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晚上,乌云弥漫。宛如巨浪的雨水倾泻而下,浇灌着柏油马路。飓风好似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凶猛野兽,盛怒搜刮着乌市的角角落落。这场今夏最猛烈的台风,已将繁华的乌市浇成了水城。
那夜,俞是独自坐在办公室,透亮的水光从窗外投照到他身上,映亮白板上纵横交错的线。一条一条的线索圈住白板中央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四十岁有余,却长得一只细长有深沉的眼。对,那个男人只有一只眼睛。
一只充满戾气、让人无法看透的眼。
可明明是已经死了,俞是亲眼看见独眼男人死的,为什么十三年后,他会乍然出现在乌市,还是在这个台风盛刮的雨夜,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环绕而上的烟雾在室内蔓延开来,老俞走回办公桌前,顺势摁灭了烟。烟头上的零星火花在触及半透明的茶色烟灰缸的瞬间,忽的灭了。
半响,俞是摊开桌面上的文件,顺着翻阅的纸张,笔尖重重地按了下去,像是思考了良久,签下了自己与詹奕凯的名字:是时候要这小子学会面对了。
大雨磅礴的这个夜晚,是詹少刚从美国回到乌市的第二日。他本意是拒绝加入特殊失踪专案组的,即使回到故城,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宅在家里。除了叶路远来找过他两次外,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人独处。
他像支孤独的藤,绕在封闭的温室里,日光晒不得,雨水也淋不得。算上暴雨如注的这个夜晚,俞局已是三顾茅庐了。
白纸黑字,老局长拿出一纸合约递给他。詹少本还想像前两次一样拒绝。可不知为何,这一个晚上,他抬头对上了俞局的眼睛。
老局长有双深凹的眼,那眼里依有锐气,但更多的是被岁月沉淀下来的暮气。彼时,被风雨洗刷过头发还滴着水,投入詹少的眼。
他是五味杂陈的,俞是的目光是诚恳又复杂的,詹少在那一刻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卧室的墙壁上还挂着的那张父亲与俞局长的合影。不知怎的,忽而像是有一双手,绕上他的头顶,替他剪开了孤独藤蔓上的杂叶,使得他终于咬了咬牙,应了下来。xiumb.com
詹少在国内破的第一个案子,其实并不是钱新郎失踪案,而是初回国的这周,他在某日上街时,偶遇了重案组。那时,他们正在勘察母亲毒死智障儿子的现场。生活困苦不堪,死者母亲不愿看见不能自理的儿子始终活在黑暗中,故帮他结束了生命。
许是职业本性,或是习惯本能,当他发现那母亲脸上的欣喜之情——那种当儿子解脱痛苦后的愉悦微表情映在窗子上的那刻,他便不由自主地走进案发现场。案子破地很快,就像威尔曼说的那样,他仿佛是个“天生的鉴谎家”,因为他总比别人更加敏感。
***
戒指与神秘符号的出现,让失踪组和其支援组全体出动,彻查线索。这日,大家离开办公室时,詹少似在“补眠”。待他从回忆中抽出神来后,走出市局大门的那刻,有一个脆脆的声音喊住了他。
詹少回头,见是金树。
少年人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书包,书包里装着满满一袋的大白兔奶糖。
之于王加曼,这个书包,是他最温暖的记忆。自他有了寻死的想法后,便想将这片记忆,留给下一个需要温暖的人,留在这世上。
之于金树,这个书包,或是一份证据。不知他从哪个论坛里,看见了杏花村的消息。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将书包交给警察。
这日,詹少将金树送回家后,转而便开车绕上了三环。
他住在乌市三环的一套别墅里。庭院里,三色堇开成一片。星光点点,照亮一排树影。
他跨步迈进玄关,通透的大房子只有他一人居住,毫无生气。但即便如此,这里还流淌着他们一起生活过的气息。
那些价值不菲的家具是父亲留下唯一的东西,家具散着红木香,熟悉的味道拼凑成一片一片记忆,总会不时绕上他的心口,伴他成眠。他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甫一进到失踪组,就遇到了钱嘉成(钱方)失踪案,忙忙碌碌了大半周,都没怎么睡好觉。此般斜躺在沙发上,詹奕凯闭上双眼,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穿过光怪陆离的森林,他来到不知名的山下。那是个雨天,他照例爬山练气息。下山时,忽见山脚下忽多了一栋小楼。
楼前,三色堇开地很艳,还有一排树,郁郁葱葱。
好像。和他家的庭院,真的好像。
许是累了、渴了,想进屋讨杯水、休息一下再回到市局,又亦只是对深山里忽现的楼房心感好奇,他走了进去。
一走进楼里,便有一股阴冷的气息朝他扑来,房间里只有一盏闪着微弱亮光的烛油灯。一张沙发,一张四角桌,还有一台老电视,这里的家具简单至极。
在房间里转上一圈后,他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传来,回过头,见沙发上已经坐上了威尔曼,连桌子的四角也都分别坐上了人。
一角是俞是局长,一角坐着父亲,一角坐着林察,还有一角坐着一个被乳色半透明面罩蒙住脸的女人,微弱的烛光下,依稀可辨,女人与他有一张想象的脸。
呼。一阵风从窗外灌了进来,吹灭屋子里的烛火。等他拿出裤袋里的手机、点开手电时,一个带着灰色口罩的男人刹那出现在了电视里。
“玩个杀人游戏吧,亲爱的。”
“你说什么?”詹奕凯身子一颤,然而电视里的画面却忽然切到一张女孩模糊的脸。三秒过后,口罩男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老电视里:“玩个杀人游戏吧,如果,你想救你的搭档。”
男人的嗓音冰冷怪异,活像个机器人。詹少见口罩男人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可他看不清照片里女孩的脸,亦像他看不清口罩男人的脸。
“看你犹豫的样子,我看就交给天意吧。转动桌子上这把枪,它最终指向谁,你就帮我杀掉谁,怎么样?一命换一命,很公平,我的男孩。”
詹少是不知所措的,却见那口罩男人竟从电视里走了出来。这下子,他终于看清男人手里的照片,竟是关熠岚。
眼前的口罩男人脚穿一双黑色长靴,露出骇人的单只瞳孔叫他微微一震。一手拿枪抵住他的脑门,一手拨动桌子上的枪。
忽而,男人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詹奕凯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一圈,二圈,三圈。黑色的“沙漠之鹰”在方桌上转啊转,却始终未停下。
砰!口罩男人似乎耐心有限,忽然手动暂停了枪的转动,转则气急败坏地按动了扳机。
他死了吗?
