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赖是件很可怕的事。我用两年时间学会了什么事都靠自己的完全独立,可是仅仅几天的朝夕相处,我发觉自己对这不知该如何定义种类的‘人’,心理上已产生了很大的依赖。
我没法描述在这片让人心生恐惧的黑暗里看到他突然出现,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好像全身血液一下子恢复了正常的运转,我四肢重新有了温度,抬起头时能感觉到夏风的微凉,泥土的微腥,蛰伏在田地中的小虫和田鸡此起彼伏的鼓噪。
原本坟场般的死寂去哪儿了?
这片刚刚还如惊悚片现场般围困着我的空间,回过神,赫然只是小山村平凡得再普通不过的夜。
他就像个魔术师,不是吗。
当然,这种心理微妙的变化,我是不可以让冥公子看出来的。
生与死的悬殊让我和他除了短暂的合作,注定不可能有任何程度上的交集。况且,这样一个充满着传奇和神秘力量的人,怎可能察觉身旁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在命运推手的促使下,悄悄对他潜移默化出一种由恐惧到不安,再由不安到佩服,乃至生成了依赖的转变。
不可以让他觉察出来的。
所以不动声色看他把车熄火后朝我走过来,我有点遗憾地朝身后指了指:“本想请你进去坐坐,可是我出来时忘了带这儿的钥匙,所以今晚……”
话还没说完,门在我身后吱呀一下,宣告了开启的声响。
锁着的门对冥公子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我讪笑,转身走到房门前,把门推了推开:“那你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冥公子始终没对我说他今天离开后到底去了哪里,又办了什么事。
不过他看起来有点累。
早在过北汶山的时候,这一点就挺明显了,但那会儿还没怎么转成实质性的表现。
实质性的表现就是,他半个身体已恢复成了骷髅的状态。
所幸一路过来是开着车,否则,按着他这样无所顾忌的性子,若是坦荡荡走在山村暗不见光的小道上,一路过来不知得吓出几条人命。
但是进屋后,他没有立刻用我备给他的画修补身体,而是让我给他弄点吃的。
我有点为难。
这房子两年没人住了,蛛网灰尘一抓一大堆,却哪有什么现成的食物可以供给他。
好在最终从厨房的吊柜里找出几包方便面,袋子抖不干净灰尘,所以日期早已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哪一年的,想想有防腐剂总不容易变质,就烧了点开水泡了两碗,一碗递给他,一碗端在自己手里。
冥公子倒也不嫌弃。只是捞起第一筷面时,他用他左边那只黑洞洞的眼窝扫了我一眼:“北棠,你真是很不讲究。”
我一愣。
本以为他对食物充其量只视作补充能量的途径,并不讲究,看来我错了。“可是家里没别的东西可吃了。”于是我忙解释。
“即便它叫做泡面,也该是煮过后才比较好吃,你家虽然没别的东西可吃,锅子总还是有的吧。”
他说得慢条斯理,吃东西时的姿态也是。潇洒得能让人完全忽略他半身骷髅的阴森模样。
所以我再度讪笑,用沉默敷衍了我不想洗锅子的真相。
冥公子依旧一派并不介意的模样,只是边吃边又问了句:“这碗你应该是洗过的吧。”
“洗过。”
答得有点心虚,他自然听出来了:“那你怎么不吃。”
半是骷髅半美色的脸,不动声色间有种刀似的犀利。
对着这样的脸我没法继续搪塞,只能叹了口气,坦言:“因为洗洁精放了很久,不知道过期没有,我不是你,我怕会吃坏肚子。”
“倒也实诚。”
话音听不出情绪,但半张骷髅面对着我,森森的让我说不出话来。
吃过面后,冥公子还算完好的右半边脸微微显出一点人色。
我趁着他坐在沙发上休息的时候,上楼去把两间卧室收拾了一下。
那两间房,一间我的,一间是奶奶生前住的。两年没回来,她遗像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灰,我边擦边看着她相片上那张脸。
五十年前去世的她,照片看着非常年轻,布衣麻花辫,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黑幽幽的,仿佛在同我述说着什么。
过去看着这张照片,我并没太多感触,如今看来,则有点五味交杂。再联想起最近种种遭遇,忽然觉得,人生如戏,这四个字还真是从未有过的真实。wWW.ΧìǔΜЬ.CǒΜ
从丘梅姐去世至今,才过去多久,一口井一部手机,竟让我前前后后经历了那么多前所未有、曾以为只有电影小说里才会遭遇的事情。短短一个月不到,胜过别人的几辈子也赶不上的遭遇。何其不幸的人生,反过来想想,却又‘何其有幸’。
收拾完下楼时,冥公子已用我的画修补好了他的身体。
他兀自在空落落的客堂里站着,垂着头,目不转睛望着餐桌玻璃板下压着的几张照片。
照片年代已久,都是我读小学前拍的。
那时候我爸妈都还年轻,一家三口人数也还都整齐,张张笑容满面,幸福就在手里感觉。
现如今,照片都在,人却只剩下了我一个。我走到冥公子身旁也低头朝那些照片看了会儿,发觉爸爸的模样跟我记忆中的变化其实不算太大,不过妈妈的样子,如果不看照片,我其实已经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她有一张白皙的瓜子脸,眉毛弯弯,笑起来两只眼睛跟月牙儿似的,有一种令人想要接近的温柔。
但这温柔在我记忆中已无从寻找。
有人说,人消失后,直到被世上最后一个知道其存在的人给遗忘,那是真正的死亡。
所以对我来说,妈妈是真正的死去了,这种死去跟爸爸不太一样。
心酸有吗?似乎有那么一点。
但她离开得实在太早,所以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她的不存在。
正看得有点出神时,我听见冥公子问我:“你母亲呢?”
