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若有所思地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盯着碧波荡漾的浅水湖出神。她像小时候那样,一只腿收在身边,脑袋搁在膝盖上,一只脚大大咧咧地横跨出去。远远看去,仿佛三峡西陵峡的神女峰站累了,坐着休息。
平日活泼好动的双双,今天转了性子,一个时辰内,只动三次。一次是抓了一把饲料丢进水里,另一次干脆将整盆的饲料倾一半,也不管撒得均不均,第三次,她站起来,一脚踢飞一颗石头。石头咕噜一声滚进水里,吐出一串气泡。其余时间,她都坐在石头上,默默不语。
鱼荡美丽。而秀色可餐的双双镶嵌到风景中,更显迷人。刘亮是这么想的。
他换上那一套耀武扬威的洋装,蜷缩在草丛后面,偷偷窥看。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双双圆溜溜的、曲线分明的被粉红色的细布包裹着的臀部。透过裤子紧绷的形状,他似乎看到里面洁白如雪的肉体,仿佛也触到那娇嫩柔软的皮肤。
走近一点。刘亮心想。他挺起肚子,走了过来。这挺肚子的招数,是从城里大老板那里学来的,他们都挺着肚子,特别阔气。肚子要挺,腰杆要直。男学生加大老板,可谓贵上加富。
紧绷的新洋装穿在身上,绑手绑脚,在这乱石滩上走动,深一脚浅一脚,不太容易。刘亮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石底下淤积的泥水唰一下,糊在刘亮的裤腿上。刘亮弯下腰,拼命拍打。
双双听到身后的动静,扭头看见刘亮正撅着屁股,拍打自己的裤腿。
刘亮念念有词,不住骂娘,又瞥见双双正瞅着自己,心里头一个激灵,立马站直身子,做出风轻云淡的神情,笑嘻嘻地走来。“双妹!”他亲热地喊。
双双眉头一皱,没有理他。
“哎呀双妹。”刘亮死气白赖地凑到双身边,巡视一圈,“双妹好品味,这地方风景确实好,城里人都爱这种地方。那个……你在做什么呀?”
“喂鱼。”双双没好气。
“喂鱼。喂鱼好。城里也有喂鱼的地儿,鱼池子可大,几分钱的鱼食,往鱼池子丢,那些又大又肥的彩鱼就跑来,抢吃的,抢得可凶。城里人一次买四包,我嘛,就买个三包、三包半而已。下次我带你去见识见识?不过那鱼味道不咋地,肉粗,一咬就散,还特别腥气……”
“你也是城里人啦?”双双冷不丁来一句。
刘亮支吾几声,争辩道:“从气氛上……也许……就在城里做活嘛!”
双双没说话,捡起一块小石子丢进水里。
“不过,真别说,这身衣服穿起来,感觉就不一样。一下子清爽许多,人也高了,你看这料子,这款式,不愧是红帮裁缝做的。诶,你想要吗?要的话,我让红帮裁缝做给你。”
“我只要绿帮裁缝。”双双面无表情。
刘亮爽朗笑道:“双妹真爱扯谎,哪有什么绿帮,红帮是指做红毛人衣服的——”
“你把鱼都吓跑了。”双双不耐烦地白了刘亮一眼。
刘亮干巴巴一笑:“双妹,你又没钓鱼。”
“你管不着。”
刘亮从鼻腔里长出一口闷气,不做声了。他忽然发现,双双因为蜷着身子坐在石头上,上衣被身子扯上去,露出后腰上一大片白嫩的肉。刘亮心中一阵激动,他默不作声地退一大步,踮起脚尖,抬起脑袋,使劲儿往双双的后腰深处瞥去,他想透过那粉红色的裤腰与肉体之间窄窄的缝隙,看到幽深的内部世界。他圆咕隆冬的黑色眼珠子滚到眼睛右下角,简直要钻进眼角里面去。www.xiumb.com
双双听见背后沉重的喘气声,有一束冷光从背后一路凉下去。她警觉地一回头,看见刘亮正踮着脚,耳歪目斜地往自己背后死命地瞧,双双背一挺,伸手一摸,顿时明白了,她羞愤地将上衣拉下,捂住后腰,大声骂道:“你死开!”
刘亮立马涨红脸,身子缩下来,解释道:“有虫!我好像看到虫!”