噢,不,他只是晕了过去,因那男人在开枪的瞬间乍然面朝窗外。
恰时,子弹在玻璃炸地粉碎,忽然,如预警一般,空中传来接二连三的枪响,口罩男人阴沉一笑,转而走出了屋子。
詹奕凯是伴着隐隐作痛醒来的。
他开枪了吗?他不记得了。那屋子里的人都去了哪里?他也无从知晓。只有满地的殷红一片,宛如海水一般的血漫进他的眼球。
一走出屋子,映入眼底的是一大片迷雾。他看不清走道了,只隐约觉得迷雾中,有一双眼一直在盯住他看。
浓雾缭绕的山间,钢琴乐响起,曲调浓烈悲伤。他是凭借直觉朝前走去的。可奇的是,这雾会随着递进的钢琴声一点一点散去。可喜的是,他快要追上行走在迷雾中男人的身影了。
迷雾散去,太阳出来了。他顺着男人离去的方向寻去,可男人跑地急速,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蓦然消失在他的眸中。
叮叮叮,詹少从梦中惊醒,手机正狂轰乱炸。
沙发上,还放着金树拿给他的书包。拉链并没有拉紧,有两颗奶糖顺着书包缝隙,滚落了出来。
詹少搓柔眉心,提手按了按太阳穴,努力使自己从梦中醒来。他划开未接电话记录,记录里,显示的多通未接电话,有林察打来的,有关熠岚打来的,还有叶路远打来的。而比之更多的消息,是微信工作群,噼里啪啦地炸开一大片。
詹少调整好坐姿,拾起手点开100+消息的字样,之于那么多消息的源头是一小段视频。
舒皓:“头儿,这是我从程磊心理诊疗所后门附近,摄像头所拍摄的监控中截取下来的,就是这个头带帽子的男人,掉包了仇茜手里的安眠药。”
詹少点开视频,视频里,有一个头戴帽子的男人在侧路上走着。仇茜是精神恍惚地从心理诊疗所的门口走出来的,她有意避开了医院大门,走了这条小路。
她本曾想,是因为自己不专心,才撞到男人的。可不知,帽子先生是有意撞于她的。就像两周之前,男人故意落下一枚戒指,在那个废弃酒厂的小仓库里的。
咚!安眠药瓶应声而落,帽子先生低头拾起药瓶,将原本自己手里一模一样的安眠药递还给仇茜。
仇茜本就沉浸在丈夫被碎尸的悲痛中,没有任何怀疑。帽子先生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药瓶,倏的抿嘴一笑。
等等?詹少按了暂停。在视频里,当帽子先生调包药瓶,无意摊开左手掌的一瞬,他好像看见了纹在他掌心上的△。詹少不可置信,将视频倒回去重新又放了一遍,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
黑色的△像信号,刺入詹奕凯记忆的漩涡。嗡嗡嗡,随着这不大不小的△,耳鸣声宛若两周前的暴雨,猛烈袭来。他强撑着站起来,想要去卧室取药。
恰时,冷汗沁上脑门,詹少一步三个踉跄,全然没有注意,有什么人已经走进了他家的庭院。
吱啦。他拉开抽屉,飞一般地拧开药瓶,却发现药不时已经给吃完了。
十三年了,詹少不知,这个身负命案的男人明明已经身亡,究竟为何会死而复生?十三年后,他重新回到乌市,又到底怀着怎样的目的?他为何跳转到王加曼的阵营?这十三年以来,这个刺痛他记忆的嫌疑人,究竟发生过什么?
身子颤抖如筛糠,手也不自觉跟着颤抖起来。耳鸣声越来越重,似有若无还有枪声在脑海中响起。他想喝点东西缓解一下,便颤抖着伸手去拿桌子上的隔夜茶。
身体越来越软了,他快要站不稳了。水顺着杯口,一半灌进嘴里,一半顺着脖颈,浸透他的外套,随之贡献给了他家地板。
鹅黄的台灯,照亮他脸上突起的青筋。无数个△飞速在脑海中跳跃,割裂开他记忆宫殿中的无数幢高楼。刹时,记忆宫殿里,出现了数张脸孔:威尔曼、父亲、俞局、林察、关熠岚、口罩男人,还有那个带着乳色面罩的女人,一张又一张脸飞快在他的脑海中跳过。
他觉得自己的头快要裂开了,杯子也快握不住了。而此时此刻,窗外的人影正要往屋子里边走来。
詹少强撑住躯身,即要移步到卧室门口,可咚的一声,在杯子落地的一瞬间,他也跟着重重摔倒在地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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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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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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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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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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