“她离开很久了。”
“去世了?”
我迟疑了下,点点头:“对。”
“你跟她长得挺像,”他边说边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不知为什么带着点若有所思:“不过从某种角度来看,又不太像。”
我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我继承了妈妈的五官,但又继承了爸爸的一些硬朗线条,所以看起来跟妈妈很像,却又很不像。所以我平时很少穿裙子,而照片里的妈妈每一张都穿着不同的裙子。
如果光看照片,会以为她是个从小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在当时那个服装品种还不怎么多的年代,那些裙子每一条都特别好看。
她生前一定是个非常摩登的人,却嫁给了我爸爸这么个老实得有些木讷的人,跟他一起生活在这片闭塞得落后的土地。大约因此,终究心有不甘,所以在我读小学时,她突然跟我爸爸离了婚,又在我读初中时,从我外婆家离家出走,就此不知去向,很多人都说,她可能早已经去世。
所以我对她的全部记忆,竟还不如当年召唤雪菩萨治病的那段往事清晰。
想着,未免有些黯然,由此而起的沉默中,我见冥公子兀自走向一旁,仿佛第一次到我租屋时那样,非常随意地打开厅柜,朝里面仔细打量起来。
“……你这样是不是不太礼貌。”虽有些犹豫,我还是婉转提醒了他一声。
他背对着我,手指在还算干净的柜子内缓缓移动:“你早知我此行的主要目的,何必还跟我客套什么礼貌不礼貌。”
我想说这是我的家。
但想了想,说也没什么用,于是就此作罢。
冥公子曾说过,我爸爸之所以能逃过阎王井的诅咒多活了五十年,全因为当年我奶奶丘小霞从井底带出去的一样东西。
那东西是属于冥公子的,他认为我能帮它找到这样东西。毕竟那东西是被我奶奶偷出来,并藏匿起来,而她一辈子没出过这个村,所以她所能藏匿那件东西的地方,无非是她曾经的住处,或者我爸爸以及我所知道的某个地方。
今天一到村口他就说有事离开,说不定也是为了找那样东西。
只可惜无功而返,因此现在,想必我在他眼里,应该是唯一能找到那样东西的线索。
也因此,他现在堂而皇之翻查这栋房子,实在正常不过。况且我也希望能协助他尽快找到,毕竟那是除了能有效解除阎王井诅咒的方法之外,唯一能延续我生命长达五十年的东西。
所以在默不作声看了他片刻后,我建议道:“厅里不太可能,也许你应该去我奶奶房里找找。我记得我爸说起过,她床底下有两口上锁的箱子,可能放着些她一贯很重视的东西。”
“我会去看看。”
“今晚如果你要休息的话也在那个房间吧,就是上楼的第二间。我已经收拾过了。”
“好。”
简单一个字的回答,让我再无其它话可说。
好在这会儿人也确实感到累了,我捶了捶腰,打算撇下他自己先上楼去休息。
但刚转过身,突然头顶灯光闪了闪,一下子跟烧了灯丝似的暗了下来。
没有暗到彻底,因为灯丝终究没有爆裂,所以勉强维持着一点微弱的能见度。
我下意识往回走去,没等靠近冥公子,就听窗外突然跟刮起台风似的传来阵呜呜的声响。
哨子般的声音,绕着窗户忽远忽近,兜兜转转,随后停留在房门前。
“嘭!”与此同时,门被什么东西闷闷地撞了一下。
“痛啊……”紧跟着门外有人哭道。
声音凄凄哀哀,仿佛一个孤独可怜的人,被一只手牢牢掐住了喉咙,在微弱又安寂的灯光里,发出模糊又阴冷的□□:“……救命……痛啊……好痛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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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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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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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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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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