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床主默默地让开一条道，眼睛全都盯着门外。
“是谁呀？”曹野低声问周大叔。周大叔连忙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眼睛瞟了瞟大门，示意曹野静看。
门开了。一位戴着墨镜的中年大叔将门推到底，走了进来。他比曹野高一个头，头发茂密而且卷曲，皮肤润泽光滑，仿佛涂了油，一盏圆溜溜的墨镜架在他高高的鼻梁上，细长的人中连着一张小小的嘴巴，从上到下裹着一套没有牌子的黑色西服，一朵凤蝶似的白色蝴蝶结落在他的胸前，显得文质彬彬。琇書網
他见了房间里的众床主，有些讶异，圆滑的眉毛扬起，对高老爷子笑道：“老爷子，开会呢？”
高老爷子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说：“是呀，都回来了。今天来客人了，大家乐一乐。您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您老真是明知故问，我们都来了，还能有什么事。”黑西装大叔抬眼望了望病房，似乎在找什么人。
“黑哥，白哥呢？”老爷子往屋外看去，“刚才还见他。”
“他把资料弄掉了！现在循着来路去捡。万一搞错人，可就麻烦了。”黑西装大叔皱着眉头，摇头道，“他每次丢三落四的，说好几回，说不听。”
忽然有个白衣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手里挥舞着小本本，仿佛舞着小彩旗，他兴高采烈地朝黑西装大哥说：“找到了找到了！就掉在刚才吃关东煮的地方！”
来人看起来三十来岁，头发平整一些，脸也更为狭长，一双剑眉欢欢喜喜地往两边吊起，嘴边两道深深法令纹因为笑容更显突出，那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色西服和黑哥的黑色西装相映成趣，他的胸前也有一朵黑色的蝴蝶结，两人要是一正一反站在一起，就如同一个人形太极。
黑哥朝白哥使眼色，压低声音道：“别说出来！上班时间吃东西，还那么大声！”
“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什么都没听见。”高老爷子赶忙说道。众床主也纷纷点头，承认自己也年纪大了耳朵不好。
白哥讪笑着摸摸脑袋，朝众床主点了点头：“大家都在呢。”
黑哥拉了拉白哥的衣角，嘴唇一动不动，腹语似的说道：“嘴角。嘴角！”
白哥一抹嘴巴，抹了一手黏糊糊的酱油膏。
“偷吃也不知抹干净。”黑哥咕哝道，“看看资料。干活。”
白哥嘿嘿了两声，翻开手中的小本子，手指指着上面的字，一行行看过来，目光停留在曹野左侧的床上。他走了过去，唰地拉开了围帘。只见里面躺着一个小男孩，大概六七岁，比小六子看起来大一点，他的鼻子上连着一根塑料管子，用医用胶带固定住，塑料管子通向床边高大的氧气瓶上。小男孩的眼睛闭着，睫毛反着光，看上去很修长，他的脸并没有多少血色，被廊灯一照，更显苍白。
曹野忽然醒悟过来，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一股莫名的恐惧攀上背来。众床主们也面露不忍。
白哥俯下身，柔柔道：“小朋友？”
小男孩如被召唤一般幽幽转醒，他眨了眨眼睛，伸出小手，拔掉了鼻子上的氧气管，一骨碌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白哥，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一条银白色的鼻涕挂了下来。他朦朦胧胧地问：“啊？”
“小朋友，时候到啦，我们去好玩的地方玩吧。”白哥笑容谄媚。
“喂——要不再确认一下？”黑哥皱着眉头，“要像上次那样搞错，我可不再帮你收拾烂摊子了。”
“不用啦。”
“可上次——”
白哥忽然不高兴了，他对黑哥说：“上次上次，你每次都要上次，多少年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老要翻来覆去地说，唠叨个不停，难怪别人背地里喊你闲事婆、事儿妈，这本子我看了三遍，看得清清楚楚，错不了！”
黑哥一听，瞪大了眼：“哪个喊我闲事婆、事儿妈？哎哟我这暴脾气，今儿你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了。怎么，许你犯错不许我说几句？不让说也行，有本事你别犯错呀？那人谁？姓啥叫啥，说说！”
“你凶什么凶。凶就了不起啊。”白哥又打开小本子检查了一遍，咕哝道，“声音大，不代表你就对！”
