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身上的是个男人。
年纪不太大,穿着他太爷爷那辈人穿的衣服,黑布长衫,黑缎子马褂,黑色袜子,黑漆漆的脑袋后面拖着条又粗又长的黑辫子。
一身黑,唯有脚上一双布鞋是红的。
猩红的颜色,鞋尖上用金线绣着一个篆体的寿。
夜色里,这两种颜色的对比突兀得极为可怕,但更可怕的,是这男人的那张脸。
它是凹凸不平的,几乎辨别不出任何五官,仿佛一层皮就是这张脸的所有。
最初刘立清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也不想知道,在清楚听见自己名字从那张脸上传来的瞬间,他唯一的念头是想尖叫,想逃。
刘立清……刘立清……
那人反复念叨他名字的声音,就像一台生锈了的抽风机。
可是刘立清不仅逃不了,喉咙里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因为那男人坐在他肚子上,像块刚刚从冰箱里捞出来的实心秤砣,黑沉黑沉,全身冒着潮湿的冷气。
那股冷气直透进被子,又穿过被子钻进刘立清的身体,冻得他仿佛连每一根骨头都僵硬了。
肚子阴疼得厉害,但他完全不能动弹,这种感觉既恐惧又痛苦。
几乎因此将要在这双重折磨下晕厥过去的时候,他看到那男人的脸突然穿过黑暗,朝他面前压迫了过来。
这个时候,刘立清终于看清楚了,这男人之所以脸看起来除了一层凹凸不平的皮,没有任何五官,那是因为他脸上蒙着层纸。
黄表纸。不止一层,而是很多层。
一层又一层,叠加黏贴在这男人的脸上,直到他脸上像被罩了一层厚且诡异的面具。
刘立清书读得多且杂,所以当时他就反应过来,他所见到的这个,意味着什么。
他见书里写过,明朝时候有种刑罚,是用黄表纸纸沾了水,然后一层一层往受刑者的脸上糊。黄表纸受了潮后极易膨胀并紧贴在人脸上,人要呼吸就得用力,而随着纸张叠加的层数增多,到了最后,人完全无法继续透过那些纸吸进空气。
这种窒息致死的死刑,有个挺好听的名字,叫雨浇梅花。
据说死于这种刑罚的人,若没有得到很好的超度,一股怨气会一直逗留在他死去的那个地方,寻找一切能让他重新呼吸的东西。
所以刘立清醒来后呼吸一重,此人就立刻朝他靠近了过来。
想明白这一点,刘立清吓得险些尿失禁。
虽然生在汶头村,但曾经的刘立清跟我一样,一直对鬼神说是不屑一顾的。
更何况,生活有时候比鬼神更为可怕,所以他能无所畏惧地去面试太平间的职务,也在那天晚上,当自己在太平间遭遇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后,仍能为了麻醉自己而选择继续留着看守太平间的职务。
但当他清清楚楚面对眼前这东西靠近的时候,那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令他几乎肝胆俱裂。
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真的能见到鬼这种莫须有的东西,并且,在离它如此近的距离之下。
他想逃,可是无力逃也无处可逃。
恨不能当场晕厥过去,可是偏偏在这种极度恐惧的状态下,他反而异常地清醒起来。
清醒得能数得清自己的心跳声。
这令他呼吸不由自主就变得更重。
所以那天晚上,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经历了自己毕生中可能最为可怕的一场遭遇。
他亲眼目睹那个男人在感觉到他越发急促的呼吸后,头往前猛地一沉,往他为了呼吸而张大了的嘴里,径直钻了进去。
见状刘立清忙用力把嘴闭上。
但已经迟了。
那男人并不是实体,进入刘立清嘴里的瞬间,也没有带来任何异物侵入的感觉。
仿若一阵冷风,刺溜一下就吹进了刘立清的喉咙,然后沿着他喉管一路往下,沉进了他的肚子里。
他肚子于是疼得更加厉害,仿佛肠子结成了冰,又被刀子一下下猛力戳烂。
可是他完全顾不上这痛,因为更可怕的一切,正在他眼前继续发生。
那男人不仅将自己自己头颅钻进刘立清体内,整个身体也一并在往他嘴里钻。
这过程给刘立清带来的恐惧,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只想一死了之,可偏偏死不掉,也无法失去意识。
只能被迫无比清醒地面对着那一切,直至亲眼目睹那男人大半个身体缓缓钻进自己喉咙后,他才终于在剧烈的腹痛和情绪彻底的崩溃中,昏厥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眼前自己房间所熟悉的明晃晃的一切,让刘立清心存一份侥幸,他希望昨晚看到和经历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可是紧跟着腹部袭来的疼痛打消了他这份希望。
他疼得有些难忍,遂爬起床,想去卫生所做个检查的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两只手心里全是血。
他很慌,昨晚上昏迷后他一整晚都在床上,这血是从哪里来的?