“死开!”双双忽的站起来,从地上捡起一块圆溜溜的鹅卵石,往刘亮脚下掷去。
刘亮惊慌地弹起来,石头从他脚下嗖地飞过,在地上打几个滚,噼啪一声翻进积水中。刘亮斩钉截铁道:“真、真有虫!”说罢,撒腿跑远了。
双双上下检查一番,没有发现虫子,她松了口气,朝刘亮逃跑的方向啐道:“扯谎!”
她闷闷不乐地坐在石头上,胸口憋得慌。刘亮那一双贼眼似乎还钉在自己身上,给他占便宜,真是又羞又气。
鱼荡目睹一切。鱼荡视若无睹。它像是睡着了。不然这么羞人的事情,它怎么不给点反应呢?还是它太大了,大的无暇顾及,就像人不会理会村口槐树下蚁窝之间的蚂蚁战争一样。
正胡思乱想,双双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没了耐性,张口就骂:“你有完没完!”
她甩去一对怒目,结果赫然发现来人是沈复。
他错愕地站在一块大石头旁,手里捧着一个小鱼兜,可怜兮兮,不敢前进。
双双自知弄错,脸一下子红了,“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沈复眨眨眼,关切地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一提到这事儿,双双心里就来气,“有个狗人,一直缠着我。”
“哪个人?”
“算了,谅他也不敢再来,”双双忽然露出笑容,“沈大哥,你怎么来了!”
沈复扬了扬手中的鱼兜子,眉飞色舞道:“赵老爷子给的,让我到河边找你玩,捞鱼,我可从没玩过。这网兜,看着轻巧,但拿在手中,分量还不轻!”
“你的小网兜,也只是拿来网龙虾、青蛙什么的,想捞鱼,短了点。想喂鱼吗?”双双捧起鱼食盆子,递给沈复。沈复接过去,好奇地用手指粘一小撮,伸到鼻子下嗅了嗅:“这气味,有些古怪。”
“捣碎的蚯蚓,金针菇、凤尾菇的下脚料,槐树叶,风干的酒糟粉……”
“不必说了……”沈复讪笑着,抖动自己的手。
“哦……你一个男孩子,居然怕脏。”双双取笑他。
“我哪有怕嘛。”沈复不服输。
“今儿饲料还不算脏,可没加鸡粪猪血什么的。”
“嚯,鱼竟肯吃?”
“吃呀,怎么不吃。吃的可欢了,膘肥体壮。”
沈复从盆里捧起一小把鱼食。
双双往水面一指:“往那里抛。”
沈复扬起胳膊,像弓箭拉开的弦,“嘿”一声,手臂囫囵一甩,鱼饲料飞上高空,洒在水面上,一阵细密的唰啦响。
“好玩!”他笑了,“再来一把!”
双双将盆子提到他身边:“都归你啦。”
两人玩起来,也攀谈起来。
“沈大哥,你好好的城里不呆,干嘛要来这乡下地方。”
“对外说是,我身体不好,来这儿静养。其实避乱而已。”
“城里怎么了?”
“前些年,段祺瑞命杨善德来浙做督军,原先好好的‘浙人治浙’,硬是给外地人搅和了,对于百姓,倒也罢了,只是对于士绅和大户,尤其是先前那一批军政府的,牵连就大了。”
“牵连到你了?”
“算是吧,这四通八达的人脉,牵一发而动全身,谁又可以独完?说来也好笑,去年那一场旱灾,你可曾记得?”
双双想起来了。那时鱼荡萎缩得只剩下一小块水洼子。草儿叶儿都蔫了,枯黄的身子打着卷儿,一日用水少得可怜,农物岌岌可危,村人的心七上八下。要是旱灾再下去,来年便是荒年。听说要穿上破烂衣服,到城里乞讨,有的还要卖儿卖女。这真是顶恐怖的事情。村里筹一笔钱,办了迎神赛会,杀猪宰鸡,舞龙舞狮,过路的龙王爷看了,赏了批雨水。那可是救命之水。
“我记得!”