“我就跟你杠上了。这人谁，你不告诉我也好，告诉我也好，今儿我必须知道！”
高老爷子见两位火气越来越大，连忙劝道：“两位两位，都消消火，小事儿，小事儿，有外人呢，别让客人见笑了。”
白哥和黑哥一齐回头，目光落在曹野身上，曹野眼瞅着二人与常人无异，可不自觉地毛骨悚然起来。黑哥声音降低了些：“原来有客人啊。今天天气哈哈哈哈。小白呀，你说是不是呀。”
“是啊是啊，黑哥，天气真是哈哈哈。”白哥也讪笑着，忽然摆出励精图治的严肃神情来，对床上的小男孩字正腔圆地说：“时辰已到，莫再留恋，与我们一同归去。”曹野的到来，让他的行为带上了表演的性质。
小男孩瞅了眼白哥，尖声道：“我要尿尿！”
“——尿去吧。”白哥猝不及防，认真的表情中揉入一丝尴尬。
“马桶太高！”小男孩提高声音，噘嘴道。
“行行行，我带你去尿。”白哥很无奈地放下本子，伸手去抱小男孩。小男孩身子一歪，说：“我要自己下来。”白哥的手僵着，顺势抽了回来，装作叉腰状，道：“那你下来。”
小男孩理直气壮地说：“拖鞋呢？拖鞋没摆好怎么下来？”
白哥一弯腰，从床底下摸出两只画着小熊的红色拖鞋，摆在床下，说：“这样总行了吧。”
小男孩两手扶着床沿，手一撑，双脚一甩，下来了。他踏踏地拖着鞋子，往卫生间跑去。白哥像个保姆似的跟在他身后，苦口婆心地喊：“天黑，看不清道儿！地滑，小心摔倒——你慢点跑！”
卫生间传来小男孩的嬉笑声和白哥的大呼小叫——“你尿桶里！尿我腿上干嘛！”，“洗手！别擦我裤子上！”，“小祖宗诶，我喊你一声哥行不？马桶刷不是拿来玩的——啊！别碰我！放下！”
曹野忍不住笑了出来。黑哥有些不好意思：“见笑了。这工作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妈。”
“你们比我想象得——可爱一些。”曹野斟酌了半天，说道。
小朋友在清晨六点十七分离开。
疲惫不堪的值班医生护士匆忙赶来，火急急。睡在隔壁的家属躺在地上失声痛哭，呼喊着孩子的乳名，脚踹铁拉门。铁拉门哗哗哀嚎。惊醒的病人战战兢兢地披衣而立。众床主无言。
曹野默默走出病房，发现双双就站在门口，看着黑哥白哥带着小孩子离去。他走到双双身边，侧头去瞧她，发现双双在流泪。
双双发现曹野起来了，还在偷瞧自己哭，不禁有些害臊，把脸往一边藏去。
曹野以为双双作为资深鬼魂，早已见惯生死，没想到竟如此心软。见双双哭了，他心里也不好受起来。于是便站在双双身边，陪着掉眼泪。
“那个推你的人，喊着没钱赔，就和另一个大个子跑了。露微把你送来，交了钱，让大夫看着你。他先回去赶稿子了。”双双抽噎着把事情交代给曹野。忽然她手一伸，抓住了曹野的手，紧紧握着。双双的小手冰凉，只有掌心有一小团热气。曹野握着双双的手，悲伤之余，心里怦怦直跳。他发现两人心意相通时，他们就可以触摸彼此。
远处的门开了，门外是一道光芒，覆盖住了黑白二哥与小孩子的背影。他们的身影像巧克力融在热牛奶中，消散不见。
《古诗十九首》寂然叹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落英间的曹植把酒附和道：“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
秋菊已落，陶渊明长袖一挥，无弦琴大音铿然：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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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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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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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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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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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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