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箱上立着猫儿的身影。它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黑影从脚底的肉球延伸开来,陡然长成庞然大物,像纸一样贴在地上,圆脑袋上的尖耳朵如同两个坐立不安的小山峰,一耸一耸。角落忽然传来细碎的声音,猫儿们抬起头看去,犹豫几秒,窜入黑暗。
地上还留着些焦黑的纸灰,堆积在墙角,灰白的灰烬中露出金纸的半个脑袋。墙壁上粘着半拉白纸,破碎的纸头随风飘摇。远处来了一个人,提着扫把,慢慢腾腾。老街坊一眼就能看出来者是赵奶奶。她唉声叹气地来了。
她老眼昏花,看不清东西,远处瞧见人,一时半会也认不出。但是那天,地上的血迹,地上的浩浩,她看得一清二楚——血迹,多么刺眼的颜色,比太阳还要晃眼。像镰刀、像红旗、像大炼钢铁时猩红的火苗子。无规则的红色画在地上,活物般蔓延,就像扩张中的地图。
少年郎浩浩双目紧闭,眉头微皱,像在忍着青春痘破裂的刺痛。他的嘴巴嘟着,仿佛要发出“唔”的声音。在那平静的脑袋之下,是他姿势奇异的身子,不知扭转了多少度,扭成麻花。麻花浩侧躺在地上,似乎不觉得这样的姿势不舒服。他仿佛安逸地睡熟了。
那一刻,赵奶奶衰老的心脏中,钻出来一台马力十足的发动机,轰隆隆地响起来,将颤抖打向肢体末端。这位曾经跟着市长一起长跑、点燃火炬、举着红旗引领万众前行的三八红旗手、居委会副主任、卫生小标兵赵丽华奶奶,开始了她七十五岁的颤抖。
那时,她听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她曾以为声音是无形的,摸不到的,可那一次,她分明觉得声音像是大锤子,像是打桩机,像是成片坠落倒塌的玻璃墙,狠狠震碎了她长久以来自视甚高的勇气。她的洗豆盆子倾倒了,流水哗哗地涌了出来,豆子滚落一地。她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去。她听见屋外传来女人的尖叫。一出门,便看见刘家的少年郎扭在地上。他的右手食指还在跳动。xǐυmь.℃òm
赵奶奶蹒跚走来,她把猫儿弄散的垃圾袋扫回垃圾箱,捡起了流浪汉收集的塑料板,又从垃圾箱边拿起长柄畚箕,将地上的灰烬扫进畚箕中。她的皱纹刻着悲伤,迷离的老眼红彤彤的。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喃喃道:“你这傻孩子啊……”墙上的白色碎纸随风飘。赵奶奶想起那是浩浩的同学老师送的挽联。不知谁给撕成这样。那一张张青春的哭脸,在这个落破的小区中晃动,哀声四起,沉痛难当。他们成了泪人儿,抱在一起哭,团在一起哭,稚嫩、克制、低声下气,哭得有文化,哭得有素质。这是有素质的学生的哭法,和老家那些嚎啕哭丧的老娘客不一样,不能比啊。
现在,满院子的花圈送走了,灵堂、棚子也拆了,留下这些碎纸片。谁撕的?定是居委会新来的丫头,早看出来办事不牢靠,哪有赵奶奶这身经百战、备受考验的老革命管用?赵奶奶细心地撕下挽联的残片,它粘得很牢。撕着撕着,往日一幕幕涌进心头。那青春阳光懂礼貌的大男孩背着书包笑盈盈走进居委会,顺走一颗梨,在刘阿婆的笑骂中逃走;他幼年时候淘气,拿着棍子追院里腿脚不利索的大白猫,赵奶奶拦他,问“猫招你了?”,小浩浩把棍子藏在身后,笑嘻嘻地说:“哪儿呀!打老鼠呢!”
这么大个人,看了十几年,怎么说没就没了?一棵树、一只猫,养十几年,突然没了,心里也不好受,何况是个大活人!要是能再见到,哪怕能说两句话,该多好。
可人都死了。这么多年唯物主义无神论学下来,总不能全部还给老师。当年在思想政治班,赵奶奶回回得第一,还当了先进典型。这人没了,就是没了,书上都这么说,科学都这么说,能错吗?