“对,就是那时候。要论旱魃肆虐,周边那些地区,才叫厉害。城里人家也受不了。他们抬出元帅菩萨和总管菩萨的像,在街上游行,每到一处便焚香礼拜,市集上的肉铺都不卖肉了,说是要‘断屠’,以示心诚,感化菩萨,偷卖肉被发现,少不了一顿打。不少饥民拖家带口地跑城里来‘吃大户’,‘吃大户’你知道吗?吃大户人家的口粮。我家便围了不少人,挤在大门外,高声嚷嚷,哭声喊声混成一片,彻夜难眠。管家凑拢一些陈粮,夹一些五谷、麦麸,做成馍馍丢出墙外,跟他们喊,‘沈家也不宽裕,乡亲们垫垫饥,切莫声张出去,人再一多,就没法子啦’。我家还好,起码有东西吃,来的人大多是一个村的,没偷没抢。其它大户人家外面,饿死不少,更是打死不少作乱的。”
“后来,灾民们见娱神媚鬼之术没大用,便认为是官方不心诚,一人持一把枯槁的稻草,成群结队地涌到县政府,捧出告荒状纸,向县长告荒。县长是当地士绅,对待他们倒也和善,可这天灾之事,实在是人力之不可违逆,除了继续发派赈灾粮之外,也只能安抚安抚民心。他下令警卫队不可开枪,还打开大门,任由农民将总管菩萨抬进县政府的大堂中,那花花绿绿的菩萨立在办公大堂中,算怎么一回事?可为了平息众怨,县长也任由它去。灾民们把大堂布置一番,在那里供奉起来,说是要县长亲自拜神。县长只好出来点烛焚香,躬身参拜,朝夕不止。原本事情趋于缓和,可突然有人说,县长穿绫罗绸缎,在菩萨面前穿得那么好,实在没有诚意,难怪老天不下雨,是怪县长大不敬。于是有人起哄,要县长当众脱下衣服,换上斗笠、蓑衣、草鞋,上街头求雨。县长虽然心系灾民,但怎么也是个旧派读书人,当众脱衣这违礼之事,可是万万做不到,他面露难堪,灾民们便愤怒了,说他宁可眼见灾民饿死,也不愿脱下那宝贝官服,七嘴八舌。几个家里死了人的灾民便红着眼上来扒衣,县长惊恐之余便伸手推他们一把,这一推,推出火气。县长的警卫队看不下去了,齐刷刷地上了膛,县长一面退,一面嚷着‘不得开枪’,可人群中窜出一个粗壮汉子,抄着一根死沉的木棒子,嚷着‘我娘都给你饿死啦’,朝县长扑来,仿佛要搏命。这情形之下,警卫违背命令,朝那人开了火。那人当场死了,流弹也伤到不少人,他们惊慌失措地退出堂外,一面大嚷‘县长杀人啦’,‘警卫开枪啦’,引得全城风潮,一发不可收拾。”
“那后来呢?”
“全城的人都来反抗,把县政府围得水泄不通。要不是顾忌子弹,估计早就杀进去了。要不是终于来了些雨水,省里派了些军队,这事儿还真不知如何解决。杨善德本就想找机会除掉本地势力,这一件事便落了他的口实,县长停职,说是以谢乡民,其实是借机安插自己的人,坐稳根基罢了。县长唯恐后续迫害,便告老还乡,临走还来城里和我爹商量,形势颇为严峻,为了避免牵连,我们家也淡出圈子。学生们一次大活动之后,杨善德派探子,来调查同学们。家里担心我,先是将我停了课,称是治病,又觉得省城树大招风,便将我送至这里,算是隐居。世道惶惶,人心殃殃,但求避祸罢了。”
“原来城里发生这样的大事……那学生们搞了什么活动?”
“这事儿你不知道?闹挺大的……同学们自发站出来,穿着校服,别着校徽,一起上街,打起标语、口号,在城间呼喊,以开民智,以启民识。”
双双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陷入了遐想。她不知道女学生该穿什么,就当是和沈复一样的黑色立领装吧。她一身帅气地站在人山人海的队伍当中,手中拿着写满口号的旗子,热血澎湃地走在城里的大街上,接受人们敬畏目光的沐浴。沈复高声呼喊着什么,他喊一声,自己就跟着喊一声,只要和他站在一队,就什么都好。唢呐喜庆地左摇右晃,吹唢呐的胖子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含了一颗大皮球,敲锣打鼓的壮汉子身穿红色的衣服,乒呤乓啷地胡敲一通,气氛热烈。天空中飘着迎神时才有的彩带,爆竹轰轰,乌云退散,长虹贯日,一个大大的喜字牌匾出现在队伍的最前方,两人多高,红红的底,鎏金的字,闪着耀眼的光芒……等等,好像混入了奇怪的东西?
“真好啊……”双双喃喃地说。
“是挺好。”沈复点头道。
两人在河边聊得甚好,也不拘谨了,像两只欢脱的小猫,在水边玩起水。到了正午时分,赵家长工赵三来喊沈复吃饭,他看见两人全身湿漉漉的,吓一大跳,瞪大了眼问:“你们是掉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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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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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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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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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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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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