏用了那么愚笨的方法,既牺牲了自己,又连带把不愿放弃他的冥公子,一起拖进了深渊。
这是什么道理?
就在我一心等着冥公子回答这问题的时候,忽见他轻吸一口气,抬手按住了额头。
连带半张脸沉在了手掌下的阴影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一慌,忙问:“你怎么了?”
边问边匆匆起身试图靠近他,却见他另一只手抬起,朝我做了个勿动的手势:
“刚才你给我喝的东西,去给我再弄一点来。”
话音透过他的掌心,听起来有些沉闷和沙哑。
我愣了愣。
随即立刻转身照他的话去做了。
因为我看到他脸上没被手遮挡的地方,有至少三分之一,重又露出了骷髅的原形。
这次‘画皮’起作用的时间可真短。
想着,刚一脚踏出房门外,突然一阵风起,我背后猛地一凉。
“冥公子??”
迅速察觉到了什么,我立刻回头,便见原本坐在床上的冥公子不见了.
而房里那扇窗户处,原先那扇被风雨拍得轻轻作响的窗户,亦已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黑洞。
像之前吞噬了刘立清的那个东西一样的黑洞,在离我十来步远的距离,呼呼作响。
洞里有风在转动,速度很快,带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没等我反应过来,便像只手一样卷向我身体,拖着我便要将我往里拽。
那力量大得令我毫无反抗的余地。
但仅仅一刹那,房门嘭的下就被关上了。
像一把刀子狠狠将门里门外两个世界一切为二,随即,力量和风骤然从我身上消失,一切归于黑暗和寂静。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仿佛瞬息间我被这世界给抛弃了,这令我连身体撞到门上的疼痛也一度感觉不到。
但这近乎麻痹的感觉持续的时间并不久。
很快,就在一道疼痛沿着肩膀狠狠袭来的时候,突然我再次感觉到迎面有风冷冷朝我吹了过来。xǐυmь.℃òm
透过门板吹出来的风,然后,随着吱吱嘎嘎一阵轻响,我依稀看到有什么东西从门上钻了出来。
仿佛是一张脸。
一张并不属于冥公子的脸。
它朝我呼地吹了口气。
冰冷的带着土腥臭味的风,一碰到我皮肤,令我一个激灵后猛从刚才的呆愣中回过了神。
旋即惊跳而起,不顾一起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到楼梯口,一口气跑下楼,一口气循着记忆摸着黑,跌跌撞撞往大门方向疯狂冲去。
可是无论怎么跑,却始终都没能找到门。
我知道惊慌并没给我意识造成混乱。
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中,记忆十分清晰地告诉我,自己跑了约莫有五六分钟。
我一下子站定脚步。
摸索着身边熟悉的护墙板,听着脚下咯吱作响的地板摩擦声,我意识到自己仍还在二楼。
怎么回事?
跑了将近五分钟,从楼上到楼下,为什么我仍还在二楼。
难道又碰到鬼打墙了么……
这想法一出,忽然我感到呼吸有点困难。
急促,但似乎怎么呼吸空气都很难往肺里进的一种感觉。
糟透了。
遂条件反射地张开嘴,我想要再更用力地吸上几口气,谁知这举动几乎是同时令肋骨处猛地传来一道剧痛。
痛得我两眼一阵发白,头跟裂开了似的嗡嗡作响。
登时天旋地转,我腿一软一个踉跄,径直便往地上倒了下去。
却并没就此倒在地板上,我感觉自己像是倒在了一堆海绵里。
软软的,却又空洞无比,让我一层层往下陷,再往下陷……
不知陷了究竟有多久。
当陷落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我呼吸变得越发困难。
而肋骨的疼痛也因此变本加厉。
几乎感到那些肋骨快要因这痛从我身体里穿透出去时,突然眼前再次一白。
随之而来整个脑子被炸开一样的剧痛中,我隐隐听见耳朵边传来一道熟悉的话音:“来人!快来人啊!她醒了!她醒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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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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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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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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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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