赵奶奶将白事的残局收拾了一下,拖着扫把上了楼。
楼里的灯坏了。坏了有几天了,一直报修,一直没来。不过熟门熟路,走了几十年,闭着眼睛都能走。赵奶奶扶着栏杆,就着窗外的月光,拾级而上。台阶的木板随着赵奶奶的脚步有节奏地吱呀吱呀,像是憋不住疼的呻吟。这几天下了小雨,楼梯总有一股霉味。
在四五楼的地方,赵奶奶听见楼梯拐角处有人在隐隐哭泣。
哭声有点耳熟,只是想不起是谁。难不成郭家二小子又让他爸打了赶出门?听着声音也不很像。不过这可不行,黑灯瞎火的,孩子万一吓着可就麻烦了。赵奶奶心急,便朝楼梯上嚷着:“二小子,你爸又打你了?”
那哭声停了几秒,又悠长地响了起来。
“没事,咱不哭,奶奶给你做主!”赵奶奶一边往上走一边说道,“有奶奶在,啥也不用怕。”
赵奶奶拐了上去,却在楼梯上停住脚步,楞成石人。
浩浩站在他家门口,低头抹眼泪。
浩浩留着往日的平头,身穿白蓝相间的运动校服,抹眼泪的手背上隐约浮现三四条淤痕,他半倚在墙上,脑门顶着墙上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因为头低着看不清面目,但一举一动、声音形体,与活着的浩浩并无差异。浩浩见到赵奶奶,带着哭腔开了口:“赵奶奶……我的考卷……找不见了……”
听到这一句话,赵奶奶的脚跟子当场软了,她的心脏发出嘣的一声,如同坠入冰窖,要不是手掌竭力攀着栏杆,她早就滑倒在地。
“要是找不到,我爸又要打我了……”浩浩噘着嘴,委屈地说。
这一刻,再怎么扎实的唯物理论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夏夜乘凉时带着月光与夜风气息的鬼故事全然浮现在赵奶奶的脑海中,像是大自流盆地喷涌出来的泉水,那些她嗤之以鼻的故事全都狰狞地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山精水怪、夜叉女吊,忽然一骨碌地坐了起来咧开嘴笑。黑暗中不再空无一物,黑暗中什么都有,什么都在,全都在虎视眈眈地凝视着自己。
黑暗中的楼梯上,立着一个居高临下的死人,向自己苦苦哀求。她昏花的老眼在那一刻睁得像鹅蛋那样大,发出一声老迈的哀嚎,手脚并用,像一只患了小儿麻痹的老猴,一步三倒地往楼下滚去。
晚归的刘铁柱和王悦走入单元楼。儿子坠落的位置早已空无一物。刘铁柱身上散着酒气,王悦的两眼通红,呼出的气也带着辣辣的酒味。两人不言不语地一前一后走入单元门,立马听见有人大呼小叫地从楼上往下跑,像是吓坏了。
“柱子!柱子!”赵奶奶仓皇地奔下来,披头散发地冲到刘铁柱身边,鸡爪似的手指紧紧箍住刘铁柱的手臂,“是浩浩!是浩浩!”
刘铁柱诧异地看了赵奶奶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妻子。王悦听到这名字,浑身一激灵。赵奶奶浑浊的眼珠子瞪得极大,整个人不住颤抖,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枯瘦的僵尸,她快速地回头看一眼身后,神神叨叨地举起食指,指了指上面,喘着凌乱的气说道:“你们的儿子……在……”
话音未落,王悦的余光便透过栅栏门的栏杆,看见一道白影瞬间划过,一声惊天的沉闷巨响在耳边炸响,像是沉重的米袋从高处坠落到地上——那声音将刘铁柱和王悦的心敲击成无数块。他们僵在那里,浑身恶寒——赵奶奶的枯黄手指头在黑暗中猛然往外一指:
“……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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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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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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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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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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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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