匆忙屋前屋后查了个遍,也没查到血的来源,因此打消了去卫生所的念头,刘立清就这么呆坐在自己家里,于惴惴不安中一边胡乱猜忌,一边在腹痛中度过了这困惑又痛苦的一天。
到第二天,刘立清的肚子实在疼得有些受不住。
乃至连饭都吃不下去,他只能强撑着出门,拜托住在附近的邻居把他送去了镇上的医院。
但是一系列检查做下来,除了有些贫血,他身上并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可腹痛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他问医生这是什么原因,医生只能看数据,所以他们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原因所造成,因此建议他去更大的县级医院,做个ct。
去县级医院就意味着要出北汶山。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莫名有些慌,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慌些什么。
他想可能是那天晚上的遭遇让他心理压力太大了,所以回去后,没敢在家里多待,他立刻就收拾了行李和一些钱去了他邻居家,想拜托他们用自家的小货车再送他一次,去县城。
可就在出门后不久,或许是两天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又或许是因为贫血的关系,在太阳底下走了几分钟后,他突然头昏眼花,连个反应都没,就一头往地上栽倒下去。
事后刘立清形容,他当时只是感到头里一阵发晕,然后眼前黑了一下。
再睁开眼时,天竟然已经是黑了。
短短一阵难以置信的呆滞过后,他没敢动,甚至连呼吸也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因为他从呆滞中缓过劲来后,随即发觉,自己所躺的地方不在野外,而是在太平间里。
这地方在他上次锁门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身上没带着太平间的钥匙,可是他此刻却躺在太平间的停尸房里。
就跟前一次的遭遇一样,但这次,他再也无法傻乎乎地认为是有人在整他。
他想可能在那次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某个脏东西缠上了。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会让自己被缠上,也许压根就不应该贪图那点钱而到这个没人愿意来的地方工作,但时至今日,后悔已经来不及。
他迅速爬起来想要离开这鬼地方,可是很快他再次发现,自己两只手心里都是血。
又一次的,不知什么来路,不知什么原因,所沾染上的血。
他害怕极了。每次见血都是在他完全没有意识的时候。第一次他昏迷在床上,还能有所借口,不去胡思乱想。但这次,他是从自家附近一直到太平间,这一路上究竟曾发生过什么事,他完全不敢想象。
所以魂不守舍,他全身发冷,心口却像火似的一团在烧。
烧得他不得不立刻去卫生间,想洗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刚走进卫生间,他就被镜子里自己那张脸给吓到了。
他发现,不止他手心,他脸上和嘴上,斑斑驳驳一大片,竟也都沾满了血!
甚至他嘴里都尝出了血腥味,这意味着什么,他想都不敢想。
就此没敢再出门,他把自己锁在了家里,连锁了几天。
白天不敢见人,晚上不敢睡觉,怕睁开眼又见到自己一脸一手心的血。xǐυmь.℃òm
但他身体的情况越来越糟。腹痛让他总是没有胃口,有时候饿了就泡点面,但每次一吃面他就吐。
身体吸收不进东西,再加上晚上不敢睡觉,所以那三天里他急剧消瘦。
到了第四天早上,他终于熬不住,浑浑噩噩在床上睡熟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后来是被手上的疼痛给弄醒的。
醒来后第一眼,他就被眼前所见的一切给吓傻了。
他看到自己躺在地上,手里抓着一只野狗,狗的四肢和脖子都被咬烂了。
临死前,那只狗显然做了最大的反抗,所以他的两只手,手腕和手背也几乎被那只狗完全给抓烂了。
他怕得要死。
不是怕自己的手背被抓烂,而是自己好端端躺在自家的床上,为什么一觉醒来后会在村里的小道上,而且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只死狗。
死狗脖子上缺了很大一块肉,而他自己嘴里则含着一大块腥臭粘腻的东西。
不用看他都知道他嘴里那块东西是什么,当场他就吐了,吐出来一地的血和带着毛的皮肉。
刘立清再次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太平间,脸上和手上的血显然都被清理过了,很干净。
只是嘴里仍残留着血腥味,提醒着他自己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又怕又难受,蹲在门房间里嚎啕大哭。
哭着的时候,村长来了。他是好些天没见到刘立清,又听说他跟我叔叔家的事,所以想来看看他,顺便劝劝他。但在他家里没见到他,就到他上班的地方来看看。果然见他在这里,但一见他不由吓一跳,想了想,便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复吸了,怎么人瘦得像个鬼一样,还一脸的眼泪鼻涕。
刘立清太害怕了,一个人没法继续承受这样的秘密,就把他从第一次莫名其妙来到太平间的遭遇,直到阎王井边被人叫了名字后,他身上开始出的问题,省去了他手上有血,以及活吃了一条野狗的那段,一一跟村长简单说了。
村长听完立即对他道:你这孩子怎么现在才说呢?阎王井里的东西叫你你都能回应?你还要不要命了?
说完,见刘立清兀自蹲在地上无措地看着他发呆,他长叹了口气:那赶紧找老姨试试吧,她以前当过米婆的,见多识广,兴许能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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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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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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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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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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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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